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乐钧

福山［1］刘生，假馆乡僻，为童子句读师［2］。盛夏晚凉，散步门外。暮霞层迭，残照满山，眺望间忘其远近。旋有仰车［3］飞至，车中人搴箔［4］语曰：“油壁［5］苦迟，劳君久伫。”视之，十七八好女子也，言词拶拶，如娇簧韵笛［6］。刘愕然半晌，答之曰：“某实不候卿。得毋误否？”女子颜 ，微愠［7］曰：“甫读数行讲章［8］，坐破毡，作牧牛儿［9］，两目乃遽无珠耶！”言已，驱车疾去。暮色苍茫，顷刻不见。

刘深怪之。夜渐黑，逡巡而返，顿迷前路。方疑虑间，有数人囊灯而至，相谓曰：“寻着先生矣。”刘意馆人迎己，漫从之。导行乱山中，人一巨宅。讶非故处，欲问之。一人前启曰：“主君［10］候堂下矣。”一老妇立灯光中，绿纱韬髻，短发星星，见刘，熟视曰：“婢子眼故意，果不误。”既就坐，从容曰：“向别尊府时，君犹总角［11］，不意岐嶷［12］若此。堂上人俱无恙耶？”刘故朴呐［13］，且未审是何世旧［14］，踌躇不知所对，唯唯谦谢而已。

次日，辞归。老妇敛容曰：“弱雏［15］失教，欲以西席［16］相屈，幸毋谓榛栗不修［17］，弃其孤嫠［18］，实惟盛德。”刘以归馆为辞，老妇强之，遂留焉。

越日，诘治馆舍，缥缈满室［19］，文具精良。老妇引二女出拜：长绿云，翠衿碧衫，丰态憨韵［20］，目刘而笑，刘谛视之，即车中人也——心愈蓄疑，然不敢问；次素云，甫垂髻，眉目明秀，衣裳如雪。二女天颖卓绝，书一过即了了。刘初授以兔园之学［21］，辄置不一览；喜诵佛经，不假师授，虽格磔钩轴而梵音清越［22］。间摘奇字叩刘，刘莫能答。刘资质奇鲁［23］，爱读制科文字［24］，竟日夜咿唔不绝，二女每窃笑之。刘虽惭怒，无如何也。侍女育儿，亦令佐读，聪悟稍逊二女而苗条婉媚，便捷可怜；性好嬉戏，柳堤花圃，乘间［25］窃游。刘禁之不可，以告老妇，老妇曰：“是婢天性固然，姑听之。”

一日，有陈家姨来，称曰“阿锦”，华妆 服［26］，类金屋娇［27］。二女令谒刘，将使就业［28］。叩问家世，刘具告之。阿锦盔然［29］，洲二女曰：“是吾仇也！老母尢臂箭瘢犹在。今既值，庸勿报于！”怀庭下石将投之。二女喻之曰：“怨毒虽甚，不在后嗣。”力劝而止。刘骇然，强谢之，始恨恨去。

又数日，素云从刘受书，背诵如流。刘戏拍其背，遂喑哑［30］。绿云泣曰：“中其要害矣！”驰告老妇。老妇至，亦泣曰：“是儿夙根太慧［31］，宜获此报。非得菩萨杨柳露［32］饮之，不能瘳［33］也。”刘惶恐，因求去。老妇亦不复坚留，命绿云脱金约指［34］拊刘曰：“此君家故物，今特归赵［35］。”

临行，酌杯酒，告曰：“太夫人之惠，未之敢忘；弱息又辱门墙［36］，藉君门迪，此酒所以报也。”刘立饮之，觉胸中如涤刮，下气大泄，神悟顿开，喉舌亦便利，无复期艾［37］之苦。老妇命育儿护车，送刘还家，须臾而至。

家人方觅刘，既见，皆欢忭。刘具述前事，并出约指观之。刘母识之，曰：“异哉！昔尔父蓄二鹦鹉，一母一雏，母白色，雏绿色，并能言。一日悲鸣求去，余怜而放之；系以金戒环而约之曰：‘他日倘相见，以此为信。’即此物也。”急视育儿，已化为燕子，呢喃而去，门外之车亦杏。复论阿锦之事，盖刘父尝射雉于郊，中其左翼云。

（见《耳食录》）

〔1〕福山：即今山东省福山县。 〔2〕句读师：私塾老师。 〔3〕 （ｙǎｎɡ仰）车：带轿的车子。 〔4〕搴箔：掀起帘子。 〔5〕油壁：油壁车，多为妇女乘坐。由车壁饰有油漆而得名。 〔6〕娇簧韵笛：形容其声音之美妙动听如簧、笛所发出的乐音。 〔7〕愠：怒。 〔8〕讲章：明清时专为应科举考试而出版的学习参考书。 〔9〕作牧牛儿：对私塾老师的一种蔑视的称呼。 〔10〕主君：主人。 〔11〕总角：小孩子的一种头发样式，即指代小孩子。 〔12〕岐嶷：比喻身材高大。 〔13〕朴讷：朴实不善言词。 〔14〕世旧：同“世亲”，即有世交的亲朋故旧。 〔15〕弱雏：比喻年纪不大的儿女。 〔16〕西席：老师。 〔17〕榛栗不修：没有准备给老师的学费。典出《左传·庄公二十四年》。 〔18〕孤嫠：（ｌí离）：孤儿寡母。嫠，寡妇。 〔19〕缥缈满室：指薰房子的香散发出的烟气充满房间。 〔20〕憨韵；傻乎乎的天真情味。 〔21〕兔园之学：私垫老师用的启蒙教材。 〔22〕格磔（ｚｈé哲）钩 （ｚｈōｕ舟）：鹧鸪叫声，这里是比喻二女子所读佛经意思难明，同时暗示她们的鹦鹉身分。梵音：印度语言的发音。 〔23〕鲁：笨拙。 〔24〕制科文字：应付科举用的八股文。 〔25〕乘间：乘机会。 〔26〕 服：黑色的服装。 〔27〕金屋娇：值得用金子做房子养起来的女人，形容共可爱和可贵。金屋藏娇，事见《汉武故事》。 〔28〕就业：一起学习。 〔29〕艴（ｆū弗）然：恼怒的样子。 〔30〕暗哑：即哑，指不能发声。 〔31〕夙根太慧：生来过于聪明。 〔32〕菩萨杨柳露：传说观音菩萨有一插杨柳枝的净瓶，瓶中的水即为杨柳露，有无边的法力。 〔33〕瘳（ｃｈōｕ抽）：痊愈。 〔34〕金约指：带有订约性质的金戒指。 〔35〕归赵：即“完壁归赵”。典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36〕门墙：师门。 〔37〕期艾：期期艾艾，形容口吃的样子。

《耳食录》作者乐钧，原名宫谱，字无淑，号莲裳。江西临川人。嘉庆六年（1801）中举人后，再也升不上去，一生贫困。着作尚有《青芝山馆诗文集》。《耳食录》十二卷，多记传闻中的怪异故事。

《绿云》写人禽之间的微妙感情，别具一格；人化动物，隐约在似与不似之间，饶有馀味。朴讷之师，不但学问不如学生，而且还靠了学生的恩泽才变得聪明起来，似乎也含有某种讽喻意味。阿锦的出现，素云的变哑，略显勉强痕迹，是其结构不够精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