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纪昀
同郡有富室子,形状臃肿,步履蹒跚,又不修边幅,垢腻恒满面,然好游狭斜[1],遇妇女必注视。一日独行,遇幼妇,风韵绝佳。时新雨泥泞,遽前调之[2]曰:“路滑如是,嫂莫要扶持否?”幼妇正色曰:“尔勿愦愦!我是狐女,于生惟拜月炼形,从不作媚人采补[3]事。尔自顾何物,乃敢作是言!行且[4]祸尔。”遂掬沙屑洒共面。惊而却步,忽堕沟中;努力踊出,幼妇已不知所往矣。
自是[5]心恒惴惴,虑其为祟,亦竞无患[6]。数日后,友人邀饮,有新出小妓侑酒[7],谛视[8],即前幼妇也。疑似惶惑,罔知所措,强试问之曰:“某日雨后,曾往东村乎?”妓漫应曰:“姊是日往东村视阿姨,吾未往也。姊,与吾貌相似,公当相见耶?”语殊恍惚[9],竟莫决是怪是人、是一是二,乃托故逃席去。去后,妓述其事曰:“实憎其丑态,且惧行强暴,姑诳以伪词,冀求解免。幸其自仆,遂匿于麦场积柴后,不虞[10]其以为真也。”席中莫不绝倒。
一客曰:“既入青楼[11],焉能择客?彼固能干金买笑者也,盍挈尔诣彼于[12]?”遂偕之同往,具述妓翁姑及夫名氏,其疑乃释。妓复谢[13]以“小时固识君,昨喜见怜,故答以戏谑,何期反致唐突,深为歉仄[14],敢抱衾枕[15]以自赎”,吐词娴雅,姿态横生[16]。遂大为所惑,留连数夕,召其夫至,计月给夜合之资。狎昵经年,竟殒于消渴[17]。
先兄[18]晴湖曰:“狐而人,则畏之,畏死也;人而狐,则非惟不畏,且不畏死: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行且祸汝’,彼固先言,是子也死于妓,仍谓之死于狐可也。”
(见《阅微草堂笔记》)
〔1〕狭斜:妓院。 〔2〕调之:调戏她。 〔3〕采补:迷信说法:狐狸采阳补阴可以修成“正果”,成为不死的狐仙,采补即指通过**获得男人的阳气。 〔4〕行且:将上将要。 〔5〕自是:从此。 〔6〕无患:没有灾祸。 〔7〕侑酒:陪酒。这里指妓女以色艺为嫖客助兴。 〔8〕谛视:仔细观看。 〔9〕恍偬:不易捉摸。 〔10〕不虞:没想到。 〔11〕青楼:妓院。 〔12〕盍:何不。挈:带。诣:访。 〔13〕谢:表示抱歉。 〔14〕歉仄:歉意。 〔15〕抱衾枕:带着铺盖,即自荐的意思。 〔16〕姿态横生:身段体态十分出色。 〔17〕消渴:类似糖尿病。这里指**过度造成的疾病。 〔18〕先兄:去世的哥哥。
本篇写一少妇从良家女子沦为妓女的前后经历,刻画富家子的丑态和社会的腐败,也还算别致。不过幼妇前后性格矛盾,判若两人,虽有悖于小说的原理,却从侧面写出了妇女沦为妓女后的奴隶般的悲惨地位。富家子之死没有因果报应之说,也颇为难得。末了引其兄的一段话,体现了作者“虽托诸小说而义存劝戒”的典型思想,足以发人深省,但安在小说里面,却不是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