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4月底,我为了参加全国书展去北京,又一次去拜访王子野同志。事先没打招呼,我就闯到他家去了。
他住在一个相当宽敞的四合院里。门向北开,面南一排大窗户,光线充足。门前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种着葡萄和各种花草,西头围墙内有一棵巨大的槐树正伸展出碧绿的嫩叶,覆盖着三开间的住房。屋后还有一大片空地,长着香椿、柿子树和各种花卉。子野同志把自己的居室取名为“槐下居”,大概他很喜爱这棵老槐树吧。
我去的时候,约摸是下午2点多钟,院子里静悄悄的。敲门声把正在休息的他的爱人陈今同志吵醒了,她要我在外间等一会。我正歉疚地自责不该来得这么早,以致打扰了他们的休息。谁知我刚走进外间,却看见子野同志正坐在后院的小凳上,似乎在欣赏院子里他亲手栽种的花草呢。他隔着玻璃看见我来了,朝我微笑示意,随即站起身走进房来,亲切地同我握手。他已届古稀,是出版界的老前辈,但在我们这样的年轻后辈面前,一点架子也没有,完全平等相待,使你一见面就感到亲切。
我们站的这房间,原来是双连的一大间,现在被一排书橱组成的“墙”隔成两间,一间住人,一间是他家的“饭厅”,也是他的“藏书室”。四只高达二米以上的书橱被分成较小的格子,一色的玻璃推门,使人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书刊整齐而丰满的阵容,书橱顶上,是一捆捆堆得略显凌乱的书。那是平时用得少但又舍不得处理掉的旧书刊。朝南玻璃窗台下面,也被巧妙地辟为书橱,既美观,又实惠。子野同志说’:“这间房子书架多是个很大的优点,不然,我这么多书往哪儿放?”
从外间通向内室有一扇门,上面的三格玻璃气窗上贴着子野同志手书的书斋名“槐下居”三个篆字,端庄大方,清瘦有力,真有点“文如其人”的味道。他很爱好书法,据他说,每晚临睡前总要练笔一小时,多年如此,已养成习惯。他的行草为许多人所喜爱,不少书刊出版社还请他题写书名、报刊名,像华岗的《美学论要》、《规律论》,欧远方主编的《可爱的安徽》、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出版的《明代版刻综录》以及《编辑之友》、《出版与发行》等书刊的题签都出自他的手笔。据我所知,近几年向他求索条幅的人更多。
跨过这道门,里面一大间也被一排较矮的书橱隔成半封闭的两部分,里面是卧室,外面是书房兼会客室。北墙根是一对沙发,南窗下是他的写字台,在一大堆书稿上,放着一本崭新的《曹辛之装帧艺术》精装本。我也略知这位艺术家的一点情况,不禁动手翻了翻,原来里面有子野同志的;序言。他对艺术的见解,质朴而又新颖。因此,不少艺术家都愿意把自己的作品送给他品评,并与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他的“槐下居”里外屋的墙上,挂满了当代着名书画家李苦禅、吴作人、董寿于、张明、费新我等人的书画作品,书橱中书与玻璃之间的小空隙里和书橱顶上摆着各种泥塑、陶瓷、彩绘、布帛做的手工艺品、竹木雕刻等,简直来不及细问它们的主人或来历。它们看似漫不经心地放置,但显得十分和谐、高雅,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感觉,体现了书斋主人特有的艺术鉴赏能力。
我大致浏览了一下他的藏书,发现艺术类的书法、篆刻、画册、美学理论方面的着作特别多。像6大本的《苏加诺画集》,以及西方各国着名画家的个人画册,特别醒目。
“您还有什么珍藏的宝贝吗?”我望着一个被纸遮住的玻璃橱门。
他笑笑,没有回答。只是打开橱门,先捧出一本沉甸甸的八开本大画册,打开两层封套,露出的是精美的法国卢浮宫藏画册。接着,他又拿出一迭十六开本的线装古书,边翻边对我说:“这是《汉礼器碑》,这是《乙英碑》,……这些都是孔庙碑林的原拓本,共有22本,装裱也很讲究,是一百多年前制作的。这才是我真正的宝贝。像这样的宝贝我还有——”说着。他又拿出两本纸张已泛黄的线装书来,“这是西泠印社出版的第一部书——《杭郡印辑》,里面收了着名浙派篆刻家丁敬、黄易等30多人刻印的原拓印样,可惜是个残本;它一共8本,我只收到两本。”
后来,他又给我看了他收藏的胡适年轻时给他的朋友许怡荪写的扇面,还有他自己在下放“五七干校”时刻制的十几只笔筒。我这才知道,他不仅是位美的鉴赏家,而且是位美的创造者。
子野同志没有进过正规的中学和大学,他的本领几乎全是靠刻苦自学得来的。他瞄准目标,一步步攀登,成了一个有多方面造诣的“杂家”,还学会了英、俄、法三种外文,翻译了《西洋哲学史简编》、拉法格的《思想起源论》、《唯心史观和唯物史观》等多种作品,这些作品的译文大部分已收进人民出版社最近出版的《拉法格文选》。他现在是国家出版委员会主任、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主席、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副会长、全国作协理事……众多的社会兼职占用了他大量的时间,但他仍然以古稀之年挤时间写了不少文章,继续搞翻译。1983年还出版了他的自选集《槐下居丛稿》。他在《前言》中说:“长期以来我主要从事编辑出版工作,没有什么专业。就是业余爱好也不专一,除了攻读外语搞翻译之外,哲学、美学、文学和艺术都沾点边。有人称我是杂家,我也愧不敢当。其实当个杂家也并不比当个专家容易。当专家只须精通一行,当杂家却须懂得多行,要拥有百科知识才够格。”这当然是自谦的话。
联想到这些,我在临走时对子野同志说:“如果说您和您的书房的特点是艺术家的高雅,大概还可以吧?”
“那谈不上。可以说我比较喜欢艺术和高雅。”他笑着作出了修正。
我不想和他争辩。但我明明看见,他书桌前面两个窗户之间的夹墙上,贴着他手书的古人的对联:
室雅何须大
花香不在多
纸条很小,字也很小,不注意就看不见。但是,它不是也透露了一些书斋主人的内心秘密吗?
(《杂家》,198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