因此,他只下一番讨她欢心的功夫,夸奖她,安慰她,当然也同情她,只道红颜薄命,嗟叹不绝。说得秦弱兰盈盈欲涕,颇为感动。
从此早晚相见,都要说好一会儿的话,他们在院中、在廊下,她从不进他的屋子。陶谷一颗心痒痒地没个安顿处,却是无计可施。
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汴梁遣专差来名陶谷,据说等他回朝复命,即将大用。韩熙载得知消息,携酒相贺。陶谷的架子本来就大,此刻更是眼高于顶,只管自己督饬随从,料理行装,对客人淡淡的,不大搭理。
行装料理到半夜,告一段落,陶谷已经闭门要上床了,却又听得有人叩门。开门一看,喜出望外,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秦弱兰。
她一进门便“噗”的一口将灯火吹灭,纵体投怀,自道感于知遇,愿以身相报,但寡妇的名节也是要紧的,所以直到夜深人静,方来相就。
陶谷不曾料到有此傥来艳福,芗泽初闻,娇喘细细,一切都似梦如幻。他恍恍惚惚地,真有遇仙之感了。
一宵缱绻,秦弱兰曙色初现时便起了床。陶谷一惊而醒,还待留她时,她已经轻轻开了房门,悄然遁去。回忆夜来的温馨,想到专差催召,几日之内,就要孤零零地上道,陶谷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怅惘。
怅惘为他带来了困惑,不知这一夕因缘是好是坏?若是北上途中,牵肠挂肚,则片刻欢娱,无穷烦恼,岂不是恶因缘?
话虽如此,他却仍旧希望与秦弱兰有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无奈启程在即,待办的杂务特多,人来人往,不得其便。直到黄昏时分,方能清静下来,而秦弱兰却又人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
她此来是要乞取笔迹,作为别后思念的慰藉。陶谷的怅惘,正待发泄,不过这不是精心构思的时候。他取幅花笺,直抒所感,写成一首小令《风光好》:
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再把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一夕因缘,是好是恶,一时不易分明。他只觉得来也突然,去也倏忽,如遇神仙,甫会即别,而又形容为“断弦”,希冀有重续之时。秦弱兰会得其中之意,却懒怠搭理,揣起花笺,笑一笑翩然而逝。她那神情,十分诡秘,撩拨得陶谷心里,越发七上八下的不能宁帖。
到得第三天,李煜为陶谷饯行。盛筵宏开,极其殷勤,而陶谷架子摆得十足,不言不笑,亦不大动箸,宾主之间的意冷心热,显得格格不入,颇为尴尬。
“来!”李煜忍不住心头火发,大声吩咐,“取琉璃蛊来!”内侍取来一个里外晶莹的水晶酒盅,五寸口径,高将近尺,容酒可三升之多。斟满了,李煜唤一名内侍捧了去请陶谷干杯。
这是强人所难,陶谷更为不悦,板着脸只答了三个字:“我不喝!”
内侍无奈,回到李煜面前复命。李煜冷笑道:“想来要有歌伎相劝,陶学士才肯喝!传教坊伺候!”
教坊早伺候在堂下,听得传唤,遣一名歌伎上堂,手捧檀板,当筵而立。陶谷一见大惊,哪里有什么荆钗布裙的驿卒之女秦弱兰,原是教坊的粉头乔装的!
这一下知道坏事了!陶谷神色大变,倒像坐在火炉上似的,只是扭动下身。而秦弱兰轻击檀板,曼声高唱,开出口来,清清楚楚的“好因缘,恶因缘”,将那首《风光好》唱得只字不差。
她一面唱,一面向客座上含笑抛媚眼。于是满堂亦都含笑看着陶谷,但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忸怩万状,平日的威严,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不容易等秦弱兰唱完,而陶谷的灾难方始开头。
“学士。”秦弱兰领着内侍来向他劝酒,“请干了这一盅酒!”
陶谷料知不能还价,窘笑着硬起头皮,干了一巨盅酒。自以为过了难关,不道李煜高声吩咐:“弱兰,你再劝陶学士一盅!”
“是!”秦弱兰向内侍使个眼色,在琉璃钟中斟满了酒说,“请学士饮个双杯。”
“不!不!”陶谷双手乱摇,“再使不得了,我的量浅。”
“好事成双,学士休客气。”
“实在不行!”
“非饮不可!”
陶谷大怒,但怒火就是不敢发作,正着急着不知何以为计时,那两名内侍开始动手了。
早就受有指示的两名内侍,毫不客气,一左一右捉住陶谷的手臂,动手强灌。陶谷自然不从,大声喊道:“殿下、殿下!”
李煜这时正以他的长兄文献太子宏冀病殁,由郑王徙封吴王,移居东宫,是无形中的太子,礼制甚隆。而陶谷一向对他不礼貌,见面时的称谓,直呼“吴王”。此时事急,卑词乞哀,改称“殿下”,然而晚了。李煜扬脸不理。
这也就是暗示内侍,尽管依命而行,无须顾忌。于是又走上来一个人,一手捏住陶谷的鼻子,一手托起他的下颏,终于将一大盅酒,倒入他口中。三个人灌完放手,陶谷已经面无人色,他的酒量本来不算好,而这样入口的酒,又太难消受,因而酒很快地都涌了上来,他张口一呕,吐得满地狼藉,是大大失仪了。
扶回宾馆,陶谷气恼不已,却又无可发作,遣人通知韩熙载,决定第二天便启程北上。韩熙载陈明李煜,只派一名小吏,在十里长亭,草草备具杯盘饯别。那种简慢的光景,与他初到时,百官在此相迎,殷勤道劳的盛况,大不相同,真正是不堪回首了。
陶谷恨得牙痒痒,一路盘算,只待回到汴梁,便要撺掇周主,大举征伐。哪知李煜早有布置,派人赶在陶谷前面,将他的那首《风光好》在汴梁先为传播。当然,不会说他如何被强灌了酒,只说吴王设盛宴饯行时,他如何酗酒大醉,狼狈不堪,失尽了大邦威仪。
这段故事,在善于辞令的黄保仪口中,娓娓言来,极其有趣。嘉敏兴味盎然地倾听,等黄保仪一口气讲到这里,不容她休息,便随即问道:“那陶谷呢?可曾撺掇周主,派兵来攻打?”
“周主怎么会再听他的话?原来打算用他为相的,只为他是这般行径,哪里还好重用?”
“这才是!”嘉敏抚掌笑道,“这等狂妄的人,原该教他知道厉害。好痛快!”
“这是官家做吴王时候的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却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形了。”
“其实有何不可?”嘉敏想说一句:官家昔日的刚强,到哪里去了?话到口边,自觉问得多余,便又咽了回去。
看她脸上笑容渐敛,阴郁渐现,黄保仪多少猜知她的心事。想一想,应该劝一劝她,因为自今以往,她的话在李煜面前,慢慢地会发生作用。一言兴邦,一言亦可以丧邦,举国祸福所关,不能不提醒她出言慎重。
“昭惠后在日,军国大事,从不过问。因为身在深宫,外头的情形,茫然不知,要谈亦无从谈起。我倒觉得,这是很聪明的办法,不闻不问,也少了许多烦恼。”
提到她姊姊,嘉敏心里便是一个疙瘩。可是深一层去想,拿她与昭惠后相提并论,等于默认她将继位中宫。黄保仪有才而无失德,原是有资格被“扶正”的,所以这一“默认”可说有相当分量。意会到此,嘉敏就只有欣慰而无不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