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马克西米利安、墨西哥和皇室死亡魔咒(1 / 1)

玩具城堡里的士兵小人儿和大炮模型为弗朗茨·约瑟夫的童年时代注入了无限欢乐,此后的人生中,士兵、制服和队列总能在他心中掀起澎湃的热情。他的弟弟们接受了完全相同的教育和训练,却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作为一名狂热的天主教徒,卡尔·路德维希天资平平,一无所长。他以“展览大公”的称号为后人所熟知,因为他唯一胜任的工作就是代表国王在各种公共场合抛头露面。路德维希·维克多不加掩饰的同性恋倾向和异装癖好给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对丝质连衣裙情有独钟,并最终被诊断为精神异常。作为弗朗茨·约瑟夫三个弟弟中最年长的马克西米利安(更准确的称谓是斐迪南·马克西米利安),与自己的兄弟们性格迥异,他爽朗大方,魅力四射,热爱冒险,又成熟稳重。索菲女大公在对比自己分别年仅十岁和八岁的两位儿子时,曾这样评价道:“我必须承认在所有儿子里,弗朗茨·约瑟夫举止最为得体……但马克西总能令人一见倾心……他的内心世界无比丰饶”

即便在登上皇位之后,弗朗茨·约瑟夫依然对马克西米利安心存嫉妒。曾经通过政变逼迫舅舅退位的弗朗茨·约瑟夫,时刻担心重蹈覆辙,被自己的兄弟谋权篡位。虽然不是一名自由主义者,马克西米利安对哥哥的苛政却不敢苟同,他对时政的批评被幸灾乐祸的谋臣上报弗朗茨·约瑟夫。因此,弗朗茨·约瑟夫将马克西米利安排斥在维也纳之外,远离最高政治舞台。他的另外两位弟弟分别出任执政官和步兵团指挥官,而马克西米利安却在1850年被任命为“密涅瓦”号舰长,驻地位于的里雅斯特。在给母亲的信中,他感慨道,“我不过是一个区区护卫舰长,在所有大公中排行末位,但我满腔热血,时刻盼望着为我尊敬的皇帝效劳”。

与皇后一样,马克西米利安也对海因里希·海涅唯美炽烈的诗句如痴如醉。海涅凭借一首首缅怀逝去爱情和尘世幻灭的悲伤恋歌,令茜茜公主为之动容,而让马克西米利安沉醉其中的则是一篇篇绘声绘色的旅行札记。二人不约而同地在自己的创作中融入了海涅的风格,然而马克西米利安的遣词造句却流于一成不变的呆板僵硬。在他笔下,草甸永远是“翠绿的”,悬崖永远是“伟岸的”,而大海永远是“湛蓝的”。马克西米利安酷爱旅行,他的足迹遍布地中海沿岸地区,有时也会沿大西洋海岸向南航行,甚至曾经一度漂洋过海来到巴西。马克西米利安将沿途见闻收录在自己的“旅途素描”中,其风格就完全模仿了海涅的“旅行图册”。

正是在西班牙,使命与旅行不期而遇。在那片土地上马克西米利安邂逅了奇遇,据他当时描述,“双头鹰旗帜迎风飘扬的时代记忆,彼时的西班牙傲然屹立于世界之巅,作为一个如日中天的伟大帝国,仿佛永远笼罩在一层炫目的金色光晕之中”。1851年,在观看一场斗牛比赛时,他幻想着欢呼的观众正在向自己致敬,恍惚中“仿佛重回那段光荣岁月,彼时的哈布斯堡家族还是这个高贵民族的统治者”。在格拉纳达,他跪在查理五世的祖父——阿拉贡的斐迪南墓前,“身为死者血脉相连的正统后裔……却又恍若一名漂泊异乡的孤独行者”。他在沉思中重温旧梦,哈布斯堡的“金色权杖”已经随古老的西班牙帝国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但一个声音同时在心中响起,“它为你带来了无尽的光明”。

尽管马克西米利安对查理五世“永无止境”的精神充满憧憬,但他的命运轨迹却与世界帝国和为信仰服务的宏伟愿景擦肩而过。在华盛顿·欧文的浪漫主义西班牙历史故事熏陶下,在对过去的反思以及对自身境遇的懊恼沮丧中,马克西米利安踏上了一条不同的人生道路。1858年,弗朗茨·约瑟夫和茜茜公主的儿子鲁道夫诞生了,马克西米利安继承哥哥皇位的希望化为泡影,他只得继续履行自己的海军职务。1854年,在被任命为海军少将,并出任组建伊始的哈布斯堡舰队总指挥后,他开始推动海军扩张,并负责引进装有螺旋桨推进装置的铁甲舰。1857—1859年,他还出资赞助“诺瓦拉”号进行环球航行。马克西米利安对自己无足轻重的事业日渐释怀,并于1856年开始在的里雅斯特郊外开工建造一座“童话般的建筑”。1857年,马克西米利安带着他的新婚妻子,比利时的夏洛特(卡洛塔)公主来到米拉马雷宫殿,在城垛之间和奢华的国务大厅中徜徉漫步,精心布置的花园中生长着充满异国风情的银杏树和美洲红杉。

马克西米利安和夏洛特的婚姻是彼此间爱情的见证。然而,夏洛特的父亲,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一世却为这桩婚事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他被迫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为捉襟见肘的奥地利国库一解燃眉之急。作为回报,他希望弗朗茨·约瑟夫为自己的驸马安排一份体面的差事,弗朗茨·约瑟夫随即任命马克西米利安为伦巴第-威尼西亚行省执政官。这是一盅暗藏杀机的金杯毒酒。哈布斯堡在这个行省的统治早已声名狼藉,因而从接到任命的那一刻开始,马克西米利安的政府就已经注定成为全体意大利人的公敌。即便如此,他依然置弗朗茨·约瑟夫的命令不顾,拒绝“对一切叛乱征兆展开残酷镇压”。1859年4月19日,马克西米利安被弗朗茨·约瑟夫解除职务。两个月后,奥地利在伦巴第的统治土崩瓦解。

马克西米利安并非唯一一位对自己登上世界舞台的历史使命念念不忘的国王。作为第一代拿破仑的侄子,与叔叔同名的法兰西国王拿破仑三世,同样对自己的宿命深信不疑。在欧洲大陆,他支持意大利独立运动,并帮助土耳其人抵抗俄国的进攻。北非大陆、非洲海岸、中东地区,以及东南亚相继沦为拿破仑实现野心的目标。而美洲则为他提供了一个战略和虚荣交织缠绕的历史机遇。法兰西长期奉行反对美国领土扩张的政策,以此防止新大陆殖民地的力量均势受到威胁。基于上述考量,法兰西在19世纪40年代支持得克萨斯独立运动,并在随后的50年代,公开展示海军实力,对陷入美墨战争的墨西哥进行声援。

1861年爆发的南北战争,暂时缓解了美国带来的地缘政治压力,但波拿巴已经下定决心彻底解除来自北方的扩张隐患。英法两国曾经在几年前为了支持奥斯曼土耳其而介入克里米亚争端,并成功遏制了俄国在黑海沿岸地区的活动,如今法国准备故技重施,将墨西哥变成阻碍美国扩张的绊脚石。波拿巴认为法兰西在该地区的介入程度不足,为了捍卫自己的长远利益,就必须在墨西哥建立一个稳定的政权——墨西哥在获得独立后的40年中,至少经历了50届政府,大部分由军方控制。在波拿巴看来,只有君主政体才能重建墨西哥,实现民族统一,以防其领土继续遭到美国蚕食。

马克西米利安无疑是墨西哥国王的最佳人选。在被解除伦巴第威尼西亚执政官职务后,马克西米利安在失望之余心灰意懒,或是在游山玩水中虚掷光阴,或是在百无聊赖之际对米拉马雷庄园进行扩建。他和妻子夏洛特都笃信自己天赋异禀,不屑与凡人俗物为伍。1860年,作为第一位踏上新大陆海岸的哈布斯堡王子,马克西米利安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他还曾趾高气扬地评价拉丁美洲的行政制度——他们需要“一位睿智的暴君”,将铁血手腕和公平正义完美融于一身。他已经做好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对波拿巴来说,来自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是一位理想的候选人。弗朗茨·约瑟夫对这一结果求之不得,马克西米利安出任墨西哥皇帝既可以增强哈布斯堡王朝的威望,又可以帮助皇帝摆脱兄弟篡权的阴影。而在现实中,墨西哥已经在共和党政客本尼托·华雷兹领导下建立了自己的政府。

墨西哥传统政客认为,在墨西哥建立君主制的企图,无异于阻碍本国实现现代共和制度的徒劳尝试。事实上,很久以前,墨西哥德高望重的学者,艾德蒙多·奥古尔曼就曾宣称,墨西哥政治生态中的保守传统,为君主制活动的建立提供了适宜的土壤。墨西哥保守势力带有强烈的天主教色彩,他们对共和党关闭修道院、没收教会土地、骚扰牧师的行为持反对态度。从稳定大局出发,一场温和的改良运动势在必行。拥护改革的群众基础显然比多数历史学家笔下的一小撮军阀、牧师和地主更为深厚。正如奥古尔曼所称,如果一名哈布斯堡成员成为墨西哥皇帝,也大可不必惊讶,但这就是当时“国家面临的真实处境”。

1863年,马克西米利安正式从保守派领袖代表团手中接过了墨西哥皇冠,在米拉马雷宫,他被尊称为查理五世皇帝当之无愧的后代。他的王国理所当然是一个帝国,而他自然也将成为皇帝,这就是新大陆殖民地约定俗成的发展惯例。接受头衔后,马克西米利安立刻投入了匆忙的外交和实际准备工作。在收到奥地利驻华盛顿大使发出的不祥预警后,他对自己即将面对的棘手局面不抱丝毫幻想。正因如此,他向拿破仑三世寻求军事支援的承诺,法兰西皇帝欣然应允。弗朗茨·约瑟夫却显得勉为其难。他只承诺提供有限的财政支援,勉强允许马克西米利安在哈布斯堡领地上征募一支志愿者队伍,最后还毫无必要地要求他的弟弟放弃作为哈布斯堡家族成员的一切特权和头衔。倘若这次冒险失败,返回欧洲的马克西米利安将失去自己大公的头衔——他和夏洛特的后代也将被剥夺一切爵位。赌注代价过于高昂,马克西米利安几乎决定退出赌局。1864年4月,距离原定启程日期仅有几天时间,马克西米利安感叹道:“对我来说,如果被宣布出局,我会关上房门欢呼雀跃!但夏洛特怎么办?”

在此期间,法军以为政府和银行收回贷款为借口,悍然入侵墨西哥。1861年12月,一支6000人的法军部队在韦拉克鲁斯登陆,随即向内陆挺进。法兰西指挥官确信,他们将要面对的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然而共和党的武装力量训练有素:在人数处于劣势的不利局面下,他们开始采用游击战术。面对推进缓慢的法军部队,拿破仑给出的答案是源源不断投入战场的兵力。至1863年年中,他所派出的兵力总数已接近4万人。同年6月,墨西哥城陷落,一个新成立的摄政内阁代表马克西米利安接管了政权。此时仍停留在米拉马雷庄园的马克西米利安,对共和党政权被武力推翻的事态表达了自己的关切,同时,他也对那里的人民是否真心拥护君主制心存疑虑。因此,每一块被法军占领的土地都举行了全民公决,整个过程既称不上自由,也谈不上公正。在给马克西米利安的信中,一位墨西哥政客甚至大言不惭地宣称,“在墨西哥,四分之三的领土和五分之四的人民都宣布拥护君主政体”。

1864年5月28日,马克西米利安和夏洛特在韦拉克鲁斯登陆,随身行李超过500件——其中就包括四轮马车,马克西米利安亲自设计,带有墨西哥帝国纹章的骨瓷板条箱,水晶高脚酒杯,各式家具,以及各种美酒佳酿。窄轨铁路沿着布满车辙的道路伸向远方的墨西哥城,整个旅途耗时两周。早在从的里雅斯特出发之后的6周航行中,马克西米利安就草拟了一份宫廷礼仪备忘录,命名为《宫廷仪制服务规范》。内容涵盖了各种宴会和典礼的座次,以及文武百官的先后顺序,对细节做出了详尽规定,整部规范内容合计共约600页:

各式佳肴在餐厅摆放完毕。皇帝夫妇来到餐桌就坐,典礼官接着进入餐厅,宫廷卫兵紧随其后……首席典礼官在绅士餐桌就位、第二典礼官在女士餐桌就位。此时,皇帝摘下墨西哥宽檐帽递给现场随侍副官,皇后将手帕和扇子交于随侍女官。

马克西米利安还对宫廷卫队的身材做出了规定。卫兵身高不能低于6英尺6英寸(约198厘米)。约30厘米(12英寸)的头盔由纯银打造,顶端镶有一只展翅欲飞的帝国雄鹰。

人们可以对马克西米利安的尝试不屑一顾,但《宫廷仪制服务规范》背后隐含着超越礼仪的深层目的。马克西米利安试图将他的宫廷变成墨西哥政治生活的中心,将所有“派别和观点”集中体现在尊卑有序的日常礼仪实践中。1866年6月举行的盛大舞会吸引了800位各方宾客,夏洛特毫不掩饰自己对巴黎服饰的青睐。皇后并没有对本地人敬而远之,她的女官名叫何塞法·马莱拉,是一名皮肤黝黑的墨西哥人,相传她是阿兹特克末代国王的后代。同样,在任何涉及土著人口事务的场合中,马克西米利安都会下令使用当地的纳瓦特语颁布法令,这也成为墨西哥有史以来绝无仅有的政府特例。

马克西米利安在墨西哥城外建造了一座崭新的查普特佩克宫,为了安抚那些没有获得邀请的人,他还设计了一座陪都,其中园林喷泉、瓦斯照明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条模仿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修建的林荫大道。马克西米利安为弥合派系争斗和拉拢支持者做出的努力,已经超越了仪式本身的象征意义。首次进入内阁驻地国家宫时,迎接他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场景——没有文件归档系统,往来公函疏于登记,地板上的文件堆积如山,甚至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他对行政系统展开整顿,将政绩而非派系关系作为任命提拔官员的基本依据,一场全面改革运动拉开了序幕。普遍义务教育制度获得推行,债务劳役和非法童工遭到取缔,工作时间和午间休息得到规范,土著居民的公共财产以及用水权利得到保障。

马克西米利安的政府和司法改革意义深远。为了打破地方门阀势力的霸权,他将国家划分为50个省份,并为每个省份亲自指派行政长官。行政法庭从进展缓慢的司法体系中接管了官民纠纷的裁决权。1865年年末,由来自不同政治派别的律师组成的专门委员会,以民法典的形式公布了他们的合作成果,这部法典对家庭法、继承法、财产法以及合同法进行了规范。1867年,共和党政府宣布废除1865年法典,然而其中四分之三的条款被重新收入1870年的“全新”民法典中。

民法典的诞生生动再现了马克西米利安的困境。为了使自己的政权获得大多数墨西哥人的拥护,他采纳了共和党发起的现代化方案。他也因此抛弃了保守派势力,拒绝恢复地主或天主教神职人员对财产的剥削特权。事实上,马克西米利安的选择更进一步,在1865年的民法典中,确立了关于民事婚姻和全面实行宗教宽容的条款。即便如此,马克西米利安的帝国头衔和他竭力维护的皇权象征,注定无法为他赢得共和党阵营的肯定。曲终人散时,团结化为泡影,皇权名存实亡。

结局总是令人猝不及防。在巅峰时期,马克西米利安指挥着由4.5万名法国士兵组成的庞大军队,同时还豢养和装备了7000名墨西哥正规军,以及2万名勤杂人员,其中包括来自奥地利和比利时的志愿者队伍。1865年,随着美国内战落下帷幕,共和党军队得以重新装备过剩武器,并获得国际贷款。与此同时,拿破仑三世面对国内压力,不得不紧缩财政,扩充军备,迎接普鲁士迫在眉睫的战争威胁。1865年,形势越发令人不安,共和党军队从游击战开始转入大规模战略反攻。次年,法军开始了大撤退。绝望的皇后夏洛特奔赴法兰西,请求拿破仑三世推迟撤军计划,最终无功而返。神志不清的皇后坚信拿破仑试图对自己下毒,夏洛特逃入梵蒂冈寻求避难,她也成为最不受教皇庇护九世欢迎的一位客人。皇后就这样疯了。

时间回到1862年,西班牙将军胡安·普利姆当时曾对拿破仑发出警告,法兰西通过军事手段强加给墨西哥人的外国国王,“当外部势力撤出后,他的统治将无以为继……最终将从陛下亲手建立的皇位上跌落”。预言正在现实中上演。法军撤退后,只留下了2万名志愿军,马克西米利安势力控制下的乡村和城镇相继失守。帝国军队的残余势力或遭到遗弃,或起义投诚。1867年年初,马克西米利安放弃墨西哥城,在位于首都西北200千米(125英里)的克雷塔罗建立了指挥部。三个月后,城陷被俘。经过简短而仓促的审判,尽管此前墨西哥已经废除了死刑,他和两名将军依然被判处行刑队枪决。1867年6月19日,即将踏上刑场的马克西米利安感叹道——“天气真好!是我梦想的临终之日”。

在面对行刑队时,马克西米利安发表了最后的演说:“墨西哥人民!我辈听从上帝召唤,为人民的幸福不惜献出生命。应贵国同胞请求,我来到这个国家,为了她的利益,而不是我的野心……希望杀戮到此为止,希望这个不幸的国家在我的鲜血中迎来新生。墨西哥万岁!独立万岁!”按照事先约定,两位将军分立于马克西米利安左右两侧,让人不禁想起耶稣受难时的十字架。

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死亡,暗中与耶稣基督式殉道和救赎的布道主题相契合。层出不穷的民间传说也为这场死亡盛典增添了扑朔迷离的宗教迷思——据说子弹撕开马克西米利安的胸膛,在他的衬衣上留下了一个十字形标记。又有传闻,米拉马雷宫的马克西米利安画像上,显现出一顶耶稣受难时佩戴的荆冠,凡此种种。最为著名的是,爱德华·马奈[1]以马克西米利安之死作为主题,创作了四幅画作和一幅石版画。除其中一幅外,其余作品中的行刑队员全部身穿法兰西军装而不是墨西哥服饰,刻意渲染拿破仑三世在马克西米利安之死事件中不可推卸的责任。

弗朗茨·约瑟夫对弟弟的死无动于衷,只是平淡地说道,下次狩猎时我们会怀念他的好枪法,尽管略有遗憾,但“我们依然会玩得很开心”。然而,在整个哈布斯堡帝国中,马克西米利安的死被被大肆宣扬,尤以新出版的周刊画报为代表。匈牙利大众报刊《周日新闻》详细报道了马克西米利安的生平,以及拿破仑对他的背叛。它还报道了夏洛特试图说服法王的闹剧,并暗示了她因“悲痛欲绝”而陷入疯狂的悲惨结局(她于1927年去世)。为了迎合不知餍足的读者,一份来历不明的法语文本中,关于马克西米利安视死如归、英勇献身的详细描述,被迅速翻译成德语和匈牙利语。最为重要的是,马克西米利安的死亡境遇为自己赢得了身后的名望。

国王是首批现代意义上的社会名流。作为社会大众关注的目标,他们的形象,通过图片和无处不在的雕塑演变成为一种商品,为自身赋予了一种“超越生活”的质感。他们的死亡,同样,为远离日常生活之外的存在,赋予了壮怀激烈的内涵。马克西米利安之死在欧洲范围内拉开了一连串君主遇刺事件的序幕,次年,塞尔维亚的迈克尔亲王紧随其后遭遇谋杀。此后,俄国亚历山大二世(1881)、意大利翁贝托一世(1900)、塞尔维亚国王亚历山大及王后德拉加(1903)、卡洛斯一世和葡萄牙王储路易斯·费利佩(1908),以及希腊国王乔治一世(1913)相继遇刺。

在哈布斯堡家族内部,1867年后,皇室成员暴毙事件开始变得司空见惯。1889年,鲁道夫王储自杀身亡。1898年,茜茜公主在日内瓦被一位意大利无政府主义分子刺杀,而凶手的目标仅仅是任意一位皇室成员——“哦,不!我这是怎么了?”就是她的临终遗言。在每一起死亡事件中,媒体都会对受害者生前死后的情况进行铺天盖地的详尽报道。在鲁道夫皇储自杀事件中,编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开展工作,即便如此,读者们依然对诸如事发时间、医生宣布死亡、尸体和第一次葬礼情况、鲁道夫安详的遗容等整起事件的细枝末节了如指掌。1898年,茜茜公主的遇刺引发了某些画报周刊长达一个月的跟踪报道。在她的死亡报道中,充斥着庸俗乏味的细节,诸如她的黑色长裙浸透了自己的鲜血之类的描述随处可见,甚至还会配以她死亡现场的骇人素描图画。

王室和皇族曾经处心积虑地对自己的公众形象进行粉饰。哈布斯堡家族就曾孜孜以求地进行自我标榜,锲而不舍地堆砌着神话般的自我幻象和君权神授的佐证。然而,封建王朝曾经左右大众幻想的魔力早已褪色,胜利的拱门和高大的灵柩台,也已经沦为脑海中模糊的记忆。在欧洲的大部分地区,新闻媒体开始成为解读封建王朝的主要力量。以哈布斯堡家族为例,他们在新媒体传播中最为强烈和震撼的形象,无疑来自一桩桩触目惊心的皇室死亡事件。很快,在另一幅画面中,一桩正在进行的谋杀案——一位趾高气扬的大公正步下台阶,向一辆汽车走去——就捕捉到了时代剧变的端倪[2],同时也无声地宣告着哈布斯堡统治在欧洲的寿终正寝。

[1] 法国著名画家。——译者注

[2] 所指应为奥匈帝国王储斐迪南大公遇刺前场景。——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