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在祭天大典既毕,方始由裴谷的面奏,知道周后曾经昏厥;再看脉案,读到最后“根蒂空虚,三阳并羸,措手实难……勉拟一方”的话,心知周后不救了。十年夫妻,情深义重,不由得便掉下泪来。即刻命驾,亲临瑶光殿探视。
本想骑马急驰回宫,无奈祭天大典,全副銮驾,一举一动,都要依礼行事。偏偏这天风沙大作,车驾走得极慢,直到正午,方始到达宫门。他连礼服都顾不得换,便先来到瑶光殿。
周后正服了药睡下,朦胧中听得隐隐的步履呵喝之声——这是听惯了的,知道李煜来了,随即回面向里。
阿蛮知道她是负气,想劝而不知如何措辞。就这踌躇之间,听得鸣凤在窗外轻喊:“阿蛮姊姊,接驾。”
于是她匆匆奔了出去,只见官家已经上阶,当即随众跪了下来。李煜停步问道:“国后是睡了还是醒着?”
“刚服了药,不知睡着也未。”阿蛮答说,“请官家脚步轻些个!”
李煜听她的话,放轻脚步,自己揭起门帘,进入西室,直到病榻前面,轻轻喊道:“娥皇,娥皇!”
周后不作声,但放在锦衾外面的右手,忽然牵动了一下,这便看出她是醒着而不愿理睬。
李煜却只以为自己语声太轻,她不曾听见,便提高了声音喊:“娥皇!我从南郊回来了!”
起先还是没有反应,在室中的宫女,无不紧张。可是,周后终于回过脸来了。阿蛮防着他们夫妇有些话,不愿当着不相干的人出口,便使个眼色,示意大家悄悄退出。
“娥皇!”李煜看着恹恹无复生气的爱妻,不由得就联想到枯萎的瓶花,一时哀痛交并,失声而号,一路上想好的许多慰劝的话,都哽塞在喉头,无法出口了。
周后却无眼泪,但神气真比哭还难看——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仿佛自知死期将至,而虽恋人世,却负气不肯说一句还想求生的话。她斜睨着李煜,似乎不信他会有此一副眼泪,垂下来的嘴角,带着嘲笑的意味,好像笑他“猫哭老鼠假慈悲”。这些神情,在泪眼模糊的李煜看不见,反倒是窥探于屏风缝隙之中的阿蛮,看得清清楚楚,觉得十分可怕。
但可能是哭声的感动,也可能是念着夫妇的情分,而更可能是一下子看开想通了,阿蛮发觉周后的眼神和脸色,忽然变得平静柔和了。“重光!”她叫着李煜的字说,“你别哭!我有话说。”
“嗯!嗯!”李煜答应着,忙乱地拭去眼泪,强抑哽咽之声。
“趁我还说得动,要好好交代你几句话!这怕是我最后的话了!”
“娥皇,娥皇!”李煜又伤心了,“你千万不要这样子想,你要振作——”
“重光!”周后吃力地摇手,“你不要搅乱我,也不要搅乱你自己,细心听我说完。忍不得此时片刻,你会遗憾终生。”
“是,是!”李煜硬屏着气,俯下身子去倾听。
“身为女子,有我这样的身份,实在也心满意足了。可惜我福薄,连个心爱的儿子都留不住。如今眼看我的日子也近了,我自己觉得可怜不足惜,耿耿于怀的是,‘死者已矣!生者何堪?’第一位是圣尊后,不能服侍到她老人家寿老归山,已经有亏子妇之道,如果老人家再为我伤心,更教我在泉下都不安。所以,等我一死,千万劝圣尊后不必难过。”
“是的!”李煜噙着泪答说,“倘或有此大不幸,我一定照你的话做。”
“我想这也是你应尽的人子之道。”喘息了一会儿,周后接着又说,“第二个不放心的是仲寓。原来——”
“原来如何?”
“原来,”周后抑郁地说,“我打算托付给黄保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仲寓住到友竹轩去了!俗语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只望你将来想到,仲寓是我唯一的亲骨血!”
“娥皇!娥皇!”李煜不安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也许我想得太多,想得太远!不过,你要原谅我,我能想的日子已经不多,不能不为身后好好想一想。只是,虽想到了,却说不出口。十年夫妇,一场大梦,还有什么好说的。唉!”说着,周后深陷的眼眶中,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脸一侧,又是背向李煜。
李煜黯然无语。病榻之前,空气僵硬得令人透不过气似的。阿蛮忍不住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
“官家!”阿蛮高声说道,“祭天大典过劳,请更衣休息。”
她一面劝,一面向廊前伺候的宫女招一招手,不由分说地将李煜扶了出去。裴谷亦就迎了上来,与小内侍前后包围,将他硬纳入软椅,抬到了澄心堂。
人虽离了瑶光殿,李煜的一颗心却仍在周后病榻之前,将她那番诀别的遗言,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忆,十分惊愕地发现:竟无片词只语及于她在扬州的老母,更莫说对近在咫尺的妹妹有所顾念。这是神志昏衰,不曾想到呢,还是另有深意?
这样想着,内心异常不安。到底嘉敏跟她姊姊见面,做何情状?说了些什么话?他渴望着有个透彻的了解。这不便问嘉敏,须问羽秋。
正待吩咐裴谷,到友竹轩传谕宣召,只听专管起居的内侍在帘外奏报:“兵部韩尚书请见。伏乞示下。”
韩尚书就是韩熙载,新拜兵部尚书,充任“勤政殿学士承旨”不久,专责掌管军令。他来求见,多半是为了军情变化、兵马调遣,须请旨裁决。这是耽搁不得片刻的紧要事务,李煜唯有勉强抛开私情哀思,实时召见。
“武昌军节度使林仁肇,奉准述职,前天就已到京。因为南郊大典,不能陛见。”韩熙载说,“林仁肇有军国大计,亟待奏闻,请官家实时召见。”
“噢,”李煜定定神才想起来,林仁肇是自己上书,请求陛见的,便先问一句,“可是隔江有何动静?”
隔江是指武昌的对岸,江北便是宋朝的天下。疆土虽以长江为界,但百姓原是可以往来的,不道八月间,宋朝天子下诏,禁止商旅过江,亦不准沿江樵采渔猎。这个迹象不妙,李煜深恐宋朝用兵,威胁江南,所以这样问说。
“是!”韩熙载答道,“宋朝不断在调兵遣将,修造战船——”
“怎么?”李煜大惊失色。
韩熙载知道他误会了,急忙安慰他说:“官家请宽心。宋朝的兵马,非为江南而调动。”
“那么,是向哪里用兵呢?”李煜问道,“西蜀?”
“是!”韩熙载答说,“林仁肇就是专为此事,有所陈奏。请官家命驾勤政殿。”
李煜实在懒得动。但是勤政殿是专门讲解军务的地方,一切舆图兵书,军马册籍,都存贮在那里,取用甚便。换个地方没有舆图做参考,指点形势,决定方略,就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因而他勉强点头说:“好!你先到勤政殿等着。”
“是!”韩熙载走近两步,弯腰说道,“林仁肇忠心耿耿,为国家的重臣。请官家召见时,特赐温谕,以为激励。”
“我知道。”李煜答说,“我知道国家少不得他!”
五代以来,最重方镇,何况是戍守国境,防敌南下的大将,更当以礼相接。但李煜此时的情绪,做什么都打不起兴致,怠于更换衣冠,只以轻裘缓带的便服驾临勤政殿,听取林仁肇的陈奏。
作为江南第一大将的林仁肇,是福建人,因为他曾文身为虎形,所以外号“林虎子”,人如其名,年轻时便是一员虎将,由福建辗转投入江南,当元宗在位时,就已擢居节度使的高位。这年春夏之交,移镇武昌,担当隔江拒宋的重任。
这一次,他的自请入觐,是因为得到一个极机密的情报,不便形诸奏牍。即令能用书面奏报,笔墨之间,难尽曲折,必须当面陈述。等国主了解了整个情况以后,他还有一个异常重要的计划,要请求实时裁决。
“宋朝决定要伐蜀了!”他指点着地图为李煜讲解,“兵分水陆两路。名义是亲征,所以水陆两路的指挥官都称‘行营前军兵马都部署’。陆路是由汴梁出兵西进,过函谷,入潼关,由凤翔经栈道,出剑阁南下,直扑成都;水路是以江陵为兵站,溯三峡西上,经归州略取蜀中膏腴之地。这三四个月,禁止商旅渡江,就是因为宋朝大造战船,征集兵马,不欲人知。”
“噢,”李煜问道,“这两路的指挥官,派的是谁?”
“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派充凤州路行营前军兵马都部署;武信军节度使崔彦进,派充副都部署。”林仁肇答道,“都监是枢密使王仁赡。”
宋朝连掌管举国军政的枢密使,都派出去“监军”了,使得李煜深为讶异。“看样子,他们是志在必得了!”他说,“水路呢?”
“水路是由宁江军节度使刘光义,以行营副都部署的身份指挥。枢密承旨曹彬当都监!”
“连曹彬都派出去了!”李煜越发动容,“真正是大张旗鼓!”
“是!”林仁肇答说,“这是有意大张旗鼓。其实出兵不过六万!只为蜀主风流自赏,自道偃武修文,无非文恬武嬉,以致自召外侮。宋军看起来预备大张挞伐,内里呢,根本不拿蜀军看在眼里。”
“轻敌如此,何来取胜之望?”
“是又不然。”林仁肇说,“蜀主远贤亲佞,信任妄人王昭远,必不能抵御宋师。这一次宋军征蜀,起因即在王昭远既无自知之明,亦无知人之明,以致自召其祸。”
“噢,”李煜问道,“是怎么回事?”
“王昭远出身微贱,凭小聪明,因缘时会,竟能执掌蜀中大政。有人劝他,说‘相公素无勋业,一旦高居相位,倘不自建大功,何以对蜀中清议。不如通好太原,请北汉发兵南下,蜀中出兵响应,使宋朝表里受敌,则潼关以西的三秦之地,可以传檄而定’。”
“这,只怕是纸上谈兵。自古以来,出蜀而定关中者,只有一个汉高。”
“圣谕高明。”林仁肇答说,“今昔异势,而且汉高有萧何为辅、韩信为将,方得略定三秦,王昭远妄人而已!其妄言之可笑,他不但自比为诸葛武侯,而且自以为能竟武侯未成之功——”
诸葛武侯六出祁山而无功,王昭远居然想弥补武侯的憾事,力劝蜀主孟昶,遣派谍使,由间道赴太原,约北汉一起举兵。孟昶为他朝夕絮聒,到底被说动了,照王昭远的主意行事。
遣派的谍使一共三个人,为头的叫赵彦韬,身藏蜡丸,经汴梁转河东。另外两人,一个姓孙,一个姓杨,留在宋朝京城,刺探机密,等赵彦韬由太原回汴梁后,一起归蜀。
哪知这个为王昭远所信任的赵彦韬,竟出卖了王昭远。他一到汴梁,便向宋朝的宰相赵普自首告密,不但献上蜡丸,而且指陈蜀中形势,兵备虚实,极力建议:西川可取。
宋朝开国的皇帝,本有伐蜀之意,只为孟昶亦跟李煜一样,以小事大,礼数无亏,若兴无名之师,有失怀柔之旨。既然蜀中有这样的密谋,西征便有名了!
听林仁肇讲完,李煜同意他的看法:“果然是王昭远愚妄,为主招祸。”
“然而宋朝天子的本心,亦显露无遗。‘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借故兴师,不过迟早间事。”话到这里,林仁肇先看一看韩熙载,然后极严肃地又说,“因宋朝兴兵伐蜀,臣深有所感,心所谓危,不敢不告。不然,非人臣事主之道。只是臣愚鲁,深恐言语质直,未能为官家鉴纳。”
听他这段“引子”,便知他有骨鲠之言。韩熙载因为读过那一首《菩萨蛮》,觉得李煜在儿女私情上,花费了太多的工夫,心中微有不满,所以决定鼓励林仁肇犯颜直谏。
“林将军!”他说,“官家最仰慕太宗皇帝,自然能如太宗纳谏,以成贞观之治。如有所见,不妨直奏。”
“是的。”李煜也只好表示纳谏的雅量了,“有话你尽管说。是该做的,我一定采纳,不然,亦不会介意。”
“是!”林仁肇略停一下说道,“养僧太多,近乎佞佛。侧闻官家亲为僧人削厕简,将士都不信此说。如果外传非妄,足令军民寒心。”
李煜为和尚削厕简,确有其事,削好了还用手细细摸过,怕有竹刺,刺痛了和尚的屁股。但他此时在林仁肇面前却不便承认,笑笑答道:“耳食之言不可信!”
“但愿传闻失实。”
接下来,林仁肇极力建议整军经武,认为非此不足以自保,而且认为江南本身的力量,也能够整军经武——江南人文荟萃之地,人才并不难罗致;招兵买马,修缮战具,需要大量的经费,以江南的富足,亦不难筹措。
“臣愚,窃以为今日之事,如果不能脚踏实地,从头省悟,而沓沓泄泄,但求苟安无事,则西蜀之祸,不旋踵间,将及于江南。”林仁肇渐渐激动了,“官家仁厚,万民感戴,诚为国家之幸。但是——”说到这里,林仁肇忽然停住了。仿佛是言语太急,打了个噎,以致中断,但也好像是关碍着什么,不便出口。
见此光景,李煜亦有些感动,便用极温和的声音安慰他:“有话慢慢说。我知道你有胆有识,见解甚高,只是性子不可太急!”
“臣不能不急!”林仁肇是噎了一下,缓过气来,依旧慷慨激烈,“官家佞佛太过,以有用之财,养无用之人,不独无用,而且有害。江南民性,原本柔弱,再听从僧人的话,讲慈悲,讲感化,讲与人无争,就益无作为了!”
这些话使得李煜有些着恼了,只为说信佛有害,未免过分。但他还是强忍着,只跟林仁肇辩理:“讲慈悲,讲感化,讲与人无争,这也合乎圣贤垂训。化民成俗,裨益治道,有何不好?”
“只有一样不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林仁肇接着又说,“臣唯愿宸衷独断,大振干纲,即日下诏,不以官帑养僧。养僧不如养兵,事急时,可为官家出死力。”
只为有后半段的话,才将李煜的愤怒压了下去,想一想答道:“官帑养僧,亦非得已,你如换了我,一定亦不愿违逆慈命。”他抬出圣尊后做挡箭牌,无形中做了拒绝,接着放下诺言,“整军经武一事,我一定支持你的计划。要募兵,要请款,等你奏报了来,我总批准就是。”
有此结果,林仁肇总算不虚此行。可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却得罪了韩熙载,整军经武是兵部尚书的职权,韩熙载觉得他不该越俎代庖,即使有所建议,应该事先取得联系,何可冒昧上奏?
因此,等林仁肇退出,李煜向他征询意见时,他一反原先支持的态度,淡淡地答道:“臣对其人,只得四个字的感想,刚愎自用;臣对其言,亦是四个字的感想,危言耸听!”
“你的考语很恰当,我有同感。”李煜深深点头,“长江天堑,只要防守得力,宋军束手无策。整军经武,徒然招忌,反而自速其祸。我看林仁肇的建议,要慎重考虑。”
“官家见得极是!”韩熙载躬身答道,“老臣承旨。”
这就是说,韩熙载将李煜“慎重考虑”的话,视作否决的表示。林仁肇只落得一场空欢喜。
他本人当然不会知道,不过俄顷之间,事情便有了这样的变化,只觉得李煜虽然文弱,但有纳谏之量、知人之明,远胜于蜀主孟昶。回想殿廷慷慨,不免违礼,而李煜居然不以为忤,并还温言慰抚,这也就是人生难得的遭遇了。
由此一念,林仁肇激起感激图报、鞠躬尽瘁之心,因而内心又浮起那个常常在转的念头,做了很认真、很彻底的考虑,决定尽忠建言。于是,他请求“独对”——只容他一个人觐见面奏。
“宋朝伐蜀,虽只出兵六万,但河东有北汉,百粤有南汉,不能不置重兵,分拒南北。因此,原来戍守淮南诸州的宋军,多已抽调在外。而且因为我朝委曲求全,吴越主钱镠最为恭顺,不虞有变,防务异常空虚。此是大好的可乘之机,臣有奇计,筹之已熟,窃愿官家鉴纳!”
听说是“奇计”,李煜欣然答道:“说来看!”
林仁肇的谋略是,调精兵数万,过长江北上,以淮南重镇的寿春为根据地,攻取两淮。此一带本是南唐的疆土,耆民念旧,必然支持。然后就地征取军粮,直取汴梁。
奇计之奇,在南唐须否认其事。当他进入寿春后,李煜应该立即通知宋朝,说林仁肇窃兵叛乱,请宋朝遣大军痛剿。“臣愿将家属移送到京,事起之时,请收捕臣之家属下狱,可使北朝相信,臣是真的窃兵叛乱。事成,则臣归国受赏;事若不成,”林仁肇用极其坚决的声音说,“请尽诛臣之家属,以见官家事宋不贰!”
是这样一条奇计!李煜大惊失色,“你不要轻发这样的话!宋朝伐蜀,便是眼前的教训!”他说,“照你的话做,倾国之祸,可以立见。”
一盆冷水浇得林仁肇心灰意冷,嗒然无语,不过,他还是不信李煜这话,出于本心。他在想,前一两天曾听人说起,国后病势凶险,危在旦夕,国主心情灰恶,此时当然无法从容深思,还识不透这条奇计的妙用。且等一等,有机会再剀切陈奏。
于是他说:“臣之建言,出于血忱——”
“是的,是的!”李煜抢着说道,“我完全知道。”
“官家能鉴臣愚忠,必能恕臣冒昧。”林仁肇躬身说道,“再请鉴臣请求独对的微意。”
这在李煜自然明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刚才说过的话,听过丢开,我不会跟第二个去说。”他转而嘱咐,“倒是你,亦该留意,最好绝口不谈!”
李煜不说,林仁肇不谈,可是自有人在说,在谈——宋朝潜伏在南唐宫中的间谍,是一名内侍。当天他就去访小长老,将林仁肇两次觐见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这内监姓顾,有个专门职司,就是奔走于宫廷佛寺之间,以此因缘而为小长老所收买。这天是假名为周后祈佛赐寿,到清凉寺来访小长老,延入方丈,少不得有一番可以堂皇公开的门面话——小长老广结善缘,来求教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不得不然。
敷衍完了那批锦衣玉食的施主,小长老吩咐掩门,不放闲人入见方丈,然后离座,走到东壁偏北,回头一望,使个眼色。随侍的两名小沙弥,将一幅“顶天立地”,宽可八尺的大画《达摩渡江图》掀开。小长老亲自动手推开一扇活络门,引顾内监穿过一段漆黑的通道,向左一转,推开另一道活络门,门后顿时别成天地了。
这是个与外隔绝的小院落,顾内监来过十多次,始终不知道除了走过的这路以外,还有什么通路。他只知道,一到了这个地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须顾忌。唯一的例外是酒。喝了酒,脸上挂幌子,诸多不便,所以小长老不备此物。但浓妆艳抹的婆娘,于顾内监无用,徒然惹得他面红耳赤,万般无奈。所以招待过一次,亦就下不为例,只以极好的茶、极精致的果饵相待。
“国后到底病成什么样子?”小长老问,“外面传言不一,有的说,日有起色,有的说拖日子了!照我想,不至于一病不起吧?”
“靠不住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帝王家这本经更难念。”
“这话倒有些意味。”小长老又问,“倘或中宫缺位,谁个候补?黄保仪?”
“大概不会。”顾内监答说,“有一天我无意中听裴谷吩咐手下:‘友竹轩如果派人来送信,接头事情,格外要小心,万万不可疏忽。不然,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你想想这话!”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友竹轩是怎么回事?”
“周家小娘子,住在友竹轩。”
“啊,啊!”小长老恍然大悟,“就是教郎恣意怜的那位?”
“是啊!”顾内监答说,“扬州周家快成凤凰窠了。”
“年纪还小嘛!”小长老说,“望之不似国后。”
“这倒不要紧!只怕那首词害了她。你想想教郎恣意怜那副轻狂样子,像不像能当国后的?我就见过韩尚书掀着白胡子,批评那首词,连声‘不像话,不像话’!”
“啊!说起韩尚书,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宫里可有一幅他家的夜宴图?”
“有的。”
“画的是怎么一个情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有这么一幅画,由黄保仪收藏着,我没有见过。”
“能不能偷出来几天?”
“这,”顾内监问,“干什么?”
这在小长老就不便说了,因为其中缘故,也是一大机密,但那一来就会使顾内监不悦,当然也就不会尽力去办这件事。考虑下来,觉得竟不能不说。
“若问为什么,不妨先问这张《韩熙载夜宴图》的来历。内相,”小长老微笑着说,“你总知道?”
“这、这我倒还不知道。内府名家的手迹甚多,张张问来历,哪记得这么多?”
“这张画的来历,与众不同——”
不同的是,其他名家手迹,不过是为满足元宗父子的翰墨之嗜,而这幅夜宴图,纯然是为了李煜想了解韩熙载的燕居生活——韩熙载风流放诞,帷薄不修,李煜惜才念老,众勿不问,但总想看一看他接待宾客时,尊俎灯烛之间,觥筹交错之乐。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便夜临韩家,就去了也一定看不到他想看的东西。
因此,他派一个画工去写生,这个画工名叫顾闳中,官居“待诏”,善画人物。奉命以后,假托一桩事故,登门求见,将韩府夜宴的情景,目识心记,回来连夜动笔,费了十日工夫,他才画成一幅工笔的夜宴图进呈。图中韩府家伎劝酒,并肩携手,眉开眼笑,描写得生动异常;而且屏风后面,隐约可见宾客解衣登榻的放浪形骸。李煜看了,亦只如韩熙载读到“教郎恣意怜”那首词似的,叹口气说:“不像话!”
听小长老讲完经过,顾内监依然不能了解:为何他要这幅画,须先问这幅画的来历?
“是这样的,”小长老答道,“赵家天子,也是想看一看这张画,好知道这里的君臣们,如何宴安逸乐。”
“那就是了。不过这张画又怎能送到汴梁?如果只是偷出来三两天。看一看就送回去,还不打紧,不然,没有人敢担这个干系。”
“原只要三两天,仿摹一幅,送到汴梁,原件仍旧归还。”
“可以!”顾内监答应下来,“十天之内,我拿画送来,就怕三两天不够。听说那幅夜宴图精致非凡,临摹不易,要仿得逼真,非高手莫办。”
小长老点点头,站起身来,指着壁间一幅横披问道:“你看看,这幅画如何?”
顾内监抬头一望,大为惊异,走过去不看画,先看字,题的是两首《渔歌子》: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字是所谓“金错刀”,题款又是“钟隐”,确是李煜亲笔。然而奇了。“内府之物,怎得在此?”顾内监不解地问。
“你再看画,这张《春江钓叟图》可像内廷供奉卫贤的亲笔?”
“画我认不出来。字可是烧了灰我都认得的。”顾内监问,“莫非也是摹本?”
“这样说来,仿官家的笔迹,竟可以乱真了?”
顾内监大惊:“什么!”他还是不信,“这官家的笔迹是假的?”
“不是假的!怎的在此处。”
“长老!”顾内监提醒他说,“仿冒御笔,是一行不得了的大罪。此画如果落入外人眼中,大有未便。”
“外人怎的到此?”小长老说,“这些话不必提它了。我请你看这张画,是要你放心,我自有不输画院供奉的高手,专精临摹,不但好,而且快。你只将《夜宴图》悄悄取了来,摆个三四日,仍旧拿回去,包你原封不动,不会有人知道动过手脚。”
“好!”顾内监毅然应承。
他倒是说得到,做得到。也因为黄保仪身边,专管书画的宫女为人老实,禁不住他花言巧语,一番哄骗,居然就将那幅在收藏画箱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私下交了给他,约定借用五天归还——当然,顾内监决不会透露此画的用处,只说他有个至亲,也是那天夜宴中的宾客之一,要看顾闳中此图可画得有他。
五天交还,果然封识如旧,仿佛竟不曾打开来过。而摹本却随着小长老细奏江南近事的密书,送到了汴梁。
不过十天工夫,复信到达。是宋朝皇帝左右,一个亲信内侍出面,转达谕旨,除了嘉勉以外,嘱咐小长老打听林仁肇的家世、性情、才具、嗜好等等,详细奏报。如有林仁肇的图像,一起寄去更好。
这番小长老不必找顾内监了。他也有在枢密院埋伏下的帮手,对于林仁肇的一切,很容易打听。难的是林仁肇的图像,一时却无觅处。
“其实这也容易。”小长老的“智囊”,清凉寺的知客净明和尚献议,“林将军好下围棋,又喜与方外往来,照此看来,一定常与太无老法师在一起盘桓。那就容易下手了。”
小长老一想不错,武昌寒溪寺方丈太无老法师精于弈事,林仁肇如果喜下围棋,又喜结交方外,则无有不与太无老法师投缘的道理。当他拈子沉思时,心无旁骛,神动形寂,最是写生的好时机。何妨直截了当地派人去画影图形。
这太无老法师,在小长老来说是师叔,很可以修书存问,相机行事。但净明认为以不必惊动为妙,只悄悄派了那临摹好手去,装作游客,到处随喜,在林仁肇与太无对弈时,一旁作壁上观,悄悄记住容貌,私下写生。一次不够,二次再去,就是三番五次,亦不要紧,因为这原是不急的事。
小长老采纳了他的建议,立即照办。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便已竣事,拿出画稿来一看,果然酷肖林仁肇的形容。
小长老喜不可言,急急催促赶工,早早细勾细勒,施朱敷彩,画好裱好,可以送到汴梁报功。但等完工,派定了送画的人,却一时不能成行,因为宋军伐蜀,已有正式诏令,调发水陆两路大军出征,两淮一带,羽书飞驰,道路戒严。林仁肇防江有责,亦丝毫不敢疏忽,关隘津梁,盘查特紧,如果搜出这幅画来,诘问究竟,会惹出一场了不得的大祸。
正在焦思无计之际,禁中飞骑到清凉寺,来召小长老进宫去念“倒头经”——周后薨逝了!
* * *
禁中白漫漫一片,瑶光殿中连树木都蒙上白布,为周后服丧,里里外外,哭声不绝。小长老——也是所有大丧中的执事人,所注意的只是两个人,一个是李煜,一个是嘉敏。
嘉敏看不见,易见的是李煜,白靴白袍,衬着他那张形神俱枯的脸,越显得苍白可怕。每天午奠,必定蹒跚地策杖亲临,哭拜在地,必得裴谷等人,苦苦相劝,方始勉强收泪,而犹自哽咽不绝,临去之时,一再回顾灵前。这样子的伉俪情深,使得所传周后病殁之前的情况,无人不信以为真了。
这个说法是,周后到死,神明不乱,她向李煜留下的遗言是:自觉窃冒华宠,已过十年,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又唤阿蛮取来元宗所赐的烧槽琵琶,以及所御的珍饰,亲手付与李煜作别。
死前的第三天,她强自撑持着,亲手做了遗书,但只写得一条“请薄葬”,便无法再往下写。却又吩咐阿蛮为她沐浴梳妆,换上布服练裙,口中含玉,不言不动,到第三天方始咽气。死得如此从容,有人说是仙去了。
然而这并不能减少李煜的悲伤,他也没依照周后的遗言治丧——丧事踵事增华,有人说礼节上虽不能逾越规制,但论实际上的规模,超过元宗之丧。大殓之日,他亲手将那面烧槽琵琶,置入梓宫,为周后殉葬。殓毕致祭,他一字一泪地读了一篇亲制的诔词,自称“鳏夫”。
这篇六朝艳体的诔词,很快地传抄于仕宦之家,最为人所传诵的是,他描写周后的风姿与共处游宴的乐事:
追悼良时,心存目忆。景旭雕甍,风和绣额。燕燕交音,洋洋接色。蝶乱落花,雨晴寒食。
接辇穷欢,是宴是息。含桃荐实,畏日流空。林雕晚箨,莲舞疏红。烟轻丽服,雪莹修容。
纤眉范月,高髻凌风,辑柔尔颜,何乐靡从?
结句是用《长恨歌》中的典故:
杳杳香魂,芒芒天步,抆血抚榇,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呜呼哀哉!
念母及子,由于悼亡而勾起伤明之痛,李煜无可排遣,唯有宣泄于翰墨之中,又写了两首五律,兼悼爱妻与爱子。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这两首诗,虽由他亲笔誊正,焚化在周后灵前,但底稿却流出禁中,争相传抄。韩熙载、陈乔、徐铉、徐锴这一班为士林许为“通人”的大臣,却多不以李煜的这两首诗为然。悼周后的诔词,哀艳靡丽,文体有欠庄重,结句用《长恨歌》中“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的故事,说是“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将周后比拟为杨贵妃,身份有屈;这两首五律,索性将周后之逝,譬如狂风暴雨,摧折花落,更欠庄重。“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这样的诗句,怎么样看,也不像一个丈夫悼念贤德妻室的话,更莫说是国主之于国后!
于是“手提金缕鞋”的那一重公案,又被掀了开来。由此推究,有好些看法与主张,有人说,周后去世,李煜不免内疚,因而哀悼的文字之中,有意要表现出过深的悲痛,好遮掩他的行迹;也有人说,国主春秋正盛,少不得还要立后,立后论德不论色,如果继后仍旧出在周家,应该据理力争,一致反对。
这些论调,很快地传入宫廷,让裴谷听到了,于是阿蛮和羽秋也都知道了。
这使得嘉敏的处境,越发困难。她二度入宫的原因,谁都知道,是为了探病,周后既逝,原因消失,没有再留在宫中的必要。何况风风雨雨在传说,周后是让她妹妹给气死的,嘉敏就更该远离这是非之地。眼前周后尚未下葬,固然不妨暂留一时,但周后已有谥号,称为“昭惠”,葬期亦已选定,就在明年初春,延到那时,便非走不可。这一走,能不能三度入宫,这就非常难说了。
因此,三人就在周后入殓的第二天,密商定计,以圣尊后因为昭惠后之死,忧伤过度,必得有人陪伴劝解的理由,将嘉敏由友竹轩移到前殿,朝夕侍奉圣尊后。这是未有名分之前,先尽子妇之道,等到来年春天,昭惠后既葬,圣尊后也颐养得健朗了,便可以振振有词地称许嘉敏的贤惠孝顺,用懿旨立后。
然而,这个计划,此刻看来不容易顺利实现,更可虑的是,这种反对的论调,如果不及早疏通化解,就会日嚣一日。不待昭惠后下葬,或许便有人多事直谏,针对嘉敏的形迹不谨与年齿尚幼的弱点,主张继位中宫的贤媛应该具备怎样的品德年貌,借以变相打击嘉敏;甚至公然倡议,她不宜留在禁中,应该送回扬州。
这是裴谷的看法。听他说完,羽秋和阿蛮无不忧愁满面,心中浮起这样一个疑虑:倘或如此,为之奈何?
面面相觑之下,是最关心嘉敏的羽秋打破了沉默。她断然决然地说:“决不能有这样的事!”她有力地挥着手,“那一来,一定会把她气回扬州,就有圣尊后的懿旨,也别想把她迎入宫来。而且,也许真会应了‘百尺楼灵签’上的话!”
“那,”阿蛮怀念旧主,悚然心惊,“周家可是太不幸了。”
“当然不容到此地步。”裴谷安慰着她们,“慢慢想法子化解。”
“化解要趁早,可不能‘慢慢想法子’。”羽秋看着阿蛮说,“我倒有个主意。不过周家的情形,我不熟,不知道那个主意行不行。我在想,周家去世的老相公,当年与韩尚书他们同朝为官,总应该有交情吧?”
“倒不知道他们交情如何。”阿蛮答说,“不过老相公为人宽厚,气量最大,至少不会跟韩相公有什么仇恨。”
“那就行了!”羽秋很兴奋地说,“我想我的主意可以用。”
她是这样一个主意,预备修书一封,专递扬州,请周夫人备办重礼,专差馈赠宴无虚日而经常闹穷的韩熙载。当然也有一封书信,随礼送达,信中不必多说,只说“小女在京,望念先夫在日相知之雅,多加照拂”,那就尽在不言中了。
“此计大妙!”裴谷深深点头,“韩尚书其实是好相与的人,只是想不出一条路子,可以搭得上话。如今由老夫人出面,以照拂爱女相托,名正言顺,不落痕迹,再好不过。大妹子,你就写起来,我找人专送。”
阿蛮亦赞成羽秋的做法,认为事不宜迟,应当即刻动手。这使得羽秋更为起劲,起身离座。待去写信的当儿,只听有个声音,发自门外:“不必!羽秋,你们不必这等费事!”
语声一出,群相惊愕,谁也想不到竟是嘉敏。羽秋却还不信,急步上前,将紧合的双扉,一拉而开,门外不是嘉敏又是谁?
“小娘子,你,”羽秋张口结舌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了!”容颜惨淡,但却显得很沉着的嘉敏说,“你们的话,我大致都听见了。多承你们关心,我、我很高兴。”
这“高兴”二字,似乎言不由衷,但谁也没有去追问。三人只一起肃立着,将她迎入屋内,听她还说些什么,再做道理。
“不过,你们实在不必这么费事。我有我的办法,我的办法很简单。可是,”她停了一下,歉然地说,“此刻却还不能跟你们说。”
裴谷与阿蛮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注在羽秋脸上,是问她意下如何。羽秋当然也诧异,只能报以会意的眼色,意思是说:我知道了,我会问清楚了来告诉你们。
于是裴谷首先退出。接着是阿蛮的脚步移动,却让嘉敏唤住了:“阿蛮,你等一等!”
“是。”阿蛮留了下来待命。
眼看裴谷走远了,嘉敏方始开口:“我想跟官家说,让你回扬州去一趟。”
这话来得突兀,阿蛮无以为答,只有些惊疑,怕是嘉敏对她有何不满,变相地将她逐出宫去。因此,她又不由得去望羽秋,眼中有求援的神色。
这种神色落入嘉敏眼中,不免歉然,便即换了很柔和的声音说:“我托你回扬州办件事,只去过几天,仍旧回来。”
“噢,”阿蛮放心了,得以从容答说,“请小娘子吩咐!”
“我在想,京里有流言,扬州一定也有。众口铄金,不知道拿我说成什么样子了!”嘉敏突然激动,脸涨得通红,“我要一个见证人,能够说明真相的见证人,这个人除了你,谁也不够资格。我请你回扬州去一趟,拿你所亲眼所见的事,跟大家说一说,我到底怎么样把我姊姊气死了!”
原来如此,阿蛮和羽秋都很不安。两个人交换一个眼色,取得默契,由羽秋开口劝解。
“小娘子,我看用不着这么做。”
“何以见得?”
“说扬州有流言,是小娘子的猜想,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先得打听打听。如果没有这回事,阿蛮不是白走一趟?”
“一定会有的。我现在才知道,世上十个人有九个人喜欢听离奇古怪的谣言,只要有人爱听,就有人会编。不过,”嘉敏口气松动了,“先打听一下也好。”
“这才是!”阿蛮如释重负似的,“我会让裴谷派人去打听。小娘子请回去休息吧!”
嘉敏点点头,由羽秋陪着回到圣尊后的寝殿。两个人都有话说,却都不知道怎么开头。羽秋是怕问得冒昧,而嘉敏其实是要跟羽秋商量,希望她先提了起来,才好就话搭话。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嘉敏开口。“那副三套玉连环呢?”她问,“老夫人是不是交给你了?”
“是的。”
“你取来与我。”
“小娘子,”羽秋郑重地问,“是老夫人付托之物,我不能不先问一声,小娘子要这个玉连环,做何用处?”
“你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毁了它!我要当面问一问官家,三个连环,碎了一个,还有两个怎么样。”
这话使羽秋惊异。想不到嘉敏会有这样的决断,这样明快的做法,实在不像她平日的为人。
羽秋并不明白挫折就是磨炼,可以将顽铁化为精钢的道理,只觉得嘉敏像个“大人”了。既然如此,便什么事都可以正面深谈,无须像对付孩子那样,只哄骗着她走上那一条路,而不宜说破要走那一条路的道理。
于是,她揭破了藏之心中已久的秘密,就是周夫人所托付的重任:周家失去一后,必得争取一后,不容异姓入居中宫。
这一来使得嘉敏平添了好些勇气,同时这也像一面镜子一样,使她照见了自己的浅薄幼稚。今日之事,要从玉连环上去讨得一个了断,自以为是高人一等的想法,却不知早就在人家的算计之中了。
她觉得不能不服输,不能不听取羽秋的意见,因而问道:“你说,我该持何态度?是试探呢,还是有什么说什么?”
这是指与李煜见面的态度。羽秋认为试探可以不必,但有什么说什么,过于率直,便少情致,亦非所宜。考虑下来,只有一种态度最适当。
“小娘子只诉委屈就是!”
“只诉委屈!”嘉敏正中下怀,“我就是要诉委屈。”
“是!”羽秋说道,“等我去接头见面的日子。”
小姨与姊夫的约会,不必再像周后在世之日那样,偷偷摸摸地悄然来去,唯恐人知。羽秋甚至觉得不必自己亲自去接头,只打发一个人去告诉裴谷:“周家小娘子,要见官家,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请安排!”
裴谷安排在这天下午,等平章国事的大臣们,各归私第以后,让嘉敏与李煜在澄心堂的书斋相见。
这是周后去世十几天以来,他们单独相会的第一次。淡服素妆、泪眼相看,彼此都觉得应该安慰对方。
“小妹!”李煜装出豁达的神气,“死生有命,你也不可过于伤心。”
这样的安慰,说与不说,毫无区别。然而嘉敏到底与以前不同了,明知这是泛泛的应酬话,也明知提到姊姊,不便深谈,却不能不装作同胞姊妹,友爱异常,提到死别,举袖障面,不胜悲痛的神情。
“唉!逝者已矣,生者何堪?”李煜又说,“我最不放心的是,怕圣尊后春秋已高,你姊姊又是她平时很看重的,遭遇这样的拂逆,伤心过甚,大为可虑。幸亏有小妹陪伴照料,我亦感激!”说着,李煜深深一揖。
嘉敏急忙逊避。“不敢当!”她说,“我亦只是替我姊姊稍尽侍奉之责而已。况且,圣尊后一向对我好,我岂能不稍稍尽心?”
“是的,圣尊后亦常在我面前夸赞小妹。”李煜又问,“仲寓恐怕很淘气,替小妹添了好些麻烦。”
“不!我也很需要仲寓给我做伴,不然——”
“不然如何?”
“不然,”嘉敏答说,“只怕我在宫里待不下去了。”
李煜愕然。“为什么呢?”他问,“是不是觉得寂寞?”
“我并不寂寞。宫里十个人有九个人待我好,就算没有人理我,跟白鹦鹉说说话,也拿日子打发了。”
语中有刺,李煜微感不安,更觉困惑,低声下气地问道:“小妹,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我有一个留在宫里的借口。”与李煜相反,嘉敏却是有意提高了声音,“不说由于失母之儿离不开我,我有什么理由老着脸皮赖在宫里不走?”
“这是你过虑了!”李煜不假思索地答说,“椒房贵戚,留住宫中是常事,何况圣尊后宠爱,何况又赴昭惠之丧?绝没有人会议论你。”
“‘决没有人会议论’?”嘉敏扬着脸微微冷笑,“我不知道姊夫是真的不知,还是自欺欺人,装作不知?”
“小妹!”李煜既惊且诧,“你说的什么,我完全不知!莫非竟有人说你不该留在宫里?是谁?”
“是谁我也不必说!反正不止一个两个。”嘉敏想起那些令人难堪的流言,既羞且愤,跺一跺脚,恨恨地说,“反正我出乖露丑,面皮教你撕光了!”说着,眼圈便即红了,同时扭转身子,直奔里室。
李煜大惊:“小妹,小妹,”他追了上来,拦在前面,拉住她的手不住摇撼,“你怎的说这话?我何尝撕了你的面皮?你这样冤枉我,不觉得屈心?”
“我冤枉你?”嘉敏用讥嘲的口吻说,“贵人多忘事,何况是官家,哪怕白纸上写的黑字,亦竟记不得!”
“越说越奇了!”李煜的声音中也有些不快,“什么白纸上写黑字?”
“难道不是白纸写黑字?写了还掉了!你轻嘴薄唇,自画‘供状’不打紧,坑死了我!”激动的嘉敏,为了大大发一顿牢骚,口不择言地嚷着,“如今通国皆知,我周嘉敏自甘下贱,不但半夜里光着脚溜了出去,而且就像前辈子都不曾见过男人似的!什么‘一向偎人颤’,什么‘教郎恣意怜’,你把我刻画成什么人了?”
这一下,李煜才明白她说的什么。但心中的第一个感觉不是歉疚是恼怒,恼怒那些内监宫女——必有人不守他由裴谷下达的,不准将宫外的风言风语传到友竹轩的告诫,以至于惹得她如此生气!
她的生气难怪。如果得知这一首不便为外人道的纪实之作,流传人口而竟能一笑置之,就不像嘉敏的为人了。
“你还说什么?还说我冤枉你?”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李煜唯有惭惶。他低着头好半天,方始爆出一句话来:“千不该、万不该,我得意忘形,写了那一首词!”
不过听得他这一声自责,嘉敏立刻便觉得不忍。然而怒气却难完全消释,想来想去只恨一件事:“只怪你太不当心!明知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偏就会失落!”
这在李煜又何词以答?只是唉声叹气,自怨自艾不绝。一阵七分真、三分假的做作,不仅消除了嘉敏的怨怼之意,反倒因为他的不快活而感到恻恻然地,要找些话来安慰他。
渐渐地,两个人的心境都比较平静了。推己及人,都感到这分比较平静的心情,极可珍惜,因此亦都很谨慎地不去触动伤心之事——关于周后的死。
然而嘉敏不能不谈自己。“我太傻!”她说,“你给我的那副玉连环,我竟不能体会其中的意思。”
“现在你是懂了?”
“懂是懂了,却更茫然。”
“这话怎么说?”
“三套连环,已经碎了一个——”
“你别说了!”李煜一伸手掩住她的嘴,“另外那两个决不会再碎!”
他的行动过于突兀,嘉敏猝不及,吓一大跳。她定一定神才记起他后面的那句话,怕是自己未曾听得真切,便追问一句:“你再说一遍。”
“另外两个,绝不会再碎了!”
没有听错!嘉敏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是欢喜还是辛酸。
“不过,小妹,”李煜捧着她的脸说,“你要相信我,体谅我!”
这又何消说得?说了出来,便是话外有话。嘉敏又惊疑了。“是,”她很吃力地问,“是怎么个相信你,体谅你?”
“相信我的心!海可枯,石可烂,此情决不可渝。”李煜答得很清楚,“不过,你要体谅我,不能不缓缓图之。第一,昭惠的尸骨未寒;第二,圣尊后多病多痛。总要过些日子,才能办你的大事!”
前面的话都很中听,只有最后一句让嘉敏生出反感:“是我的大事?”她将“大事”二字说得格外重。
“不,不,我失言了。”李煜急忙答说,“是我俩的大事。”
有此更正,嘉敏才觉得满意。“其实你不必说的。这些都是情理之常,我也不愿你做有悖情理的事,惹大家在私底下悄悄议论。不过,”她觉得话既道明,不如索性逼他一逼,“我留在宫里,总得有个理由吧?”
“何必要有理由?”李煜稍停一下又说,“如果你觉得有此必要,我请圣尊后说一句就是了。”
“怎么说?”
“宣谕各宫,由你专门照料仲寓。意思就是说,你是仲寓的继母。”
嘉敏不响。她意犹未尽,但除此以外想不出更好的处置办法,那就是只有采取沉默的态度,表示有所保留。
“怎么样?你说,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如你的愿!”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让我在宫里心安理得地待得下去。”
“你一定可以!”李煜抱着她说,“你没有什么不能心安的!以前,多少还有顾忌;现在谁也管不着你了。”
她知道他所说的“顾忌”,是指她姊姊的阻挠。想想也是,姊夫小姨之间唯一的障碍已经消除,如今除却圣尊后,谁也不能阻挠她到澄心堂来。也许唯一的阻挠,倒是澄心堂的主人。
这样转着念头陡然省悟,已找到了整个情势的关键:一切都看他!只要他不变心,谁也不能强迫他另选国后;如果他变了心,哪怕朝中大臣,一致赞许,由圣尊后颁下懿旨,立周嘉敏为国后,他仍旧可以设词推托,打消其事。
然而,找到关键并不等于抓住关键,唯有抓住他的心,才是关键在握。意会到此,她不由得想起她姊姊。尽管白纸黑字,有那些哀感顽艳、一往情深的诔词和挽诗,而她知道,姊夫与姊姊的感情,其实淡薄了。这因为姊姊对姊夫的爱心先就淡薄了,怨不得姊夫。
于是,她的想法一变,想起母亲所一再教导的三从四德,她觉得唯有用柔顺二字,才能抓住那个关键。
* * *
宫中的岁尾年头,最多乐事。急景凋年,雨雪载途,远人困于行旅,恨声不绝之时,宫中却因为瑞雪为来年丰收的征兆,照例设宴预祝,彻夜笙歌。这年因为“国丧”,不举盛筵,但小阁围炉,默林踏雪,嘉敏与李煜依然不曾辜负了连朝大雪。
这天是在东池上的水榭赏雪。李煜画兴大发,正唤宫女铺设丹青,打算对景写生,画一幅东池霁雪图时,裴谷却显得心神不定似的,一会儿出一会儿进。来来回回的影子,搅乱了李煜的思绪,使他无法静心构想了。
“裴谷!”他到底忍不住了,“你安静一点儿行不行?为什么魂不守舍似的?”
受了呵斥的裴谷,诺诺连声,已倒退着走到门口,忽然驻足,略停一下,复又疾趋到李煜面前,低声奏报:“开封有人来了!是来吊丧送葬的特使。”
听得这一声,李煜的脸色立刻就阴暗了,将画笔一扔,颓然倒在交椅上。
嘉敏大惊,而更多的是困惑。她急急走上前去,用抚慰的声音说:“开封有特使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官家何苦为此烦心?”
李煜摇摇头不答,只问裴谷:“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
“姓魏,单名一个丕字。”裴谷答说,“曹丕的丕。听说在宋朝是个作坊副使!”
“你看,”李煜铁青着脸对嘉敏说,“不是有意藐视吗?派这么一个小官当特使!”
嘉敏不知道宋朝的“作坊副使”,只是一名管兵器制造的副主管,品秩甚低,因而要想劝慰,亦不知该如何措辞,只用一双发愁的眼,怔怔地望着李煜。
李煜坐着在生闷气,视线投向弥望皆白的天际,一动亦不动。这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他,可是其势有所不能!裴谷搓着手,焦灼不安了好一会儿,终于硬着头皮,上前说话。
“启奏官家,宋使等着觐见。”
“你好不晓事!”李煜突然回头,厉声呵斥,这不独裴谷,水榭内外的人亦无不惊惶失色,因为从没见他如此震怒过。
见此光景,嘉敏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觉得应该挺身而出,有所谏劝,便起身向前,微微躬着腰说:“官家请息怒!郁怒伤肝,大非所宜。”
看到嘉敏的关切的眼光,李煜激动的情绪,立刻平了下来,对裴谷说话的声音也和缓了。
“这种大雪天,岂是接见使节的时候?不会安排宋使,先就宾舍,过两天再说?”
“是!”裴谷很小心地回答,“本是如此安排,无奈来使不通人性,脾气太倔。说是赍来宋天子的诏书,未见国主当面呈递之前,不敢就宾舍。”
这就怨不得裴谷了!李煜因盛怒而涨红了的脸,化为阴暗灰白,使得嘉敏惊疑不止,不知他何以会有此表情。嘉敏正待设词解劝,只见羽秋投过来一个阻止的眼色,便机警地不开口了。
“也罢!”李煜问道,“在哪里接见?”
“在长春殿。”
于是李煜转脸向嘉敏惆怅地说:“败兴之至,只好你一个人在这里赏雪了。”
“我又何心赏雪?”嘉敏毫不掩饰她的心情,“等官家一起驾,我立刻也要走了。我还是回去陪陪圣尊后的好。”
“噢!”李煜很尊重地嘱咐,“在圣尊后面前,你不必提起有宋使来。”
嘉敏想问“为什么”,话到口边,记起羽秋的眼色,硬生生改口答一声:“是!”
“我就不懂!”嘉敏带些愤激的语气,“也不过宋朝来了一个官儿,而且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大官儿,何以官家如此震怒。大家又是这等讳莫如深,倒像提一声便犯了法似的!”
最后一句是隐然指责羽秋,她当然要解释,但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事实上,亦确有许多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故事在内,须另请一个人来解说。
“小娘子休动气!其中自有好些曲折委屈,我请黄保仪来细细说与小娘子听。”
嘉敏养在深闺,耳目所及,无非笙簧珠玉。而五代的改朝换代,忽而禅让,忽而篡弒,往往消息初传,局势已定,百姓都不当它一回事,所以嘉敏对国事不甚明白。此时她却为羽秋的话所提醒,心想一旦继位中宫,不能不知朝章国故,正不妨向黄保仪好好讨教。
于是她欣然接纳了羽秋的提议,同时吩咐宫女,打扫洁净,备下精致茶果待客,打算着与黄保仪做一夕深谈。
“我们的国号,本来叫大齐。”黄保仪斜倚熏笼,从容开谈,“先主烈祖,就是当今国主的爷爷,本来是唐宪宗之后,少小微贱,做了徐氏的养子,所以一直姓徐。身当大宝,臣下都劝先主复姓,他念着徐家的养育之恩,起先不肯,到即位的第三年归宗复姓,国号亦改为大唐。那是梁唐晋汉周五代的第三代,天福五年的事——”
烈祖的年号叫升元,升元七年下世,继位的是他的长子,也就是李煜的父亲元宗。他的年号叫保大。而五代由晋而汉,由汉而周,保大十五年,周主征唐,连破淮南,耀兵江北,元宗上表请和,自愿做周的附庸,同时贬损身份,不敢称帝而称为国主。
宋朝代周而立,元宗依然谨守以小事大之礼,而内心郁郁不乐,在宋朝皇帝赵匡胤即位的第二年病殁。李煜即位,遣派使者向宋朝告哀,请求追复帝号。
“宋朝总算给面子,准如所请,所以先帝才能称为元宗。”黄保仪接着又说,“不过先帝在日,虽然向宋朝称臣,在国内,只不过不用帝号,此外一切,都是用的王者之礼。当今国主,就大大的不同了!”
“大大的不同?”嘉敏困惑地问,“不同在哪里,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你当然看不到,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实在是大大的不同,你明天一早出去看,各宫各殿的屋顶上都变了样子。”
“屋顶会变样?”嘉敏越发不解,“莫非瓦都掀掉了?”
“那当然不至于。”黄保仪说,“屋顶的装饰,王者之居用‘鸱吻’,只要宋朝的使者一来,鸱吻就得去掉。”
“怪不得!”嘉敏恍然大悟,“怪不得国主觉得委屈。”
“这还不算委屈,接见宋使的时候才真是委屈。服饰要改换,不能穿黄袍,改服紫袍。”
“啊!”嘉敏越发明白,“怪不得国主不愿接见宋使。”她又愤愤地说,“来使也太霸道了!哪有硬逼着要见的道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北方使者无礼,在前朝就是如此!几乎没有例外的。”
“难道江南真个无人?”嘉敏愤愤地说,“就这样忍气吞声,次次受他们的欺侮?”
听得这一问,黄保仪忽然眼睛一亮,有喜上眉梢的模样,然后笑盈盈地说道:“我讲个陶谷的故事你听!”
“陶谷是谁啊?好像听见过这个名字。”
“你应该听见过,他也是天下知名的人物,本姓唐——”
“啊!”嘉敏连连点头,“我想起来了。他是河东邠州人,本姓唐,晋祖叫石敬瑭,为了避讳,改姓‘有虞陶唐’的陶,他的号叫秀实。是不是?”
“对了!正是他。”
“他也到我们江南出使过?”
“来过。那是周世宗时候的事,”黄保仪答说,“也是元宗时候的事——”
元宗保大年间,陶谷仕周以兵部侍郎翰林承旨的身份,奉使江南。此行的任务,据说因为金陵多六朝碑碣,特来观摩书法,其实是来窥探江南的虚实。
元宗知道他的来意,却无法逐客。加以陶谷的性情褊狭骄狂,每次与元宗相见,神态言语之间,十分傲慢,益发使江南君臣难堪。江南私下聚议,如何能杀杀他的威风,结果是韩熙载想了一条美人计,大家都抚掌称妙,就托付韩熙载照计而行。
其时陶谷逗留在江南已经三月有余,因为“南朝四百八十寺”,看不完的碑碣。他白天策马闲游,假访碑为名,细察江南的士气民心,辰光倒容易打发,夜来客馆孤灯,凄凉万状,那滋味可就不好消受了。
韩熙载就是看出他内心的苦闷,特意选取了一名冶艳异常的家伎,密密嘱咐了一番,送到客馆为陶谷侍寝。哪知第二天一早,就被遣回,带来陶谷一封道谢的书信,是用的四六骈体。其中有一联,以韩熙载的渊博,竟亦百思不解。
这一联是“巫山之丽质初临,霞侵鸟道;洛浦之妖姬自至,月满鸿沟。”巫山神女,洛浦妖姬,所指者何,自然明白。但是,什么叫“霞侵鸟道,月满鸿沟”?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只有一法,唤那家伎来细问,一问方知究竟,原来那家伎恰好月信来临。既不能成其好事,那美人计自然失效,韩熙载便做第二次的部署。
这一次比较费事。先设词将陶谷移居另一座宾馆,当然,这一座宾馆更来得精致舒适,陶谷相当满意。他住的是一座极大的院子,厅前两株高过屋檐的梧桐。时当深秋,黄叶满院,每天清晨来扫落叶的是个纤腰一把的妙龄女郎,令陶谷遗憾的是,青帕蒙首,面貌始终看不真切。
当然,只要有心窥探,绝无不能如愿之理。一天黄昏,西风大作,暴雨骤降,扫叶女郎走到廊下避雨,将打湿的青帕从头上取下来,陶谷只觉眼前一亮。因为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就像缎子,再看到她脸上,越发令人惊异,神清骨秀,竟是绝色。如说美中有不足,便是过于清秀,略嫌寒薄,然而眉宇之间,隐含幽怨,却正又是最动人之处。
陶谷从此迟出早归,就在宾馆中,亦是牵肠挂肚,如有心事,必得看到了扫叶女郎的影子,心里才舒服些。可是夜来上床,辗转反侧,那滋味又难消受了。
这夜是十月十五,寒月如霜,皓洁非凡,陶谷贪玩月色,睡而复起,正待唤起书童烹茶,只听一连串如珠泻玉盘的声音,随风飘来——不知谁在弹琵琶?
琵琶是哀弦,凄凉的曲调居多,陶谷一面凝神一面细听,默念着白居易的诗句:“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而脚下不知不觉地循声而往,绕到屋后,是座废园,推开虚掩的角门一望,干涸的鱼池边,坐一位抱着琵琶的白衣女子,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弹得好琵琶!”陶谷有意这样大声地说。琵琶声歇,白衣女子抬眼望了望,急急起身,仿佛要躲避似的。
“你不要走!”陶谷恰好拦住了她的去路,指一指月亮说,“如此良宵,不妨谈谈。你姓什么?”
“我姓秦。”
“喔,”陶谷想起驿卒也姓秦,便即问道,“管驿的是你什么人?”
“是家父。”
陶谷大为惊异,驿卒竟有这样一个女儿!“你不像低三下四的人。”他说。
“怎么不像呢?”白衣女子抬起脸来捋一捋鬓发,笑着问。
“气度不像。”陶谷情不自禁地答道,“说实话,名门闺秀,我也见得不少,实在都不如你!”
“老相公的话,说得太过分了。”
“一点不过分。”陶谷唯恐她不信似的,“我无须恭维你,实情如此。不说别的,就你一手琵琶,便是绝技。”
“弹得再好,没有知音,亦是枉然。”
陶谷心头一动,笑嘻嘻地说道:“莫非我亦不是知音?”
“我如何敢跟老相公相提并论?”
“就相提并论,有何不可。”陶谷坐了下来,“你也坐!我们好好谈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弱兰。强弱的弱,芝兰的兰。”
“好雅致的名字!”陶谷又问,“想来知书识字?”
于是秦弱兰自诉身世。只为知书识字,姿色出众,自视甚高,及笄之年,做媒的踏破了门槛,却没有她看得上眼的。论她的才色,原该匹配名门,但驿卒之女,门不当、户不对,因而落得个高不成、低不就,最后嫁了个寒士。
婚后倒也有三年好日子。丈夫温柔多情,文雅风趣,虽穷而肯上进,“三更灯火五更鸡”,勤读不休。秦弱兰方在暗暗心喜,有此夫婿,何愁没有出头之日?哪知他用功过度,得了个咯血的毛病,又很快地转为痨瘵,不到一年,竟而下世。
秦弱兰决心守寡。只是夫家四壁萧然,守无可守,万般无奈,唯有“夫死从父”,长住娘家。
怪不得她眉宇之间,常含幽怨,而面貌亦嫌单薄,原是一副寡妇相!陶谷心想,相法上有个说法,克夫的妇人,若与人做妾,又当别论。如得此姝娱老,倒也不坏。不过,看样子她未必肯,开口碰个钉子,以后就难转圜。此事须缓缓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