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到了夜幕四合,晏婉动了动酸麻的腰背,一看钟,竟然快要十一点了。年夜饭还没准备,本来安排得挺好,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人确实打不起劲头来张罗饭。随便吃了点点心,外头逐渐热闹起来,鞭炮声不绝于耳。
晏婉撩开窗帘,玻璃上既能看见虚像里的自己,又能透过去看到远处天边忽然炸裂的烟花。她忽然想起来,竟然忘了剪窗花了。坐到桌前,折了红纸,拿了剪刀慢慢剪着。
学校位置算偏僻,炮竹声渺渺的,北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过的时候打着哨子。屋子里不算安静,墙上的钟滴滴答答的。房间正中央悬着的那盏电灯并不明亮,昏昏的。她又拧亮了桌子上的台灯,她面前的这一处亮了一片。
往年都是和嫂子们凑在一处剪窗花,尤其是二嫂,手巧极了,什么年年有余、五谷丰登、龙凤呈祥,还有嫂嫂们最爱的百子嬉春——什么都剪得出来。晏婉只会剪最简单的六角或者八角的团花,和嫂嫂们的一比,简直寒碜得没眼看。可嫂嫂们都迁就她,窗户当中的那一处,定是留给她的。
佟家是大家族,因为长辈管教有方,兄弟之间没有龃龉,妯娌间相处的也好。女人一多,话自然也多。七嘴八舌地先说说年景,又说说孩子,再说说各家的男人,最后话头总要落到晏婉身上。
佟家就这一个姑奶奶,也是千人宠、万人疼的。虽然都觉得武贝勒样子还周正,人也还说得过去,但也都觉得晏婉若没定亲,就可以慢慢挑挑拣拣,能挑个更好的。
晏婉帮不上忙,也插不上话。被她们说狠了,也害羞,便丢了剪子支起画架子,要“报仇”:把二嫂的头发画支棱起来,把三嫂的细腰画得像水桶,把五嫂的嫩脸画得像关公……女人们剪着窗花,她就画着女人们。心里难免会想,若不嫁给武贝勒,那她会嫁给一个怎样的人?
因为没爱过人的心是空的,仿佛灵感未至的画面,特意的一处留白。等着某个人,出现、占满。
原先习以为常的一切,原也不觉得怎样珍贵。如今就她一个人了,那些过往都在脑海里,也变成了一幅画。
剪完了几幅窗花,想起春联还没贴呢。晏婉拿了浆糊,冲到外头把春联给贴上。她呵着冰凉的手,看着贴好的春联,念了两遍,傻笑了许久。
窗花贴到了窗户上,这昏暗的小屋子也有了喜气。她望着窗外,叹了口气,真希望有人陪她过年啊!
还余下不少红纸,放着也是浪费,想要再剪几张,可外头的炮竹声忽然密集了起来。晏婉一看钟,竟然快到十二点了。
她放下剪刀,在炉子上点了两根线香,拎着买的烟花炮竹到院子里。寻了根竹竿,把炮竹挂到了庭中的老桂花树上,点了引线就抛开。自己捂着耳朵听噼里啪啦的炸响,心里也不怎么难过,还是湿了眼眶。“故园今夜里,应念未归人。”
“阿玛额娘,不孝女佟晏婉遥祝二老身体康健、万事顺意。”晏婉心中默念,然后跪下向北方磕了三个头。
炮竹炸完了,一地红纸屑,像飘飞的花瓣,叫这白雪人间有了春意。
晏婉最爱放花,光万花筒买了十多个,其他什么百鸟闹林、金盆闹月、水晶龙宫,地老鼠、窜天老鼠买了一大堆。她一个一个点过去,眼见那火树银花璀璨,也眼见它熄灭于黑暗,这短暂易逝的美啊,真是既让人向往,又难免染上一点哀伤。
最后只剩几个万花筒了,人在冷风里也冻得手脚发麻,晏婉索性把剩下的烟花一字排开,用引线穿成一串,然后点了最前头的那一个就跑开等着。
可等了一会儿不见炸响,只得又走过去想再点一回。可刚靠近,忽然听见有人大喊了一句“小心!”
原来那引线上仍有火星,并没有熄灭,又燃了起来。
晏婉闻声转过头,完全没有留心她就站在马上燃放的烟花前。不待她看清说话的人,就被人扑倒了。眼看着要背摔在地上,那扑过来的人忽然身形一侧,落地时垫在了她身下。
瞬息间,万花筒次第绽放。
她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眨了眨眼睛,以为是个梦。这人是从天而降的吗?
那些烟花一丛接着一丛地盛开在他眸子里,也有千朵万朵炸开在她心里。晏婉没有见过比这更美的烟花了。
她倏尔笑起来,“顾钦,你眼睛里有烟花啊!”
像银河所有的星星都落进了你的眼里。
火红的呢子大衣镶着一圈白绒毛领,衬得那一张脸如玫瑰的花瓣般娇艳。她的面孔如此的近,他和她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因为这寒冽的夜,越发敏感地感触到了彼此的暖和热。
他能在这混沌的硝烟中,清晰地捕捉到空气里那一丝清甜的气息。她噙着笑,深深望进他的眸子里。像是迷失在幻境里的小孩子,被什么美丽的东西摄去了魂魄,久久挪不开眼。
他的目光动了动,落在了她微张的双唇上。她因为兴奋而起伏不定的胸口,如海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他。他能听见血流过时掀起的骇浪,惊涛拍岸,一下一下击打着心脏,直到叩醒了沉睡的灵魂和男人的本能。
人像是在烧了炭火的房间里待久了,脑子有些发木,没办法思考。呼吸也沉重起来。
顾钦下意识地润了下干涸的唇,唇却更干了,亟待有什么来滋润。她手撑在他胸前,手下是他心脏的位置,便像是心被人抓住了。她压着他,长发垂到他脸上。痒。手脚无处安放。他不敢随意乱动,已然是烈火焚身,再一动就怕会火上浇油。
几乎要失态了。
“晏小姐……能先起来一下吗?”他努力让声音平静如常。
晏婉被他一问,也觉察出这个姿势太暧昧。
“哦,哦,对不起!”晏婉手忙脚乱地要爬起来,结果也不知道压住了哪里,只听顾钦忽然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哼声。晏婉更慌了,“对不起啊,弄疼你的伤了?”
顾钦好不容易坐起身,他躲开晏婉探寻的目光,偏开脸扯了扯大衣遮住了身体,“没事……”一贯冷静的脸终于有了丝慌乱。也不知道是冷风吹的还是怎样,脸瞧着比平日都红。
晏婉蹲在他一边,“你说你干嘛不声不响地冲过来呀?”她说到这里,蹙了蹙眉头,望向校门,“咦,不是刘大爷给你开的门吧?”
顾钦手指蹭蹭了眉头,有些心虚道:“老人家大概睡了,我不想吵醒人家……”
晏婉呵呵笑起来,“哦,原来师座是翻墙进来的。”然后挑了挑大拇指。
顾钦没说什么,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雪,走远几步从地上拿起酒瓶。
晏婉也站起来,负着手仰着头冲他笑,“这大过年的,你不在家,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顾钦扬了扬手里的酒,“今天我值班,下了值,来给小晏老师赔罪。”
还是因为上回的事情?她好像都已经原谅他了,他还记着呢?
晏婉“哦”了一声,点点头,“好吧,我接受了。”她歪头看了看,是玛歌酒庄的Premier Grand Cru Classé。笑着道:“咦,酒不错嘛。不会特意买的吧?”
顾钦笑了笑,“抓的一批走私酒,海关拍卖的时候留了一些。”
“哦,原来是公器私用、中饱私囊。”她恍然大悟道。话虽然这样说着,可她脸上都是顽皮的笑意。
顾钦也牵唇笑了笑,眉目温软,“算是吧。这大概就是做军阀的好处。”
晏婉听出他的自嘲之意,两人面对面站着,看着对方都笑起来。
顾钦伸手看了看表,“过了十二点了。”
“顾长官,新年好啊,给您拜年啦!祝您来年财源广进升官发财步步高升。”说着晏婉煞有介事地冲他抱了抱拳。
顾钦也学着她拱手回礼,“顾某也祝晏老师万事如意,桃李满天下。”
晏婉不知道顾钦也有这样不严肃的时刻,忍俊不禁。“你吃过东西了没有?”
“下午随便吃了一点。你呢?”
“我也随便吃了点。”
晏婉想,要不要请他进去坐坐呢,会太轻浮吗,他要是拒绝呢?她冷风里站久了,鼻子发痒,连打了两个喷嚏。
“外头冷,你回去吧。”顾钦说着把酒递给她。他本就只是想来远远地看她一眼,给她留下礼物便离开的。
晏婉接过酒,咬了咬唇,做了她这辈子最勇敢的事情。但女孩子的自尊心还是会冒出来作怪,所以说出话便有一份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小心翼翼,“你,要不要进去喝杯热茶?”
心里默念,不要拒绝啊、不要拒绝啊……
是应该走的,可是这样的日子啊,他那颗心也疯狂地想要一点温暖。
“那麻烦你了。”
她颊边笑靥忽现。“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晏婉觉得自己笑得像个大傻子,她努力抿住唇,怕他看见她唇角藏不住的笑意。她转过去走到窗台前,“你饿不饿,我还有些腊肠,回头蒸一蒸,好下酒。”
腊肠配红酒?这是什么新鲜的吃法?
晏婉从馍筐里拎出来了一串腊肠,冲他晃了晃,“燕铺堂的,可好吃了。”然后又抓了两个大馒头,捧了一堆东西推门进了宿舍。
顾钦随在她身后,到门前的时候停了下,被门边的春联吸引住了目光。
“不须着意求佳景,自有良时逢早春。”他心头微动。有点想笑,有点感动,又怕是自己会错了意,自作多情。
晏婉已经脱了大衣挂起来,见他还在门外,便望过去,和他有些疑惑的双眼对到了一处。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他看到了什么。
那老先生本来写的是“自有良机逢早春”,她那时候见到“良”字就想到了他,便篡改了。当时还觉得自己文思敏捷,这么一改也很说得过去,又暗合了她的愿望。谁想到会叫他看见?
晏婉闹了个大红脸,强撑着假作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问他:“怎么了?”
那欲盖弥彰的样子……原来他并没有会错意。
顾钦唇角微微扬起来。很想问一句,把我的名字贴在大门上,是打算做门神吗?可又怕女孩子脸皮薄,羞狠了要赶他走人的。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走。
白雪人间,烟火红尘,四面八方,世人向他紧闭了所有的窗,却还有一人在这里为他敞着门。那艳目的红春联,隐在字下殷殷的善意,温暖的斗室,姜黄色的光,亭亭而立的人——人世里所有的美好,不过如此。
“唔,没什么……字很好。”顾钦迈步走了进去。
晏婉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你也觉得字好,对吧?我在街上瞧见的,觉得字好,就请了一副回来,应个景。”
确实是应景。
屋子里暖得很。晏婉放下怀里的东西,走到他面前,“我帮你把大衣挂起来吧。”
顾钦这才道了声谢,脱去了大衣和西装,里面剩了件白衬衫和马甲。他解扣子脱衣服的样子勾住了晏婉的眼,肩背挺直,腰身收得利落,很容易叫她想起那晚没有衣服遮掩的躯体……
难怪总不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容易胡思乱想……晏婉烧红了脸,接了他的衣服匆匆转身挂到衣帽架上,“屋子里好像有点热——你喝水还是喝茶?”
“喝水就好。”顾钦答道。确实有点热。
她穿了身崭新的大红色的洋裙,喜庆得很,应该就是那回她说的过年的衣服。黑色路易跟一字扣漆皮高跟鞋,擦得很亮,和身上的衣服搭得相得益彰。时髦的大方领,将她的颈子完全露出来,一对锁骨半隐半现。脖子上戴着根金链子,这回看得清楚,链子上穿着一枚戒指。看那戒圈,应该是男子的尺寸。他不愿深想,挪开了眼。
晏婉洗了手给他倒了杯水,指着椅子,“你坐呀,别客气。”忽见他的目光落在了画架上,顿时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找东西盖画布,“私人定制的,不能给人看……”
顾钦很绅士地转开头,“我没看清。”
晏婉将信将疑,放心了一些,但还是把画架子挪到了唐素心那边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万一被他看见她画的是什么,她还要不要脸了?好在顾钦面色如常,不大像人看到了自己裸画时候的反应,那大概是没看到吧?
顾钦垂首喝了一口水,缓缓咽了下去。虽然没看清,却还是看见了一些。画上是个男人,没穿衣服的男人的背影,纵横背部的伤口里开满了花。旁边应该还要再画什么人的,只是没画完。
不说话的时候气氛有些微妙,自打门一关上,晏婉的心就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像是盘丝洞里的女妖精,好不容易把唐僧诓进了洞,激动又忐忑。想吞了,不舍得,还怕吓着他。可她好像还是只没有道行的小妖,根本不知道如何下嘴——
佟晏婉,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
晏婉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她必须找点事情做,才不至于胡思乱想。走到五斗橱边抱了大漆攒盒,放到他面前,“你先吃点点心垫一垫,我来热馒头。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不过每种都要吃啊!”
顾钦不明所以地望了望她,晏婉解释,“大过年的,要讨吉利嘛。福字饼带福,寿饼带寿,太师饼带禄,禧字饼带喜……少吃一样都不成!我攒这点心可不容易了,腿都快跑断了。”
顾钦没料到她小小年纪讲究可不少。他最不肯辜负别人的心意,不过点心甜得发腻,很难把每种都吃下去。
晏婉仿佛很能体贴到别人的感受,头也没抬,“你要是吃不下,吃一口也行,剩下的我吃。我可爱吃甜的了,一般人吃不过我。”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埋头在弄那口小锅,试了几回,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腊肠和馒头弄热。
顾钦自然不会让她吃剩的,他把每一种点心都掰下了一小块,努力吃完。
晏婉弄锅弄得人发躁,抬头一看他认真吃东西的样子,抿着嘴笑起来,“哎呀,你可真听话,比我那群学生强多了。”
她人在炉火旁,火光映着她的脸,眼睛也亮亮的。额发因为那暖气的流动而慵懒地飘浮着,她整个人也像是只暖和的小动物,冬天可以抱在怀里取暖的那种。
口干。顾钦又喝了一大杯水,卷了袖子起身走过去,“我来吧,你去吃点东西。”
若不是为了尽地主之谊,晏婉早就不想弄了,她弯起唇角,“好哇,那就辛苦师座了。你就当是自己家,不用拘束,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晏婉丢开东西,直起身把位置留给他。
他要过来,她要过去,可容人通过的那段路很窄,晏婉怕炉子烫坏了裙子,又必须躲开一些。脚步一乱,人就失了平衡,差点撞进他怀里。顾钦眼疾手快扶了她一下,把她往旁边送,“小心……”
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腰侧,他的呼吸扑在了发顶,他身上碾过来一阵隐隐的烟草和某种清冽浅淡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这样子,像被他抱着……晏婉的呼吸都跟着停下来了。腰那里麻了,手脚也软绵绵的,人像被定住了,动不了。
他太高,她悄悄略抬起眼,目光所及是他清晰的下颌线,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却看到他的喉头在微微滑动。
她哪里是盘丝洞里的女妖精,像是没了法力的小蜘蛛,被一根丝吊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来**去的没个着落……
顾钦是头一次这么近地看一个女孩子,额边的绒发有一种无邪的幼态。按说二十不算小了,可有时候总叫人觉得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有股子不管不顾的孩子气。喜欢和憎恶,都是明晃晃的,一点不遮掩。他想象不出在讲台上的她会是什么样子的。
但他又清晰地感到她成熟的身体。腰很细,身段很好。领口坦着,颈下大片雪白,一路绵延入深谷,**着人去踏雪寻梅。不想看也看到了一些,若隐若现的,更要命。
他垂下头想说点什么,可唇动了动,并不想说话,而是想做点别的什么……
身体深处的冲动,陌生又激烈。每呼吸一次,气息都要重一次,心就像被人又握紧一分。快要不受控制的感觉很糟糕,又有点上瘾。人若完全放纵了自己,任由自己随心所欲,会是怎样的?脑子里不断地闪过这个问题。
可他怎么能亵渎她的好心?他带着酒,她邀请他进来,引狼入室并不是她本意吧?
顾钦艰难地收回手,侧开一步,俯身拎过来一只小凳子,然后坐了下去。
晏婉的反应慢了半拍,等他退开了,人才好像干塘里的鱼被扔回了水里,活过来一样。被炉子烘烤过的脸,仍有余温,越发的烫,她“哦”了一声,道了声谢谢,低头忙走回桌子前抓了点心就往嘴里塞。干咽了两口,不知道怎么回事,点心没了滋味。
顾钦熟练地摆好锅,加了水,扣了只碗在锅里,再把馒头腊肠放到碟子里架在碗底。盖上了锅盖,他打开了炉门,通了通煤灰,加了新煤。做完这些,他起身擦手,“过一会儿就好。”
晏婉嘴里的那口枣花饼不知不觉已经嚼了半晌了,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惊诧和崇拜,“顾钦啊,你怎么什么都会呀?”
顾钦垂目笑了笑,没说话。
眉深目秀。
晏婉记得大嫂嫂说过,眉深的男人情重。看着他低眉垂目做事的样子,晏婉心头却忽然有些难过,眼眶也有了大雨将至的潮湿。
“顾钦,你以前吃了多少苦呀?”
她的声音很轻,不像是问他,也不像是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只是她的一句叹息,里头有很多很多的情绪。
他听出来了,想要安慰她,“还好……”反正都过去了。
这两个字的安慰听起来苍白又笨拙,但晏婉感受到了他的心意,狠狠眨了眨眼,压下眼眶的酸涩。“哎呀,我没有开瓶器,怎么开酒?”
顾钦看了看,从盆架上取了毛巾,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不用担心,你说的,我什么都会。”
毛巾叠了几层,包住了瓶底,打开锡帽,往墙上撞了几次,软木塞便被顶了出来。顾钦拔掉了软木塞,冲她扬了扬,“可以了。”
晏婉连忙放下点心,小跑过去,“我来拿杯子。”可到了橱柜前才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失望地垂下嘴角,“我忘了我没有酒杯。”
顾钦指了指桌上的茶杯,“用那个一样的。”
红酒倒进了粉彩仙鹤杯里,“哈哈,这怎么有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意思了。”晏婉喝了一小口,品了品,酒香浓郁而又层次丰富。“哎呀,这么好的酒,这样喝有点浪费。应该配上牛排——牛排你总不会煎了吧?”她促狭道。
顾钦眼里融了笑,“学一学,应该没什么难的。”
“那等你学会了,请我吃吧?”
“一定。”
像得了某种至死不渝的承诺,晏婉笑着垂下头,一小口又一小口的,这一杯竟然很快就喝完了。脑袋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他的承诺,有点晕乎乎的。
“嗳,你怎么不喝酒?”见他面前杯子未动,她问。
“怕醉。”
他盯着她看,他目光太深,晏婉被他看得脸热。这酒上头太快了……她赶紧低头又喝了一口酒。“从来不喝吗?我以为军中的人都很能喝酒。”
“推不掉了,会喝一点。不是不能喝,怕会贪醉。”
活着太苦,醉后无忧,怕起了贪念,不愿醒来。不如时时清醒,苦惯了,便不再会觉得苦了。
晏婉能感到他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仿佛总有什么压在心上。他不穿戎装时一身贵气,矜贵、疏冷,同寻常的富家公子没什么两样。可若肯用一点心,便能感觉到他的不同。像清人石涛笔下的山水,纵然笔意萧瑟,却从不失妥帖厚重。
“我四哥哥最会饮酒,他书房里挂着一副字,‘只近浮名不近情。且看不饮更何成。三杯渐觉纷华远,一斗都浇块磊平。’”说完,她绽出一个轻快的笑来,抬手把酒推到他面前,“大喝伤身,小酌怡情,喝一点无伤大雅的。”
顾钦不愿她失望,端起酒杯缓缓呷了一口。
一同喝了酒,两个人因为这酒有了不一样的连接,仿佛什么话都可以说。晏婉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捏着杯子,目光遥遥地望着炉子上透出的火光。
“你好像总有很多心事……我阿玛说啊,人生呀,说起来又复杂、又琐碎,可实际上又很简单。不过是雪寒向火,渴饮饥餐,困时眠——顾良时,别想太多,啊。”
她头一回这样叫他,他的名字因为她缱绻的语调有了别样的意味。他微微侧过脸去看她,她此时的目光垂又垂在杯子里,唇角有宁和的微笑。她的每个字,都能拧出春风春水般的柔情来,叫人沉溺在其中。
他想,或许这一辈子,他都没办法从这良夜里走出去了。
腊肠的肉香传了出来,顾钦走过去看了看,“应该差不多了。有刀吗?”
晏婉闻言放下了杯子,翻找出了一把水果刀。顾钦凑活着用水果刀把腊肠斜切成了薄片,馒头也横切了一刀,把腊肠夹进馒头里,递给了晏婉。
晏婉忙接到手里,捧着张嘴咬了一大口。腊肠的油滋的满口腔都是,又烫又香。她吸了两口冷气,“哎呀,好烫!”
“慢点吃……这个也给你。”见她像个小饿鬼,顾钦把手里的馒头也递过去。
晏婉摇头,“我哪吃得了这么多,你吃吧!大过年的,没办法请你吃大餐,总不能还叫你空着肚子。”
顾钦轻轻笑了笑,也慢慢吃起来。
世间好物万千,所谓珍馐美馔,原来并不以贵贱论高低。一室两人,这平平无奇的馒头和腊肠,却是他人生里最好的滋味。滚烫的,带着浓浓的人情和烟火味道。
原来吃什么并不重要,和什么人一起吃才重要。因为那个一同吃饭的人,是可以让所有平凡的东西变得不平凡的。
胃里暖了,人也感到舒泰。他们夹角而坐,桌上摆满了东西,挤挤挨挨的,也有热闹喧嚣的年味。桌角的针线筐里有剪刀和剪了一半的红纸,顾钦偏头看了看窗,“窗花是你剪的?”
“对呀,很难看吧?”
“没有,很好看。这个是还没剪完的?”
晏婉的目光随着他所视,看到了竹筐里那剪了一半的窗花,耳后发热,“嗯,刚才出去放炮了,还没来得及。”
顾钦探手过去要拿来看,晏婉想拦没拦住,怕被他笑,只好低着头喝酒。
顾钦果然微微笑起来,“这两只鸟这么胖,怕是飞不起来吧?”
晏婉嘴里的酒差点喷出去,呛住了,咳了半天。“这怎么是鸟?”明明是鸳鸯……
“抱歉,我眼拙。那是?”
女孩子思春才绣鸳鸯,她不想被他当作花痴。
“……是……鸡,吧……”
顾钦唇角笑意更深,“哦”了一声,又问:“下面这些是…….鸡蛋?”
“……是。”晏婉心虚地回他。明明是水纹好不好!
顾钦满意地点点头,把红纸放回筐里,“窗花见过不少,头一回见人剪母鸡下蛋的。”
晏婉骑虎难下,放下杯子,赌气般的把红纸拿过来,“母鸡下蛋有什么不好,寓意好着呢!来年有好多好多的鸡吃。我现在就剪完贴上!”
顾钦微微前倾,笑意缱绻,很认真地同她建议,“你这是两只母**,怎么孵小鸡?要不改一只成公鸡,不然来年只有蛋吃,没有鸡吃了。”
“……”
晏婉怀疑他根本就是在逗自己玩,瞪了他一眼,决定不理他了。剪刀咔嚓咔嚓地剪,好好的鸳鸯戏水变成了公鸡母鸡孵蛋。
晏婉剪完了,正要拿浆糊去贴,顾钦却拦住了,冲窗户上努了努嘴,“你这窗户没地方贴了。要不,这张送我吧?我家里的窗户空着。”
早知道他想要,她就剪个好的了。“这个没剪好,我再给你剪个别的。”
顾钦却已经从她手里拿过去了。他小指的指尖无意中擦过她的手背,晏婉的手一下就麻了。
“不用,这个就很好看。”顾钦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了大衣口袋,再坐下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天鹅绒盒子。“礼尚往来,收了你的新年礼物,这是送给你的。”
顾钦头一回送女孩子礼物,太贵重的,怕唐突了她;不贵重的,怕她觉得被轻视。只有他自己费了心思寻回来的,才是珍且重的,不会慢待了她,也不会轻慢了自己这份心。他年纪不算小,却和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年没有两样。
晏婉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送给我的?”竟然,有些郑重。
他脸上的表情虽然平静,心里却莫名有点慌。于情感而言,他并不迟钝,却向来拒绝。这样主动,也是第一次。怕铩羽而归。
会是什么呢,肯定不会是戒指。是特意准备的,还是顺水人情?问题太多,晏婉的脑子不够用,心里的欢喜却要满满溢出来了。
顾钦点点头,“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的!”她脱口而出。说完了觉得自己太不矜持了,便往回找了一句,“礼物都是心意,都喜欢。”
她甚至都还没打开……顾钦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没爱过人,不知道如何去爱。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除了大姐给予的一份关爱,他不曾拥有过其他人的温情。他如此安静、听话、懂事、好学、上进,他努力变成更好的人,像那些体面而博学的少爷们一样。然而并没有改变什么。
他一次次憧憬,可希望一次次被摧毁、然后被鞭打回原形。贺敬蓉总对他说:“记住你自己是什么东西!”西装革履、位高权重,都不能改变他是和他生父一样的,肮脏而低贱的畜生,是会给人带来厄运的灾星。不会被人爱,也不配被人爱。多可笑,她从来不肯承认,他身上另一半的血是来自她的啊。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最后,他麻木了、投降了,也接受了贺敬蓉加诸于他身上的一切判决与诅咒。
顾钦那颗被镇在寒潭里的心,因为晏婉这个人,暖了,动了,乱了。所以,他想试一试,哪怕伤了,哪怕万劫不复,他不后悔。这是上天给他的唯一一次机会,也是他给自己的唯一一次机会。
晏婉打开盒子,里面是根链子,坠着锦红色玛瑙的小柿子。她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心意。外头的天那样冷,她一向不大喜欢冬天的,可如今觉得这寒夜也变得可爱起来。
“好漂亮!”她把头发拨到一边,取了项链,往脖子上戴,正扣着扣子,忽然想起了五嫂嫂……
五嫂嫂是江南人,说话声软,人也娇媚。五哥哥向前风流得很,因为样子长得好,喜欢他的女人也多,谈过的女朋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但他的亲事是老一辈说定的,家里已经走了一个儿子了,他怕爹娘伤心,顺从地娶了人。大家开始都为五嫂嫂捏了把汗,怕五哥哥婚后还不收心。谁晓得五嫂嫂娇娇瘦瘦的一个人,竟叫五哥哥爱得死心塌地,外头全断了不说,还成了家里头一号宠妻狂。
大家爱逗晏婉,加之她年纪也不小,又定过亲,女人们凑在一起说私房话的时候,也不怎么避讳她。五嫂嫂在其他嫂嫂的撺掇下,有时候也会说些夫妻闺房里的事情和“驭夫之术”,比如,如何不露痕迹地去撩男人……晏婉有一搭没一搭的,也听过,可都没怎么当回事。
果然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单身,书到用时方恨少……她恼自己当时怎么没好好记下,现在两眼一抹黑了吧?
像有个小人在脑子里翻箱倒柜的,终于翻拣出了点什么能用得上的东西。晏婉悄悄松开了扣子,又用头发丝乱缠了几下,然后假意蹙起了眉头,“哎呀,我怎么老是扣不上……”
顾钦怕是项链不妥帖,闻言起身,站到她身后,俯身下去帮她扣项链,“我看看……缠住头发了。”
他很小心地去解缠在链子上的头发丝,生怕拽疼了他。但手尖不可避免地扫过她的颈子,温温的。像有一双手在撩动她心里的弦,从胸腔到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她因那震颤而僵住了身子。颈子后的皮肤**在空气里,因为身后有人而变得比往日都敏感。酒精烧着心,男人的气息温热,虽然靠得并不紧密,晏婉却还是能感到他呼出来的气息扑在皮肤上,像点燃了什么,烧得她脑袋晕乎乎的。
她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女子,同男子跳舞,搭肩、扶腰、吻手礼都有过。但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哪儿是在撩人,简直在撩自己……作茧自缚,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戴好了。卡扣有些紧,你要是不喜欢这链子,我再去换一根。”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因为喝过酒,气息里有些酒气,闻了就要醉的。这耳语般的轻声细语,让她身体深处蓬勃出一阵难以启齿的暖流,耳廓不受控制地发烫,两颊也滚烫。忍不住微微偏了偏头,他的脸近在咫尺。
豁出去了……晏婉忽然仰头在他脸上“啪”地亲了一下。
顾钦怔住了,人僵在俯身的姿势,被那柔软的唇亲吻过的脸颊没有了知觉。骨也不是骨,肉也不是肉。
他自小在军营,多不堪的荤话荤事都听过见过,按说是见过“世面”的,可原来听来看来的,到底同落在自己身上不一样,是他完全陌生的空白之地。看来,是时候得补一补知识了……
晏婉强作坦**,人却不大敢看他,不安地捏着胸前的小柿子,小柿子片刻就和戒指缠在了一起。必须得解释一下吧,不然他真要当她作是不正经的女孩子。
“我在俄国那边上学嘛,那边收了礼物都要亲吻的……来,敬你一杯,谢谢你的礼物。”晏婉觉得身体热乎乎的,人因为酒精的作用很兴奋,但动作其实开始不大受控制了。她去抓酒瓶,手忙脚乱地差点把酒瓶推倒。
顾钦敏捷地扶住了酒瓶。晏婉一直不敢看他,从他手下抢过酒瓶倒了两杯酒,“我先干为敬!”然后抱着杯子咕嘟咕嘟地灌进嘴里。
顾钦缓缓直起身,全身的血液复又流动起来。嗓子太干,不经意地舔了下嘴角。
晏婉正喝完那杯酒,他那全不经意的小动作,落进了眼里。那个小小的动作像被无限地延长了,慢悠悠的,能让她看清每一帧画面:舌尖柔软一现,舔过唇角,转瞬即逝。唇有些发亮……
晏婉觉得脸又热了几分,头也晕。她忙垂了眼又倒了一杯,动作有些笨拙,“我,再干一杯……你,随意啊。”
舌头怎么开始打结了?
顾钦按住了她的杯子,“你这样喝不行。”然后拿过她的杯子,“谢谢你的招待。”仰首把杯里的酒喝了。
晏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用了她的杯子?
她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顾钦忽然手扶住她的椅背俯身下来,“入乡随俗……也谢谢你的礼物。”然后歪头在她颊边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立刻退开。泰然自若地又坐回椅子里,把他的酒放在唇边缓缓喝了一口。
晏婉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脑子反应不过来,所有的感觉都好像延迟了几秒。刚才,他亲了她!顾钦在桌前的光影里,除了两颊有些酒后的红意,神色如常,坦坦****,脸上一点暧昧都没有。仿佛真是回了她一个亲吻礼。
可不是这样的,中国的女孩子,是可以这样随便亲的吗?亲了,是要负责的……原来亲吻,是这样甜蜜。
晏婉沉浸在初吻的甜蜜里难以自持,可忽然脑子里慢慢碾过来一个念头,等一下,难道以后他收了别人的礼物也要亲一下吗?想到这里,心里像是老醋煮了黄连,又苦又酸又灼人。她抿了抿唇,清了清嗓子,心里有话,可不晓得怎么说出来呀!
那纠结的样子,完全没藏住。顾钦察觉到了,探寻的目光望过去,正对上她的双眼。她明亮的眸子里,全是自己的身影。
“怎么了?”
晏婉咬了咬唇,“你以后收别人的礼物时,可不能这样啊……”
“怎样?”问完了,他才明白似地,“哦”了一声,眼睛里全是温柔的笑影。“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不要对不起……”晏婉从来没觉得自己嘴巴这样笨过,她在说什么哪?怎样说才能让他只亲自己,不亲别人呢?
“我毕竟在俄国住过好久嘛,这是习俗,男人之间、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拥抱亲吻都是礼节。但是你对着中国人可不能这样……”
说到这里忽然又觉得不对,这样说,好像她总同别人亲吻一样。她又急了,“不过,我也不是随便的女孩子,也没同人亲吻过……”
那刚才亲他那一下算什么?
无法自圆其说,简直无地自容。晏婉端了杯子又猛灌了一大口,快点醉过去吧,明天全都可以做不知道。
顾钦摁住了她的杯子,声音又低又柔,眼中有微笑,“再喝真要醉了……我明白了。”以后可以亲她,不可以亲别的人。
“真的?”不能吧?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怎么可能明白?
“真的。”顾钦想笑,但忍住了。
表情很认真,像真懂她的意思。可她的意思……算了,好丢人,还是装醉吧!她好像已经醉了。
晏婉手托了托额头,“顾钦,不行了,我头好晕。”说完真觉得头又晕又重,好像能感觉到地球的转动——脑子坏掉了。
她这样放肆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竟然觉得有点受用……顾钦看了看酒,都快见底了,女孩子这样喝,不晕才怪。“你喝太多了。”扫了眼手表,已经三点多了,“太晚了,你也该休息了。”说着起身。
“你要走了吗?”手从她额上移开,露出一双潋滟的眸子,下意识牵住了他的衣角,目光有些迷离了。“这会儿出去路不好走,明天再走吧……我一个人好怕……”
语无伦次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是不想让他走。这样的日子,夜寒路渺,雪怒风悲,他一个人,该多可怜啊。
已经是“明天”了。她的手只是轻轻拽着,是他自己挣不脱。顾钦静静地望着她,晏婉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捏着眉心站起来,挑开窗帘看外头,“你看,又下好大雪了呢!开车,太危险了。”
她转过身,指了指唐素心的床,“我睡那边,你睡我的床。”然后有些踉跄地走过去,脱了鞋人立刻就钻进被子里,面朝着墙。像是真醉了酒,声音也坨坨的,“快点睡吧,明天我要去灵法寺上头香呢……咱们一起去吧?”接着便没了声息。
理智和欲念疯狂地搏杀在这睡意沉沉的人间。顾钦怔怔地站了良久,久到双腿酸麻,终于向心底的欲念臣服了。
他没有困意,必须做些什么。动了动腿,走到炉子旁,蹲下去整理炉膛,重填了煤。这姑娘心真大,晚上不封炉子明天用什么?
不想惊动那人的好梦,他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做完了事,收拾了刚才用过的茶杯碗碟,拿到外头洗了。明明是深冬,水冷刺骨,他竟然没觉得太冷。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宿舍里的光,像旅人望见了归处,再远再难的路,也都走得下去了。
等整理完房间,时间也才将将过去半小时而已。只能睡一会儿了。关了灯,他于黑暗里躺到她的**,静静地望着对面。双眼适应了黑暗,他渐渐看清她的轮廓。那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是平芜尽处的春山,那里梅发桃荣,柳绿花红。
呼吸间是全是她的气息,似有人在温暖相拥,好像他并不是孤枕独眠。他缓缓阖上眼。
职业习惯,睡觉并不沉,一点动静就会醒。所以清醒地知道她的每一次翻身,听到她梦中呓语。然后看见她忽然坐起身,晕头晕脑地起床摸到桌前。
顾钦也清醒了,问她:“要找什么?”
“水,口渴。”含含糊糊的,也还是呓语。
顾钦起床倒了杯温水给她,晏婉喝完了又爬回**睡了。不过两刻,又摸起来喝水。顾钦早准备好了茶水在桌上放好,看她迷迷糊糊找水喝的样子,有点可爱。他微微笑着躺了下去。
晏婉又一次起来找水喝,只是这一次喝完了水却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掀开被子,人往**一瘫,“哎呀,怎么这么渴……”
顾钦眼睁睁地看到她躺过来,猜测她大约是忘了这床让给他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起身想要换到另一张**去,或者索性起床坐一会儿算了。但晏婉忽然整个人滚过来,熊抱住他,“好冷……”
猛然软玉温香抱满怀,顾钦先是一怔,接着身体里一阵阵热浪滚滚。他僵着胳膊推了两下,想把自己从她怀里解脱出去,但晏婉却抱得更紧,眼睛紧闭,咕哝道:“素心姐,你别走,帮我暖暖被窝……冷死我了,你看我手冷脚也冷……”说着,手往他身上摸了两下。
身上火烧火燎地有了反应,这样下去要坏事的。顾钦额上沁了薄汗,死死压住她的手。但晏婉像个小蜘蛛精,吐了丝,一圈圈地把他牢牢圈住,嘴里还抱怨,“素心姐你别乱动呀,明天要上课呢……”
顾钦确实不敢再动了,想等她睡沉后再把她抱过去。可两个人在一起真像是干柴在火膛里烧,又兜头倒了一箱油,煎熬得狠了。
叫人不要乱动的人自己却总是在动,往他肩窝钻钻,片刻后一脑袋又枕在了他胳膊上……
软绵绵、暖呼呼,头发乱糟糟的滚着,蹭得他脖子、下颌都在痒。像抱着一只小动物……他想起十多岁有一年打仗,被敌军冲散,掉了队。也是个深冬,他受了伤,在雪地里埋了两天。后来有一只过路的土狗把他从雪堆里刨了出来,天太冷了,那狗就这样依偎着他。就靠着这一点的热,他等到了曹司令派来寻他的人。那条狗成了他的挚友,一直随在他身旁,但那也只是短暂的陪伴。有一天他回到住处,看到的就是它的尸体。是贺敬蓉做的。
顾钦的心抽痛了一下。
大约是热了,晏婉又开始踢被子,抬腿就是这么一下。好在顾钦反应快,不然今天要被她踢到两次子孙堂……顾钦架住了她的腿,又轻轻放下。可不过几分钟,那腿又抬起来,搭在了他的腰上…….
这睡相也太坏了,顾钦失笑。不过没关系,他这人的长处就是适应快,往后习惯了就好了。
他强迫自己忽略鼻端萦绕的甜馨,忽略紧贴在身上柔软的所在。所有的一切都在撩动他的心,本能在蠢蠢欲动,长久被禁制的欲念在试图破笼而出。但她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他爱重她,便不能不明不白的要了她的清白。
他只能去想些枯燥而沉重的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眼下南北的政局……名利权柄非他所爱,但于其位,他要为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负起责任。代管晋军,一个“代”字就很微妙。若不是桑仪求他,不想老帅一生心血东流,他不会站出来接这个烫手山芋。西方列强各自扶植代理人,各派军阀间争斗不休,为了自己的势力,多少人不得不妥协合作换来经济和军事上的支持。晋军中对于未来何去何从的争论从未停止过,亲日的、亲美的、亲英的……南北都曾与他接洽过,但到底他拿不出个明确态度。
顾钦以为抱着这样乱动的东西,他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谁料想竟然还是睡着了。不知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这一觉很沉,无梦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