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韬
曲沃[1]项某,本猎户,至项改业读书,文名藉甚,且喜放生[2]。尝经河上,见农人拽一黑猿,尾断足伤,血殷毛革,见项悲嘶仰首,有乞怜态。项心动,购而释之。猿去,频回顾,似感谢状。须臾,遂杳。
后项作幕闽中[3],归乘海舶。晨发,日未午,飓风大作,舟人惊骇。顷之,雪眼排空,挟舟而起,高数十丈,陡落波心,众均逐浪以去,项抱木板,任其所之。风益大,瞬启、不知儿千万里,自拚一死,既近海岸,懵然不知。
无何,风静潮落,腹搁于浅渚石上,呕水斗馀,良久渐醒,见黄沙无际,草木不生。时值初秋,天气尚暖,脱衣沙际,曝既干,重着起行。逶迤数十里,日已暝黑,月起海中,三坠三跃,大逾车轮,现五色光。无心观瞩,踏月再趋,至夜半,尚无人家,冈峦杂沓,林木渐繁,虎啸猿啼,毛发森竖。腹中大馁,幸怀熟鸡子[4]数枚,聊息饥火。方欲再行,而足力已疲,乃息深林中。四画磷火上下,若棚瞰攫[5],心头鹿鹿[6],终夜清醒。
天甫明,又行。午后始见村落,店民披发被肩,形状不类中土,而面瘦肌黄,悴容町掬,如久病者。乃趋前问询,言语啁啾[7],不甚可了。一老叟出问,项以实告。叟曰:“君小华人耶?此因循岛[8]之简乡,去中华九万里。上年有海客朱某亦遭飓到此,居仆处一年,为岛王所知,车载而去,仆因悉中国方言。君无家,盍小作勾留乎?”项喜,从之去。乡人皆至,窃窃私语,似讶奇观者。叟罗酒肴,不甚丰腴,而劝进殊殷。
少顷,门外有鸣金声[9]。众人皆仓皇遁,叟急闭户。项问故。曰:“此县令也,喜噬人。君初至,勿为所见。”生于门隙窥之,见前后引随者,皆兽面人心,舆中端坐一狼,衣冠颇整,骇绝。问叟,叟惨然曰:“此地本富厚,三年前[10],不知何故,忽来狼怪数百群,分占各处,大者为省吏[11],次者为郡守、为邑宰冥[12],所用幕客差役,大半狼类。始到时,尚现人身,衣冠亦皆威肃;未数月,渐露本相:专爱食人脂膏。本处数十乡,每日输三十人入署,以利锥刺足,供其呼吸[13],膏尽释回,虽不尽至于死,然因是病瘠[14]可怜,更有轻填沟壑者。”项讶曰:“岛主亦狼耶?”曰:“非也。主上仁慈,若辈能幻现人形,诡计深谋,遂为所赚。”问:“朝臣何以不知?”曰:“立朝者皆声气相通,若辈又每岁隐赂[15]多金,遂无人发其覆[16]。况其在官之际,仍以好画目示人,岂知出示临民别有变相耶!”项曰:“此类当途,尚复成何世界!仆不才’,当为汝等诉之岛主,俾此辈尽杀乃止!”叟曰:“君虽心怀忠义,必不能行;况客乡之民,例难越诉[17],倘遇择肥而噬者,当有性命忧。”
项中心不安,次日不别而行。方欲问途,忽数人来缚之去,迳诣一署。惊怖间,见两廊坐卧者,无非当路君[18],不觉气馁。未儿,一官登堂,衣服苍古,幸是人身,冀可缓颊[19]。顾瞥见项,若甚喜,略问所来。项备述前事。忽顾友右曰:“此人白吖而肥,精髓必美,当献之上司,必可记功邀宠。”项知非好意,再三恳释,不从。即命以木笼[20]囚项,舁[21]之出。
行二里许,众人哗传曰:“太守来!”遂纷纷避道。俄见仪仗森严拥一贵官至:鼠目獐头,左右顾盼。见缚者,问故,役禀白,谓:“欲送上宪辕[22]。”太守命舁至前,熟视,曰:“君项某耶?何故至此?”项亦甚惊,而不解何以相识,因漫应之。立出舆,挥众去,命脱系,呼两骑至,并辔而行。项不知所为,转诘邦族[23]。太守曰:“仆侯冠[24]也。受君大恩,俟入署再诉细情。”少选已至,见前门标“清政府”三字;下骑同入,胥吏十余辈肃迎于旁;见两旁隐隐有卧狼数头,心震怕不敢顾视。既入内,侯伏地拜。项答拜。因又问故。侯曰:“仆既河上老猿也。承君援救,此恩终不敢忘。后遇瘦柴生[25]将夺此岛,以余能幻化人形,招之同至。不期岛主信德,感及豚蛰[26],瘦柴生不忍相负,只谋方面[27],他居省要[28],余以从幕功授此职。今都院[29]以下,大半同群,其尚有人心不肯附和者,则皆赋闲[30]。仆亦每切兢兢,久苦衣冠桎梏[31]。俟有顺便,当送君回耳。”项始恍然。侯亦询来意。略告之,相与叹息。
言次,即已传餐。见数狼来,各被冠服,立化为人,与项通款曲[32],一一由侯为之指示[33],则丞、尉、案吏[34]及幕中宾僚也。揖让入席,笑语雍和。侯独入内,项与众共饮。酒半酣,两役舁一肥人过,裸无寸缕,众曰:“可送斋厨。”项惊问,皆笑不言。俄,庖人进一馔,如鸡子羹。群以敬客,曰:“此人膏,余等酷嗜之,惟主人不喜。先生之来,口福诚不浅哉!”项惊曰:“适肥人已宰之耶?”曰:“然。吾等公膳,本有常供[35]。此间因主人喜斋,故只日进一人,若大院中,则食人更多。”项惨不能咽,逃席觅侯,始得果腹。
项居府中,郁郁不得志。侯察其意,谓:“机缘未至,归计难谋。苛县厉令,余旧属也,彼处山川佳胜,足资眺瞩,当荐君暂入幕中,藉广眼界。”项喜,次日持书去。一见要留,宾主颇洽。细察厉亦系狼妖,外示和平而贪狡殊无人理。幸公事甚简,日惟携仆出游,或止宿山小,数日始返,厉亦不之责。
邑绅某横甚,强夺邻田数十顷。邻讼之,绅贿以重赂,厉竟不直邻,逐之去。邻上控,发县覆讯,仍执前断。邻无如何,自缢绅门。绅夜至署,与厉密议,设计[36]弥缝之。项不平,请曲自所在。厉笑曰:“先生不知耶?绅子现艚京要[37],得罪则仆不能保功名,况妻子耶?且民命能值几何,以势制之,彼劝;无能为力。”项曰:“信如君言,则人情天理之谓何,国法土豪不儿虚设耶!”曰:“先生休矣!今日为政之道,尚言情理耶?吾辈辛苦钻营,始得此一官一邑,但求上有佳名,不妨下无德政,直者曲之,曲者直之,逢迎存于一心,酬应通于口变。上以为可,虽民无爱日之留[38],而朝有荐章[39]之人矣;上以为不可,则民乐敦庞之化[40],朝无颂德之碑:国舍有甘棠[41],不及私门有幸草[42]也。”
正言间,省中有飞牒[43]至,言郎大人将赴苛巡兵,着速备供张。厉匆匆别去,召丞尉商议。即让县署为行辕[44],次日迁移一空,别居四舍。署中悬灯彩,饰文窗,地铺氍毹厚尺许,寝室则八宝之床,绣鸳之枕,锦云之帐,暖翠之衾,光彩陆离,不可逼视:上下内外,焕然一新。至期,探者属道,迎者塞门,奔走往来,流汗相属。将晚,郎至,炮声隆隆,骑声得得,仪仗数百人,甲胄殊整,其行牌有“粉饰太平”、“虚行故事”、“廉嗤杨震”[45]、“懒学嵇康”[46]等字。项私问小吏。吏曰:“此德政牌也。”既见武士数十人,各执刀分队疾趋,观者侧目无敢哗,即有十余人拥大吏至,端坐舆中,豕喙虎须,状极狞恶。兵吏皆跪迎,郎置不顾,飞舆入署。项欲瞰其所为,从之入,门吏严色拒之。厉至缓颊,乃入。见堂燃红烛如椽,光明若昼;郎高坐,旁立美服者数辈。须臾传呼:“进兵册!”册上,仍付吏员持去。嗣兵官十余人入叩,有进金宝者,有呈玩具者,有乞怜贡媚者。一时许,厉跪请夜宴。共起身入小厢,即有吏出问:“有歌妓否?”厉无以应,大窘,遽返西舍,饰爱妾幼女以进。郎喜,面称其能,而厉之酬酢周旋,丑不可状。宴已,众皆退,惟妾女伴寝。厉则意气扬扬,若甚得意;项颇愤然,顾莫敢谁何,乃卧。晨兴,复瞰,郎尚未起。有军吏至,请阅操。内史叱曰:“大人未起,起亦须餐烟霞[47],汝何得尔!”军吏诺而退。半晌,又一内史出,传命:“免操,即放赏。”军吏应而去。日将午,郎始起,厉即进膳。半炊时,传呼命驾,左右仓皇,排道迳发,厉等皆跪送之,妾若女赧然而返。是役所费不资[48],而不闻有所整顿也。项大以为非,即别厉至侯所。途中哗然:厉升某府缺。及见侯,询之。侯曰:“此邦士宦,大抵皆然。书生眼小如椒,徒自气苦耳。”
项不愿复留,谋归益切。适海客朱奉上命遣回,侯聚珍宝为项治装,并求附舟[49]。遂棚送愿海口,已有一舟舣待。朱与项登舟,海风大作,揖别开帆。八日自琼州岛[50]登岸,取道而返,出箧中物易钱,购田治屋,称素封[51]焉。
(见《淞滨琐活》)
〔1〕曲沃:今山西省曲沃县。 〔2〕放生:将被捕获的野生禽兽等生物买来放掉,是佛家认为的积德行为。 〔3〕作幕:做幕僚。闽中:今福建。 〔4〕鸡子:鸡蛋。 〔5〕瞰攫:瞪着眼睛抓取。 〔6〕心头鹿鹿:心情紧张而剧烈跳动。 〔7〕啁啾:原意是鸟叫声。这里指语言像鸟叫一样难懂。 〔8〕因循岛:作者杜撰的岛名,似指中国长期的因循苟安,不思改革。 〔9〕鸣金声:敲锣声。旧时官员出门,均要鸣锣开道,让路上行人闻声避开。 〔10〕三年前:似乎是作者暗喻三百年前清代明而入主中国的事。 〔11〕省吏:地方省级行政机关。 〔12〕郡守、邑宰:相当于专区和县级行政长官。 〔13〕呼吸:应为“吮吸”。 〔14〕瘠:瘦。 〔15〕隐赂:暗地里贿赂。 〔16〕发其覆:揭发他们掩盖起来的内情。 〔17〕越诉:越级申诉。 〔18〕当路君:当仕路之人,指掌握政权的官。这里又暗用汉代张纲“豺狼当道”的话,骂当仕路者为豺狼。 〔19〕缓颊:替人说情。 〔20〕木笼:旧时一种刑具。 〔21〕舁(yú于):抬。 〔22〕上宪辕:上级官署。宪,指总督或巡抚,辕,指官署的大门。 〔23〕邦族:身世。 〔24〕侯冠:则“沐猴而冠”的典故,暗示其为猿猴,也含有讥刺意味。 〔25〕瘦柴生:原指豺狗,这里泛指豺狼。 〔26〕感及豚鱼:化用《易经·中孚》里“信及豚鱼”的话,表示上面的信德,感化到了下面。是一种自谦的说法。 〔27〕方面:总督、巡抚一类的官员。 〔28〕省要:省里的要职。 〔29〕都院:都察院,明清的中央监察机关。 〔30〕赋闲:指官员退职在家闲居。 〔31〕衣冠桎梏:穿了官服受到束缚,有如枷锁。 〔32〕通款曲:这里是打招呼的意思。 〔33〕指示:指点而告诉。 〔34〕丞、尉、案史:折县里的低级官吏。 〔35〕常供:固定的供给量。 〔36〕设计:想办法。 〔37〕京要:京城中的要职。 〔38〕爱日之留:老百姓把官员当作父母一样挽留。爱日,典出扬雄《法言·孝至》,意思是孝子侍奉双亲一刻也不懈怠。 〔39〕朝有荐章:朝廷里有推荐书。 〔40〕敦庞之化:敦厚朴实的教化。 〔41〕甘棠:喻有功于民的地方官。 〔42〕幸草:幸运之草。 〔43〕飞牒:如飞一样送来的公文,形容紧急。 〔44〕行辕:官员外出时的临时办公场所。 〔45〕廉嗤杨震:清廉得嗤笑清官杨震(即是不清廉)。杨震是东汉时着名的“廉吏”,曾夜里拒绝人家行贿。 〔46〕懒学嵇康:懒散是学习嵇康的结果。嵇康是三国时魏人,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称自己生性疏懒。 〔47〕餐烟霞:抽鸦片烟。 〔48〕是役:这一行动。所费不资:花赞的钱无法计算。 〔49〕附舟:乘船的客气说法。 〔50〕琼州岛:今海南岛。 〔51〕素封:无封地的富人,指没有做官而像做官的一样富有。
《淞滨琐话》作者王韬(1828—1897),字仲聂、紫诠,号天南遁叟,江苏长洲(今苏州市)人。是一个反对清政府的政治活动家和文学家,着作还有《淞隐漫录》、《瓮牖馀谈》等几十种。《淞滨琐话》十二卷,是他晚年旅居上海时继《淞隐漫录》之后的又一力作,所写多“灵狐黠。鬼,花妖木魅,以逮鸟兽虫鱼”,明确提出学习《聊斋志异》,以蒲松龄的继承者自居,但模仿痕迹过重。
《因循岛》实际上是一篇政治讽谕故事,假托项某在海岛的遭遇,对清政府的吃人统治作了无情的揭露,把各级大小官吏都直指为食人肉,吮人血的豺狼,并不惜描写出食人肉的血淋淋场面;它还把官场中谄媚、伪饰、欺上压下、狼狈为奸种种丑恶现象作了展览,不过对“岛主”仍有所保留。故事明显受了《聊斋志异·梦狼》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有抄袭的痕迹,在取名上过于直露,如“苛县厉令”、“侯冠”、“郎大人”之类均是,不是小说创作的正道。关于官场黑暗的一些议论,甚为尖锐,深刻,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