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吴芗厈

进士某，铨［1］得某县令，戚友虑其呆也，荐与一干仆谙习仪文者［2］，官欣纳之。

至省，渴上官，势将直入中门，其仆挽之由左；继又拜首邑［3］令，功；由左扉入，其仆推之入中门。官回馆舍，怒其仆曰：“若何颠倒播弄，我岂木偶耶？”仆知其意，对曰：“非为中门左门之故耶？抚司道府［4］，上宪［5］也，礼应偏门入；首邑，同寅［6］也，礼应中门入。此所以辨等级，非敢播弄也。”官大悟曰：“似汝不愧为纪纲之仆［7］，将重托汝。”仆乘机求司阍［8］。官大笑曰：“为大令亲随何等亲密，反求管门，是下走［9］之职，汝舍近就远，辞尊居卑，岂非呆耶！”仆曰：“小人欲之。”官曰：“非我薄汝，莫悔，莫悔！”随命司阍。

往莅任所，书役盛服跪迎。官下舆答礼。至署，吏送下马饭［10］，甚丰腴。官大乐，命仆速备名柬谢之。仆曰：“此皆属下人所应为者，受之而已，无答礼。”官以礼无不答之言反覆辨论，仆以仪注［11］告之，始悟官体［12］应尊，严也。次日，谒庙行香，师生鞠躬迎之，入门三揖，傲慢不答；师生怒，咸讥消之。抱惭而归，怒詈［13］其仆所云仪注之非。仆曰：“入圣人礼法之门，接师生清高之士，谦让未遑［14］，方合仪注，今自背之，非小人言谬也。”官摇首曰：“世故变幻，较之八股时文［15］难做多矣。”

又次日，点卯［16］，至东关地保，官大怒拍案，一筒之签［17］，尽撒于地，叱役选大杖扑之。地保不知所以，惶悚受杖讫，匍伏哀鸣曰：“小人应卯无误，从无开罪，求明谕，以便改过。”官馀怒未息，喝曰：“我未达［18］时，偶欠钱粮者，借贷未遂也，尔逼我逃遁，辱及妻孥［19］。此仇铭刻于心，剥尔肤，削而骨，方消我恨，一挞尔尚何冤！”地保曰：“爷府居原籍之东关耶？”曰：“然。”曰：“离此数千里矣，与小人何干？”官方知误，遽斥曰：“无论远近，吾知东关地保决非好人！敢与官哗辩［20］，斗应加责尔口［21］！”地保抱头鼠窜而逸。

又次日，放告［22］，有老人面禀其子忤逆［23］。者，官讯之。对曰：“小人世业纫工，今眼目昏花，藉子奉养，奈小人之子游手好闲，弃小人不顾，将为饿莩［24］矣，求教训之。”宫怒曰：“不孝重情！汝退，我即唤汝子责之！”时为纷纷递呈［25］者所嬲［26］，官心烦而退。忽忆及忤逆事，命仆唤纫工。仆误为其欲成衣也，唤平日伺应之纫工至。官盛怒升堂，喝命大杖。责讫，纫工泣诉曰：“小人何罪？”官曰：“弃养汝父，尚称无罪？真不知薄罚之恩者！”纫工曰：“小人幼失怙恃［27］，何父之有？”官益怒曰：“父尚不认，悖逆之徒，岂可轻恕！”吏役佥［28］跪告曰：“此人自幼在署应差，小人等俱知细底，其父母实于某年月日病故，众所共知，惟乞照察。”官骇曰：“才口诉之老人，其为鬼耶？”众曰：“此某纫工之父某人也。”官知又误，强叱曰：“为人子者，不能显亲扬名，仅作贱业，是为辱亲，不孝莫甚。再敢辩者，立予重罪！”纫工茹痛［29］而去。

官饮量甚洪，日必沽酒数触，怡然独酌。突有喊冤者——正醺醺时也，阻其雅兴，怀怒升堂，拍案喝“打”，并不掷签。役跪请曰：“打若干？”官伸指曰：“再打二筋［30］。”吏役笑不可遏，竟至哄堂。官惭而退。

各役领工食，动需数百金，官怒曰：“我安得如许闲钱养如许闲人耶？”欲批饬不准。仆曰：“此非出自己资，系钱粮项下留支之款，国家定例，不能不准。”宫犹豫曰：“然，第若辈居，b狡狯，闻其正名之外，有所谓混名者，一混则无所不混，恐其今日以正名领，异日复以混名领，则被冒支无穷矣。我意欲令其正混各名俱注明领状［31］，当堂验发，须免混冒。”仆以此无碍于事，饬吏照办。官升堂点给，至轿夫，怒谓曰：“我仅见二人扛抬，如何领工食者四名？岂非冒混耶！”轿夫曰：“轿后尚有二人。”官微哂曰：“据汝言，亦仅有二人。”对曰：“配以轿前之二人，非四耶！”官无词以诘，方按其名：其一曰某，又名洋洋得意；其二曰某，又名不敢放屁；其三曰某，又名昏天黑地；其四曰某，又名拖来扯去［32］。官诧曰：“世安得有如是异名？且停放！”退问幕客，客笑曰：“若辈讥诮阁下不浅矣。”官曰：“何为？”客曰：“阁F后拥前呼，则洋洋得意；谒见上司，则不敢放屁；问案对词，则昏天黑地；何以结讼？则拖来扯去而已。”

后此官决囚［33］，因斩绞错误，被参罢去［34］。

（见《客窗闲话》）

〔1〕铨（ｑｉáｎ全）：原指量才授官，这里有讽刺意味。 〔2〕干仆：精明干练的仆人。谙习仪文者：精通官府礼仪和公文的人。 〔3〕首邑：州府所在地的县。 〔4〕抚司道府：巡抚和道台，是比县令大的地方官。 〔5〕上宪：上司、上级。 〔6〕同寅：平级官员。 〔7〕纪纲之仆：仆人。纪纲，管理，后代指仆人。 〔8〕司阍：看门的人。 〔9〕下走：卑贱的跑腿人。 〔10〕下马饭：下级官吏为迎接新任的主官所设的接风筵席。 〔11〕仪注：礼仪的规则。 〔12〕官体：当官者的架子。 〔13〕詈：骂。 〔14〕末遑：唯恐来不及。 〔15〕八股时文：清代科举时的作文。 〔16〕点卯：点名。因在卯时进行，故名。 〔17〕一筒之签：旧时官吏台子上用筒盛有竹签，上面写有处罚的数量，官扔下什么签，衙役就照签上所写的行事。呆官把一筒签都扔在地上，属于滥刑。 〔18〕未达：没有显达，指未做官。 〔19〕妻孥：妻子和孩子。 〔20〕哗辩：大声争辩。 〔21〕加责尔口：要加上处罚你的嘴，即掌嘴。 〔22〕放告：清代州县官上任后，规定时间让人来告状，由州县长官直接受理，以防下级官吏舞弊。 〔23〕忤逆：触犯长辈，被认为不孝。 〔24〕饿莩：饿死鬼。莩，同“殍”。 〔25〕呈：状纸。 〔26〕嬲（ｎｉǎｏ鸟），缠绕。 〔27〕怙恃：父母的代称。 〔28〕佥：全、都。 〔29〕茹痛：含着痛。 〔30〕筋：同“斤”。一筋等于五百克。 〔31〕领状：领条。 〔32〕“洋洋得意”等句：原是形容四人抬轿子中四个轿夫的处境的，这里是借题发挥。 〔33〕决囚：处理囚犯。 〔34〕被参罢去：被别人上本参奏弹劾而罢官。

《客窗闲话》作者吴芗厈，浙江海宁人，生平不详，只知是一个不得志的书生。本书约成于同治，光锗年间，初续集各四卷。

《呆官》用略带幽默的白描手法刻画了一个昏聩县令的可笑又可恨的形象。他无知而又专横，教条而又愚蠢，明明错了不但死不承认，还要强词夺理，透过一个个故事，呆官的轮廓越来越鲜明。、这样的人，居然能铨得县令，其中原因，值得深思，幽默中透着冷峻。

故事采用串糖葫芦式结构，以呆官串多事，揭示了呆官无知和昏聩的不同侧面，但疏于剪裁，深化不够。末尾又平添出幕客一人，更显枝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