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国人目前的水平来看,这间房子大概可以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房”了:二楼朝南一大间,约20平方米,朝南一排6扇玻璃窗门,光线充足;打蜡地板,靠墙除了沙发、书桌之外,几乎全是装得满满的书橱。东边一只书橱上还有一个精致的鸟笼,里面养着一只毛羽金黄色的小鸟,不时唱出变化多端的婉转歌曲,有几次差点使我走神,忘记我与书斋主人正在进行的谈话了。
与这条街上千篇一律的楼房相比,这个书房处处体现了它鲜明的个性:这儿的书,除了若干工具书和原本西文书及翻译本外,几乎全是有关现代文学的作品,而其中,与鲁迅和老舍有关的或属于研究鲁迅和老舍的作品,又占有一个显赫的位置。在众多的书橱里,靠门口的那一只尤其令人注目:透过玻璃门,宽敞的三层搁板上,站着厚薄不等的“良友”版和“晨光”版数百种旧书,如着名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良友文学丛书”,“晨光文学丛书”,“晨光世界文学丛书”,“万有画库”和“一角丛书”等,它们包罗万象而又自成系列,出自众多名作家之手而又与一个人的名字紧紧相连,那就是这些书的主编者、年近八旬的老编辑:赵家璧。
过去,着作界有所谓“着作等身”的说法,形容作者的高产。这样的作者无疑是幸福的,令人羡慕的。赵家璧同志既会翻译,也能写文章,如果投身“着作界”,怕也能达到“等身”的程度,可是,他却以编辑自命,作出了“‘编’作等身”的成绩。这不也同样是光荣和幸福的么?这只书橱里所藏的文艺作品,凝结着他一生的心血,作为一个出版家、编辑家,他也足以自豪了。
当然,他并没有在成绩中陶醉,没有在自豪情绪里止步不前。他不顾年高体弱,这几年正日夜奋笔疾书,要把他的编辑生涯笔之于书,公之于世。继《编辑生涯忆鲁迅》、《编辑忆旧》两书之后,今年将有一个回忆录《书比人长寿》由香港三联出版;收入山西的“编辑丛书”中的他近年的杂文集《回顾与展望》也将问世。最近,他又完成了回忆老舍的长篇文章,用以纪念这位受迫害致死的作家逝世20周年。
“没想到您与老舍有这么深的交往。”看了书橱里摆着的几乎全部的老舍着作,又听了他的介绍,我不禁脱口而出。
“我在漫长的编辑生涯中,可以说有4位恩师:30年代‘良友’时期是鲁迅和茅盾;40年代‘晨光’时期是老舍和巴金。”赵老深情地回忆说:“‘良友’关门之后,我失业了。我不愿另谋其他生活的道路,不愿放弃编辑出版这个崇高的文化积累工作,在老舍的慷慨协助之下,从1939年起,与他合办了晨光出版公司。当时老舍去美讲学,拿到了英译本《骆驼样子》原作者应得的美金版税,他把一部分投作资本,就这样,作者和编辑合办了一个专出文艺书的出版社;同时,老舍又把百万字的长篇力作《四世同堂》的前两部《偷生》和《惶惑》先交给‘晨光’,加上巴金的长篇小说《寒夜》和《第四病室》,四本书同时出版,一下就在上海打响了,‘晨光’就站住了。谁知道,‘**’中,这些事竟成了置老舍于死地的‘罪状’之一!有美元到手就说他是‘美国特务’,与我合办书店就成’了‘资本家’!多么荒谬的逻辑啊!”
说到这里,赵老微微有些激动。停了一会才继续告诉我:本来,他早就想写关于老舍的回忆文章,但是,开始老舍夫人不同意,他只好将这些压在心底。党的三中全会后,老舍的儿子舒乙出差来沪,找了赵老,请他写,他就一五一十地据实写成5万余字长文。开始还担心老舍家属不同意发表,但他们阅读原稿后,表示完全同意。现在已交《新文学史料》分两期刊载。去年年底,胡絮青同志还特地按电视剧题头给赵老题了“四世同堂”4个大字,上面还书有“赵家璧老友属正、抗战胜利四十周年”,正好与赵老书桌上端正中墙上挂的老舍半身像相对。老舍地下有知,应该会含笑九泉吧!
这个橱中的书,由于出世的年代较早,不免风化变黄,显出了“老态”。但是,也正是这些风黄的旧书,才会蕴藏着新书少有的故事。就拿30年代出的一套“良友文学丛书”来说吧,就很有意思。它一共出了40余种,全部采用进口的软皮面精装,时历半个世纪,色彩鲜艳如新,书脊上书名和作者的名字,仍闪着金光;每本书不论厚薄,…律定价大洋9角。首次出版时,每种还发行限额100本的签名本。赵老作有心人,当时每次都把签名本的第一号留下。抗战时,他把这些珍贵的签名本寄存在一位亲戚家中,可惜胜利返沪后,竟发现全被亲戚给卖了!
真遗憾!真可惜!但不幸中之大幸是,其中巴金的《雾》的第一号签名本,竟然奇迹般地又回到了原主手中。原来,“四人帮”粉碎之后,赵老就委托上海书店帮他配齐一套“良友文学丛书”,不久就如愿以偿。齐崭崭的40大本书,只花45元钱。已经够赵老高兴了,其中还有巴金的第一号签名本,更令他大喜过望。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完璧归‘赵’”!可说是“天意”,非人力所能为。
这套丛书中还有一本茅盾的《时间的纪录》,外表平淡无奇,是抗战时期重庆出的土纸本,扉页上却有茅盾用毛笔题赠叶圣陶同志的手迹,现在简直成了文物,也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时间的纪录”。大干世界,无奇不有,但没想到,这小小的书橱里,竟然就“藏”了这样两桩“奇”事。这大概真的是“无巧不成‘书’”吧。
(《杂家》1986年第4期,署名: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