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中下签2(1 / 1)

这第十八签是一首七律,嘉敏迎着晨曦刚看得一句,立刻双泪交流。左右的羽秋和阿蛮大惊失色。

“怎的?”羽秋急躁地问。

阿蛮伸头过去一望,明白了嘉敏何以流泪。那首诗的第一句便是“自剪芭蕉写佛经”,恰恰道破了她失意以后的归宿。

于是,她拉一拉羽秋的衣服,示意她只看莫问——看签词全文是:

自剪芭蕉写佛经,金莲无复印中庭。

清风朗月长相忆,玉管朱弦可要听?

多病不任衣更薄,宿妆犹在酒初醒。

来年违别成何事?卧看牵牛织女星。

“真正是灵签!”嘉敏噙着眼泪说。

羽秋不知她有那一番祷告,不明究竟便不能赞一词,阿蛮则惊异困惑多于一切。竟有那么巧的事,心思遁入空门,偏偏就抽中了这一签,什么“自剪芭蕉写佛经”,真正活龙活现!

“罢,罢!”嘉敏突然昂起头来,朝阳影里,一张艳如春花的脸上,神色间是一种绝望的豁达,“羽秋,我们回去吧!”

“是!”羽秋用征询的眼光看着阿蛮。

“我也陪小娘子回去。”

“也好!”嘉敏转脸问道,“你刚才听见我的祷告了?”

“稍微听到些。”

“那,你就应该知道这支签真灵。”嘉敏停了一下又说,“当着菩萨在上,我不敢打诳语;我信佛的心,不如我姊姊虔诚!从今以后,我可是真正死心塌地,做一个佛门弟子了!”

阿蛮和羽秋的心,都往下一沉。也都想到,此时如做慰劝,说什么年纪轻轻,何必做出家之想,必不能入嘉敏之耳。反倒越说越拧,不如暂且不言,慢慢见机行事,设法挽救。

“你们都来吧!我讲给你们听,这支签是如何灵法。”

“我的心事,也不必瞒你们。这支签说的就是我日后的归宿。第一句容易懂,不必再讲;第二句‘金莲无复印中庭’,金莲是窅娘创出来的典故,现在外面有‘步步金莲’的说法,金莲是指女人的足,所谓‘无复印中庭’,就是说我从此闭门不出,青灯黄卷,了此一生。”

只讲到这里,嘉敏便停住了,仿佛是因为遥想青灯黄卷、形单影只的凄凉岁月,连自己都不忍再说下去,而其实是由于“清风朗月长相忆”,只可意会,羞于开口。她在想:既然尘缘情断,清风朗月之夜,还不免梦魂飞越,心绕澄心堂中,那又何苦出家?如果阿蛮和羽秋以此相问,似乎无话可答。

她想得大致不错。阿蛮和羽秋正是同样的心思,打算找漏洞驳倒她,让她自己知道“百尺楼灵签”并不灵。因此在嘉敏感到困扰、形于神色时,她们已悄悄交换眼色,取得默契,由阿蛮开口质疑。

“小娘子,‘清风朗月长相忆’是容易懂的,‘玉管朱弦可要听’怎么讲?莫非吃斋念经的人,还有吹弹歌舞那一套?”

“你误会了!这是菩萨在教训我,只为玉管朱弦,经历了宫中的繁华绮丽,以至于今日之下,清风朗月,徒然相忆。其间因果,历历分明,真如俗语所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佛家教人‘慎毋造因’,那里面的精微奥妙,一时与你们也说不明白。总而言之,菩萨问这一句,便是当头棒喝。好似小孩不听教训,贪玩走得远了,迷失路途,急得要哭,菩萨为大人寻了回来,喝问一句:以后你还敢胡行乱走不敢?是一样的道理。”

“是了!小娘子辩得有理。”阿蛮又问,“可是下面那两句呢?‘多病不任衣更薄’且不谈,怎么叫‘宿妆犹在酒初醒’?又妆扮又喝酒,哪有这样的出家人?”

“这我还没有参详出来。”嘉敏老实答道,“禅机微妙,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不过最后两句是极明白的,你倒想想牵牛织女的典故,再想想那是什么日子?”

这一说,将阿蛮和羽秋都愣住了。七月初七,牵牛织女,鹊桥相会,而那天是国主的生日。“卧看牵牛织女星”,不就是触景生情,眼中所见的是迢迢银汉,心中所想的是宫中如何为国主上寿?

“真有这样子灵吗?”一直不曾开口的羽秋,有些情急的模样,“我就不相信!”

“罪过!”嘉敏双手合十,告诫她说,“心动神知。你千万不能说这样没轻没重的话了!”

羽秋见她一改常态,有似做作的神情,越起反感,大声抢白:“那要我说什么?已经有一位犯心疾了,可禁不住第二位再犯!”

这在羽秋是失礼,可是嘉敏却不以为忤,平静地答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庸人自扰,会钻到牛角尖里?不会的!我很看得开。”

“那好!”阿蛮接口,“请小娘子暂且将这件事抛开。纵然会有那么一回事,可是老夫人的百年还早得很,此刻又何必去想它?”

“这倒是很实在的话。我依你就是。”嘉敏转脸向羽秋说,“今天起得太早,我有些儿倦了,想歇一歇。”

等羽秋和阿蛮退出,嘉敏掩上房门,焚香独坐,重新细参签词。

费解的是诗中的第三联。平心静气地去想,“宿妆犹在酒初醒”这一句,确成疑问。阿蛮所说“又妆饰又喝酒,算什么出家人?”这话不能说她没有道理。

反复吟哦,发觉“来年违别成何事”,亦有疑义。此时别去,来年七夕相忆,才是“来年”,但慈母康强,承欢膝下,明年此际,一定还不到“自剪芭蕉写佛经”的时候。这签词中所预示的境况,应该是在十几二十年以后。然则,既有“来年违别”的字样,可知将来还有相见的机会,而且不说数年,只不过“来年”便时常“相忆”,更可知相见的时候甚多。

身在空门,情缘未断,每每相见,而清静禅房中不摒金粉与金尊,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涯。嘉敏苦苦思索,想起一个故事,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故事,她曾听她母亲说过,语焉不详,上次入宫,结识了黄保仪,才备知始末。当时由于这个故事神秘非凡,听得十分出神,所以至今回忆,黄保仪所谈的一切细枝末节,都还能记得。

故事中关联着三个人:元宗、元宗的生母宋太后,还有一个“耿先生”。

“耿先生”是个女道士。

她是将门之女,生来国色,能诗善画。据说,不知是何因缘,她曾得异人传授,精通法术,能点铁成金,也能拘禁鬼魅,任意驱遣。以后就做了女道士,自称为“天自在山人”。

元宗即位后,“天自在山人”经人举荐入宫。元宗佞佛好道,将她安置在别院,称之为“耿先生”。这位耿先生绮年玉貌,虽着道服,不废绫罗,一双春笋样的手,养得极长的指甲,长得使她的那双手无法运用,所以饮食起居,无一样不是宫女代劳。她又不喜走路,行动都要人抱持,宫中提起“耿先生”,都说她是个“怪人”。

可是元宗却很欣赏这个怪人,因为她论事常有独特的见解,而且言辞畅顺风趣,元宗觉得跟她相处可以忘倦。当然,她也为元宗试过她的法术。相传有一天大雪,元宗相访,围炉小饮,耿先生一时兴起,叫人用金盆贮雪压紧,她持一把刀,取一团雪,削成银锭的形状,随手丢入炭炉中。不到一顿饭的时候,夹起雪团,一个个通体红炽,等置在砖地上冷却,竟化成烂然银锭,而削雪的刀痕犹在。

过从既密,耿先生得承雨露,而且有孕。她对左右表示:“我的儿子,非比寻常。出世时,定有异征。”问她是何异征,就不作声了。

据说怀胎将到足月之际,有一夜大风大雨,雷电绕室,耿先生亦就在此时临盆。而第二天风收雨止,竟失去了婴儿。

元宗失惊相问,耿先生回答他说:“在雷电中生了一个儿子,已为天上神灵收了去了。”

怪事还不止此!不多久,忽然发现宋太后失踪,深居禁宫的老太后无缘无故地找不到了,这不能不说是旷古奇闻。在元宗,失去了儿子,不过付之叹息,失去了老母却不能不着急。可是搜遍宫中,连东池水底都找过,却无踪迹,而就在这时候,耿先生亦失其所在。

这一来宫中的疑云更深。老太后与耿先生的同时失踪,是巧合,还是有关联?如果有关联,是耿先生将老太后“拐”走了,还是度化她去修仙成道?倘无关联,那么耿先生又到哪里去了?这一连串的谜,引起无数不同的猜测,而谜仍旧是谜。

大约一个月以后,谜底有揭破希望了。有人说,宋太后可能在宝华宫中。

宝华宫是个有名的道观,在金陵东南五十里的方山上。元宗得报,遣“太弟”齐王景达,到方山奉迎。一到宝华宫,齐王骇异失色,宋太后居然与一群道士在笑谈酣饮!

于是,太后还宫,一群道士被捕。他们当然不会得到老太后的庇护,为元宗秘密处决。而太后却似有了心疾,问她如何到了方山,茫然不知所答。是不是耿先生干的好事?始终是个谜。

这桩逸闻,宫中当时讳莫如深,历年既久,除掉黄保仪这种掌管禁中秘籍的人,能道其详以外,已很少人知有其事。而且炼雪成银的传说,荒诞不经,令人难信。不过,耿先生曾得元宗宠幸,却是毫无可疑的。

嘉敏之所以惊出一身冷汗,即是因为签词中似乎暗示着,她会成为耿先生第二。所不同的,只是释与道的区别。此外,耿先生当年的别院,是在禁苑之中,而自己他年被安置之处,是在宫外,不然,近水楼台,往来甚便,何至于“来年违别”?

这是什么身份?是不明不白的“外室”!不但辱及父母,而且玷渎佛门。嘉敏怎么样想,也不能甘心于这样的结局!

“不是!绝不是!”她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自语,“签词一定另有解释。”

“坏了!”一直在门外窥视的羽秋,悄悄将阿蛮拉到一边,愁眉苦脸地说,“让你说中了,又一个快得了心疾。”

“唉!”阿蛮大摇其头,“这样子下去,烦得我都快要疯了!”

“你看怎么办?”羽秋问道,“我看还得去劝一劝。”

阿蛮想了好一会儿,很有决断地答说:“不!这时候不劝,越劝越拧。照她的语气,仿佛自己又不相信她自己的说法了!那倒不是坏事,正要她不信自己所想的那一套。缓一缓,看情形再说,我们还是照旧安排,别乱了自己的脚步。”

这番话使得羽秋的心定了下来。“听你说得倒像是很有道理。”她点点头说,“上我屋里谈去。”

“对了!那样东西在不在?”

“你是说那副三套玉连环?在!在我那里。”

于是羽秋引着阿蛮到她卧室,关紧门窗,又叫个打杂的老婆子守在廊上,让她见有人来,赶紧通个消息。这样部署停当,方始打开箱子,取出一个重重封固的锦盒,交到阿蛮手里。

不知是因为内府奇珍、国主所赐,格外名贵,还是因为盒中之物,真如羽秋所说,好比“立后的诏书”,别具严肃神秘的意义,总而言之,在宫中多年,不知摩挲过多少宝物的阿蛮,此时接盒在手,竟不知如何,别有一种戒慎敬畏之感。她很小心地将盒子放在桌上,庄肃而缓慢地打开盒盖,先俯身细看了一遍,然后才取出来,一手高悬,一手下承,将那副三套玉连环,前后左右都赏鉴到。

好一会儿,阿蛮依旧细心地将玉连环归入锦盒,盖上盒盖,仍未开口。一直在注意她表情的羽秋,毕竟忍不住了。“怎么?”她毫不掩饰她的感觉,“阿蛮,你的样子,有点教人莫测高深。”

“官家错了!唉!”她长叹着,“大错特错。”

羽秋觉得诧异,但不愿实时发问。相处日久,她觉得自己与阿蛮的才智见识不相上下,她见得到、想得透的,自己必也了解,所以不妨先想一想,官家是怎么错了。

可是,她怎么样也想不懂阿蛮的话,正待发问,阿蛮有了解释:“国主的心愿,尽在这副三套玉连环中表达了。自古以来,姊妹共事一位天子,亦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汉成帝的飞燕、合德,不就是一个例子?再说以国主之尊,原该有三宫六院,如果想册封一位妃嫔,又何必瞒人?倘或早有此意,何不明说?”

“你是说,官家在玉连环中所隐托的意思,是瞒着人的?瞒谁,瞒国后?”

“是啊,”阿蛮答道,“倘或跟国后明说,亦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哼!”羽秋冷笑,“‘手提金缕鞋’的新闻,暗中流传,知道的人也不少。国后如果不知官家的意思,又何必遣你到扬州?”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阿蛮平静地答说,“只为官家偷偷摸摸,竟不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才惹得国后猜疑。国后善妒多疑,我们亦不必讳言其短,但既知她的短处,偏去惹她的短处,自然逼出事来。好比一个人胆小,终日疑神疑鬼,而偏有人鬼鬼祟祟,甚或故意装神弄鬼去吓她,怎的不要吓出病来?”

这番解释,羽秋觉得不无道理。“可是圣尊后说要迎取小娘子入宫,这是挑明了,”她问,“何以反而引起国后的心病?”

“这不是揭明,是她心里所怕的事出现了。疑心有鬼,偏偏有鬼!当时官家索性说了实话,也还好些,可又假撇清,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圣尊后是什么意思。其实,小妹才十五岁,不胜礼服。此举实在多余’!这是国后清醒的时候,亲口对我说的话。羽秋,你想,官家不是一误再误?怪来怪去,怪我早不知此事。早知此事,我不会跟到扬州,留在国后身边,慢慢劝解,又何至于闹成今日之下无法化解的局面?”

听得这番话,羽秋觉得心里异常不是味道,怔怔地看着阿蛮说:“那要怪谁呢?莫非怪我?”

“当然怪不上你。谁也不能怪,只怪官家。”阿蛮答说,“十年恩爱夫妻,难道他还不知道国后的性情?凡事说明白,慢慢商量,总可以办得通。越是这样暗地里使花巧,越惹她疑心。”

“也许,因为恩爱夫妻,有些话反难得出口。”羽秋将闲话丢开,拉入正题,“如今在国后面前想法子化解,慢慢将话说明,亦似无不可!”

“太晚了!”阿蛮指着玉连环说,“好比这连环,如果碎了一个,就再没有办法换上一个,变成原样。照我看,三个连环之中,等于已碎了一个。”

“到底也还有两个!”羽秋脱口答说,神情矍然,“这剩下的两个,可得好好护持,莫让它再碎了!”

阿蛮深深看了她一眼,只点点头不作声,但眼神闪烁似乎另有想法。

“阿蛮!”羽秋再一次拉紧她,也是提醒她,“我们三个人,一直是走在一条路上。”

眼前两个,另一个是裴谷,阿蛮想到了。“对啊!除了官家,还该怪一个人,裴谷!”她说,“这件事一直是他经手,他也最明了官家的意向,应该及时谏劝。”

又回到原先谈了半天,并且已经有了结论的那件事上头来了,羽秋微感不耐。“我想不必再去追究了!既然连环已碎了一个,就只有珍惜剩下的两个。”她很诚恳地说,“阿蛮,以后该怎么做法?你倒说与我听听!”

两个人的心情不同,说来说去还是各为其主,阿蛮自然要为周后惋惜,而羽秋只为嘉敏着想。虽然已走在一条路上,羽秋勇往直前,而阿蛮不免时时回顾——回顾无益!到此时她才算真正警悟,定定神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话来。

“万一不幸,官家不立后则已,立后不会选别人。这一层,你大可以放心。如今一切在小娘子自己,第一,要她自己看得开,不要去钻那个‘自剪芭蕉写佛经’的牛角尖。你在她身边,要十分小心,劝要劝,却不可操之太急,最好不当它是一回事,抓住机会,有意无意说两句。须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最容易打动,尤其是装作‘言者无意’,更有效验。”

“是!我知道了。”

“第二,立后必出于太后懿旨。圣尊后虽喜爱小娘子,可是立后与册妃到底不同。国后位居中宫,就好比当家的儿媳妇那样,责任不轻。圣尊后或许会想:年轻太轻,那副重担子恐怕挑不下来。这是体谅小娘子的好意,却是很难去得掉的障碍。是故最好先下一番功夫,不教那个障碍出现!”

“见得真透彻!”羽秋衷心佩服,“该照你的话去做!”

“第三——”

一语未毕,只听守在廊上的老婆子,连连咳嗽。阿蛮住口不语,羽秋便推门张望,只见匆匆奔了来的是瑶光殿的宫女鸣凤。不言可知,是来找阿蛮的。

鸣凤足迹匆遽,语言却有条理,简单扼要地将来意说清楚:裴谷特地派人到瑶光殿通知,官家祭天礼毕,由南郊祭坛回宫,便要来探视周后的病情,嘱咐阿蛮准备,因而她赶来告知。

“我知道了!”阿蛮知道官家出祭坛,必在天明以后,回宫总在近午时分,为时尚早,尽可从容,便这样答说,“你先回去,告诉姊妹们各自检点!这一阵子,大家偷闲躲懒,散漫得不成样子,也该振作振作了。不然,官家看不入眼,说两句重话,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打发了鸣凤,重续未完的话题。阿蛮说到第三点不利于嘉敏的情形是,“花明月暗飞轻雾”的艳词,已经漏出禁宫,流传于士大夫之家。将来立后,少不得要咨询大臣的意见,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以此作为嘉敏不足以母仪天下的口实,提出反对?

“有这样的事!”羽秋大惊,“我倒没有听说。”

“你的消息不如我多。因为,”阿蛮略停一下,毕竟说了出来,“你原是宫里的,可是大家都拿你当外人了!你如今也不必难过,也许有一天你会扬眉吐气,那时候大家奉承你,你也不必高兴。人情势利,你是聪明人,想来总看得透。”

听得这话,羽秋心里当然会难过,但也有安慰。“我不难过!”她执着阿蛮的手,感激地说,“只要你不拿我当外人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