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长寿的老人不少,但长寿而健康的老人却不多,长寿、健康并能写作不辍的’就更少了。我们听说过托斯卡尼尼(Toscanini)85岁仍能指挥乐队演奏,爱迪生84岁还有创造发明,贺姆斯(Holmes)90岁仍从事法律修订工作,哥德80岁完成《浮士德》第二部,等等,不由得为这些长寿的指挥家、发明家、作家所折服,但是,你可曾听说过一位98岁的老人仍能每日笔耕二三千字而从无倦意?
他就是着名的寿星作家、“补白大王”、“掌故大王”郑逸梅先生。
笔耕八十年硕果超千万
郑先生诞生于上世纪末的1895年10月19日(清光绪二十一年乙未九月初二),祖籍上海,原姓鞠,后过继给舅舅家,遂改姓郑,亦作苏州人。幼从外祖父识字,后由私塾而小学、中学,于正规教育之余,尤喜好自学,勤于钻研,一般书报之外,爱好还旁及《说文解字》、《康熙字典》之类的工具书,从而打下了扎实的文字功底。
中学时,他的作文已获老师“简洁老当”的佳评,18岁参加《民权报》的一次征文,首战告捷,翻译的《克灵湖游记》以“甲等”稿件登出,编辑还亲笔来信鼓励,谓“如此文章,多多益善”,使他年轻的心大受鼓舞,奠定丁他毕生从事写作生涯的基础。20多岁时,他一边读书,一边做家庭教师,同时为蒋着超主编的《民权报》、徐枕亚主编的《小说丛报》、李定夷等主编的《小说新报》、以及《四民报》等报刊投稿,因他的文章既多又快,且又短小,多记人物掌故、轶闻趣事,故常刊登于报刊的大块文章后面作为“补白”,遂有“补白大王”、“掌故大王”之称。30年代,他在《正言报》、《和平日报》、《今报》、《新夜报》同时辟出掌故专栏,每日一篇,源源不绝,令时人称羡不已。时沪上作家陆丹林也爱好人物掌故,诗人陈仲陶有诗赞曰:“掌故罗胸得几人?并时郑陆两嶙峋。”
从18岁第一篇译作发表到98岁,80年间,除“文革”期间被迫辍笔外,郑先生可说是手不停挥,笔不停运,已出大小书籍60余种,1000多万字,至于大量散见于报刊的文字就更难以计数了。有意思的是,“四人帮”倒台后的10多年间,他以八九十岁的高龄,已出和即出的书竟达28种之多,400余万字,平均每年有近3本着作、40多万字面世,令许多年富力强的作家也自愧弗如。
不仅如此,由于他的这些文字,不是辗转传抄,而多为亲历、亲见、亲闻的第一手资料,对于本世纪发生的许多人和事,未见载于历史的可由之而丰富,已见载的可因之而补充,故弥足珍贵。像《艺林散叶》及其续编、《书报话旧》、《艺坛百影》、《影坛旧闻》、《清末民初文坛轶事》等书,因其史料价值而受到各界人士的青睐,尤其是修近现代专史或通史者均愿搜购一睹,藉作依归。
长寿而且健康、高产如郑先生,的确世间少见,难怪有人建议要将他列入《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呢。
“电脑”?
郑先生的这般“优质高产”,于数十年前的人和事能记得如此清楚,遂令人对他的脑子有“电脑”之誉,实则郑先生并不甚赞同。他在《书报话旧·引言》中说:“我的记忆力不怎么好,虽说记远不记近,但是有许多事情回忆起来,也是淡烟薄雾般模糊缥缈,难以捉摸;而且最好要有实物作为佐证,单凭记忆,难免有些出入,甚至出入很大。”可见先生并非单凭好记性而乱拍脑袋的。
他说“记忆力不怎么好”,那是他自谦之词。我曾数度同先生长谈,每逢他谈起熟悉的朋友或亲历的事件,都是侃侃不休,而且上下左右的复杂关系,能理得一清二楚,特别是有些文人的字号,最令我头痛的,他都能如数家珍,汩汩而出,我在旁边只有自叹弗如的份儿。不过说到他不完全靠记忆,倒也是实情。他的写作靠的就是好记性+资料。
他的习惯是每天上午,趁头脑清醒的时候,即关入“书房”,专注地“爬格子”。他的“书房”其实就是他的卧室兼会客室,是坐南朝北的一个七八平方米的典型“亭子间”。里面除了一张单人小床和一张书桌,别无长物,满墙满地都是书报资料。台湾版的40卷精装本《中文大辞典》在工具书橱中占有显着的地位,另外,还有许多用报纸包裹的各式资料,整整齐齐地摞在书橱的里面和外面,使得房间里几乎没有多少空地。我戏称:“您真不愧是‘补白大王’,连房间的空白也都让您给补了。”先生则幽默地回答:“文章和书报放在地上,这叫做‘斯文扫地’。”
如果说他的脑子确有过人之处,那恐怕也是与他经常用脑、笔耕不辍分不开的。据他的儿子郑汝德先生介绍,他每天写作,就显得思路清晰,反应敏捷,若小恙停笔数日,则反而有“滑坡”之态。达尔文先生的“用进废退”说,亦当借先生头颅为佐证乎?
“我有集藏癖”
先生自称“我有集藏癖”,举凡历代名人的制笺、画幅、书法、竹刻、墨锭、砚石、印拓、柬帖、名片、照片、钱币等等,只要是稍有价值或有纪念意义的,他都乐于收藏,而尤其醉心的是收集名人的书札。他说;“书札内容包罗万象,其中有历史掌故、社会情况、风俗习惯、学术研讨、器物考证、书画品评、揽胜访古等等,耐人玩索,加之笺纸种种花式,也值得欣赏。”正因为如此,他从年轻时便开始收藏,从明代的王守仁到近现代名人,书札累积近万,惜乎“文革”中两次被“抄家”,信札与图书被捆扎成七车,滚滚而去,而且大多从此杳如黄鹤。四凶垮台后,在发还的零篇断简的基础上,他又继续努力,或买,或交换,或受赠,积以时日,居然又有三四千件之多了。这些名人书札,大多书法精美,用纸精良,内容精彩,极富文物价值与观赏价值,有一次,我看到了他的这些宝贝,赞叹之余,又为它们得不到整理甚至受蠹虫之害而惋惜,提议精选一本影印出版。他满口答应,后来由我挑选100通书札付梓,书影之外,还请洪丕谟释文、先生介绍信主生平,是即为《郑逸梅收藏名人手札百通》。当其他出版社因出版近现代名人手迹而有求于他时,他都毫不犹豫地倾囊相助。
他得益于自己的藏晶写了不少文章,其中给香港《大成》杂志写的“人物与集藏”专栏文章,每期七八千字,写一个人物,至今已连续7年多,写了近100人。早两年的文章已结集出版了两本书,剩下的又可结集了,而他的文章仍源源不断涌出。
也许是受了他的影响,他的儿子也酷好收藏,不过集中在邮票、钱币、玩具汽车方面,父子俩倒真是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呢。
“梅花香自苦寒来”
老先生健康长寿,许多人想打听有什么秘诀,也有人怀疑他有着优越的生活条件。其实并非如此。
他虽不是出自贫寒,但也并没得到家庭的特别荫庇。他说:“我在继承财产方面,郑、鞠两姓,均未享受分文,全由我们夫妇自己奋斗创业。”数十年间,生活足称温饱,但也不很优裕。即如前述,他晚年仍居住在朝北的小亭子间,既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风扇之类,朔风劲吹之时,不过戴上帽子,拉紧围巾而已。平日吃的也是粗茶淡饭,不要说山珍海味,就连牛奶鸡蛋之类也很少吃。不过,好在他儿媳妇是个医生,正好兼做他的“保健医生”。对于安排他的饮食,是足够科学的。他常常满足地开玩笑:“在家里我样样得听她的,我成了‘管制分子’了。”
要说他长寿的秘诀,我看主要是他那淡泊、随和、诙谐、幽默的个性。遇到再大的挫折,他都能以达观大度的心化解之,决不为其所累。“文革”中他被当作“反动权威”批斗,他就借机闭目养神;当他家书报字画被装载七车劫走时,他称自己是“学富七车,无书不读——没有书就不读”,真是豁达得可以。
去年,我偕朋友去拜访他,一个多钟头,他妙语如珠,常引得我们畅怀大笑。一见面,朋友问他高寿,他说:“我37岁。60年一甲子,现在从头开始,不是37岁吗?前年我95岁,人家称我‘九五之尊’,就是皇帝呀。现在我是‘太上皇’了。我做了两年太平皇帝,不容易。袁世凯只做了83天皇帝,宣统也没做几年。97岁,古人说是‘望百’,我可不愿‘望百’。望百,望百,就是‘王八’呀(上海话“望百”与“王八”同音)。先生牙齿差不多掉光了,我问他,吃东西方便吗?他说,“我还有两颗牙,等全部掉了,再镶假牙。那时,我就成了‘无齿(耻)之人’”。一席话,幽默,风趣,使我们如坐春风,不知时光之流逝。先生大名逸梅,性酷爱梅花。他给自己的书房取名为“纸帐铜瓶室”,先是由作家蒋吟秋篆书悬诸室内,后来由着名书法家费新我左书之后镌成匾额挂于屋外。他说,“古人诗句中多用‘纸帐铜瓶’来暗藏一个‘梅’字,我很喜欢,便拿来做了我的斋名。梅花是我的‘注册商标’,‘纸帐铜瓶室’就是我的招牌。”为此,他还让孙女郑有意(青年画家)画了一幅梅花图作为三卷本的《郑逸梅选集》的封面,白底红梅,骨格清奇,正是老人的生动写照。
淡泊归去
有一次我去看望先生,谈起长寿问题,他说起:“我70岁的时候,人们认为‘人生七十古来稀’,为我祝寿。当时还有另两位属羊的老人周瘦鹃和陶冷月,加上我是三只羊,叫做‘三羊(阳)开泰’,但现在两人已经作古,只剩下我一只孤羊了。”言罢,似乎有些思绪远逝,神情黯然。当时,我找点话来安慰他似地,笑着说:“先生住在长寿路养和村,又是一号,吉利得很,照您这身体,超过百岁准没问题。”他也淡然一笑,似乎默认。
今年春节过后,我去看他。虽说话语少些,但思路仍十分清晰,还很高兴地与我一起拍了照。临走,他儿媳妇还对我说:“这次人多,他说话少;下次来,你与他单独谈,他又会像以前一样谈笑风生的。”
别后因为工作忙,也不想多去打扰老人,有好几个月没去看他。不料7月18日,在《新民晚报》上突然看到先生逝世的消息,说是7月6日晚饭后,先生还同曾外孙女讲动物、植物、矿物的区别,7点左右,突然倒于沙发,不省人事,此后再也没开过口,延至11日凌晨4时15分,心脏停止了跳动。
令人心折的是,老先生早有遗言:去世后不要惊动任何人。不要开追悼会,随身衣物去火化,骨灰撒向江河,后事处理完再通知单位和各方友人。家人遵嘱,只在龙华火葬场借一小厅,一家三代8口人在沉痛的哀乐声中与先生遗体告别。连先生所在的单位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对身后事如此淡泊处理,高风亮节,永为世人楷模。
“三羊”中的最后“一只孤羊”终于也淡泊归去了,但他留在后人心中的东西将会永存!
(《了望》199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