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学校大考的最后一日。晏婉也有监考任务,今天她正监考桑悦那一班。晏婉发现桑悦像换了一个人,向前是个跳脱的性子,又高傲又活泼。现在呢?考场上的人或奋笔疾书,或抓耳挠腮,只有她一个人托着腮,双目空洞地静静地望向窗外。
晏婉也看了看窗外,除了几个提前交卷的学生或在校园里走路或凑在一起说话,也没有特别的地方。晏婉看到她的试卷上也只写了三个字,“顾桑悦”,其他地方都是空白。这为情所伤的样子,叫晏婉有些不是滋味。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次第走过去交卷,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激动雀跃。轮到桑悦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把试卷放到讲台上,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顾桑悦,要不要和我谈谈?”晏婉担心地看着她。
桑悦却是动了动嘴角,扯出了一个讽刺的笑,“晏老师还想说什么追求女性之自由吗?省省吧。”说完侧身走过去。
晏婉以为桑悦还在因为被抓而迁怒于她,她认为很有必要解释一下。匆匆收好了试卷,小跑着送到了教研室,再跑出来的时候,只看到桑悦坐进了顾家的车里走了。她叹了口气,算了,下次再同她解释吧。
她头一回做老师,其实也是手忙脚乱。程义川也是学校的老师,虽然他是体育老师,但晏婉新来乍到时很受了他不少照拂。从如何写教案、教学大纲,到如何控制课堂的教学节奏,还有怎样对付难缠的学生和突发的意外,晏婉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她心存感激。所以对于他和桑悦的恋情,她抱有极大的同情。
晏婉没有谈过恋爱,没喜欢过人。但书读多了,对于那种生死契阔的爱恋她也是憧憬的。虽然她还没有遇到,但却乐得成全。如今桑悦回来了,程义川却不知所踪。人肯定不是顾钦抓的,那么就只有桑悦知道他的下落了。
一放假,学校里就忽然冷清了起来。本地的老师自不必说,就是外地的,同她一样住宿舍的老师也都纷纷整理行李回家了,仿佛就突然多出许多的空间和时间出来。
晏婉周末又去曹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没遇见顾钦。她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
从曹家回来,晏婉顺路去了翰林街的西洋纸墨铺子。她是老顾客了,铺子的店员都认得她。见她来了,店员热情招呼她进去,问她要些什么。晏婉添了些快要用尽的颜色和松节水,忽然见另一个店员正同送货的在对货单,是一批毛料。什么猪鬃、貂毛、獾毛、松鼠毛,瞧着成色相当不错。不少画者爱自己做笔,所以这些毛料销路也不错。
晏婉看着那些东西,忽然心头一动,也买了一些做笔的材料。她从前也跟老师学做过画笔,不过许久没做了,而且她要做的画笔,同她平常用的笔很不同。忙活了一整夜,终于是做出两支极细小的笔刷。试画了一下,还算满意,然后就动起手来,整一个星期没出门。
唐素心在户人家里做补习老师,那家人十分在意孩子的学业,不希望寒假里荒废了。加之唐素心家就在晋州旁的一个村子里,半日也就到了,所以索性留到了春节前再走。
到了周六夜里,唐素心半夜起来去厕所,发现晏婉还在灯下作画。她净手回来,走到晏婉身后给她披了件棉袄,“你也多穿件衣服,这夜里也够凉的。”
探头看去,发现晏婉竟然在个巴掌大的画布上作画,似乎快要完成了。画上一个旧式女子端坐,她身旁站着个英姿俊逸的军官。若不近看,会以为是染过色的相片。
“呀,画得真好!”唐素心赞叹,“你这费了多少工夫呀?”
“啊,画了一个星期。”不眠不休。
“这可真够费神的,人家得付你多少钱你才肯画?”
晏婉抿着唇笑,“晏小姐的作品那是无价之宝呢!只送不卖,卖了就对不起我这份心了。”
唐素心忽然就想起那天的事情。猜测画中人大约就是那日的访客,不禁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眼熟。
“素心姐,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晏婉见她一直在旁看,问道。
“没有没有,你画你的,我这人睡得沉,不怕动静。”唐素心又给她倒了杯热水,“你也早点休息。”说完回到自己**接着睡觉去了。
待到天亮,晏婉终于是画完了,这大约是她最满意的一幅画了。等到画干透,再上两遍光油,也都好几个月了。想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他,又觉得日子太远,希望立刻就送给他。她不为他的感激,也不求报酬,就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那深夜灯影里独自疗伤的影子,刻进了脑海里,擦也擦不掉了。
东方发亮,也没有睡觉的必要了。完成了一幅画,人虽然疲乏,大脑却还很激动活跃。她洗漱好穿上衣服,唐素心迷迷糊糊里见她要出门,问了一句:“这么早去哪儿呀?”
“今天去曹家画画嘛,你再睡儿吧,我下午就回来。”
“哦,那你多穿点儿,外头冷得很,小心路滑。”
晏婉提着颜料箱出门了。天是真冷,出了巷子,在路边的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吃完了东西人终于暖和一点。她前阵子参加了一个比赛,昨天是比赛出结果的日子,今天报纸上就能有结果了。晏婉寻了好几家,才找到间开门的书店,在门口的报摊上买了份报纸,匆匆地翻到副页的比赛结果启事上,虽然只得了二等奖,但还是有五十块的奖金。晏婉高兴极了,这下过年的新衣服是有着落了。
收了报纸,一抬眼的功夫看到书店里的人,那人的背影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看,竟然是程义川。程义川向来穿得摩登,今天却穿着一身不打眼的灰布长衫,他个子高,身影下笼着个娇小的身影。晏婉从这里望过去,只看到一小半脸,但也认出来了,是桑悦。
竟然还在一起呢!今天算不算双喜临门?
晏婉正张望着,里头的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视线,要转过头来。晏婉不想被他们发现,忙垂头假装翻捡杂志,然后付了钱匆匆离开。真好,原来他们还没有放弃。
桑悦见程义川忽然不说话了,似乎在看什么地方,她也转过头去看窗外。窗外一片雪色,路上行人零零星星。天是真冷,冷到骨头里。她拢了拢衣服,哀求道:“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程义川只见到晏婉匆匆离开的背影,听闻桑悦说话,这才转过来,笑着道:“你怎么会没有办法?桑悦,你可是我最聪明的学生之一了。你瞧,你这样好看,又——”他停了停,目光很有深意地垂到她胸前,然后又抬了起来,凑到她耳边说:“身段又那么好,只要是男人,都会被你迷晕过去的。”
桑悦紧紧咬着下唇,又恨又怕,人控制不住,细细战栗起来。眼里全是泪,心里怒骂着“卑鄙、畜生!”但却什么都不敢说。她现在不能激怒他,他那里有她不可见人的相片。
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纯洁的、至死不渝的爱情?都是骗人的!有的只是居心不良的**,别有用心的陷阱。她怎么那么傻,怎么会被骗得这么惨!她失去了清白,还可能会被全世界的人知道,会唾弃她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她恨,恨程义川,恨晏婉推波助澜,恨顾钦没有在她离开的第一天就找到她,她恨所有的人!
程义川得意地笑了笑,抹掉了她脸上的泪,“我这么喜欢你,其实也不愿意全世界的人分享你的美丽。只是那份地图对我很重要,我跟你说过,那地图是老师多年的心血,是他的东西。我只是拿回属于老师的东西而已。记得我说过的话,只要你把地图给我,我一定会和你结婚的。”
桑悦在心中叫嚣,“我怎么可能嫁给你,我杀了你还来不及!”可面上不敢露分毫,期期艾艾地说:“顾钦对我很冷淡,我不可能从他那里偷到钥匙的。更别说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把地图藏到了哪里,你叫我怎么去找呢?”
“傻丫头,这么久的时间我都等了,再多等一会儿也没什么。你不是救过顾钦的命吗?他这个人虽然心机重,心思细密,但他很在意顾家人,只要你努力努力,他肯定就是你的裙下之臣了。”
桑悦还想再辩解,程义川却捏了捏她的脸,并不是爱抚,手上下了点力气,她的脸立刻就被捏红了,程义川的笑也变得狰狞起来,“虽然我们有很多时间,但是桑悦,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还有,女孩子一定要听男朋友的话,知道吗,千万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不然……”他又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句,桑悦顿时脸色煞白。
晏婉是第一个到曹家的,其他的女孩子没多久也陆续到了。因为已经一同画过两三回,大家也都渐渐熟悉了些。在等主人的空隙,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聊起天。临近春节,大家面上都有了些喜气。不过说到后来,话题自然而然地便到了男士身上。其实她们说的也就是顾钦。
晏婉竖着耳朵听,有时候很想争辩一下她觉得不对的地方。可那样子就有点太明显,好像她同他很熟一样。可她同他,也不是那么熟悉。
桑仪一家到齐了,大家各自收拾起精神作画。晏婉记得第一次顾钦来的时候,大约在十点半,所以到了时间她就有点心不在焉,不停地去看钟。只是过了时间,顾钦还是没有出现。
是公务很忙吗?在打仗?还是——在躲她?难道是上回她表现得太露骨了?可真不怪她呀,喜欢一个人,好像怎么藏也藏不住呀。她的喜欢来得太快,或许是由怜惜生出的,但她知道,那种感觉是和以前对任何男士的感觉都不一样的。
晏婉的一颗心像在泥泞里摸爬滚打,总也没个出路。
门口有了响动,听到动静,晏婉立刻就抬头望去。是有人来访,可不是顾钦,却是桑悦。两人的目光对到了一处,晏婉惊喜地冲她笑了笑。桑悦愕然怔愣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转开脸,朝桑仪走去。
桑仪见桑悦来了,便称久坐腰酸,先请画画的小姐们吃些点心喝咖啡,她则是同桑悦一起往温室里去看花。昨日桑悦打了电话来,说有事要同她说。桑仪同这个妹妹素来往来并不密切,但桑悦一向在她面前还算温顺听话。思忖着她是想说离家出走的事情,桑仪也正想找个机会点一点她,便叫她今日过来。
桑仪最爱蝴蝶兰,曹司令便派人搜罗了各种颜色的蝴蝶兰回来,时间久了,这温室里都有上百盆了。姹紫嫣红的,像是误入了春天。
“我就说嘛,女孩子还是要多出来走走,我瞧着你气色好多了。”桑仪笑着道。
桑悦只是低头“嗯”了一声,“大姐说得是。”
“母亲可还好?”桑仪问。
“夫人很好,家里一切都好,大姐不用担心。”
桑仪本在浇水,闻言看了她一眼。自打归家后,桑悦就同先前不大一样。不爱说话了,心事重重的。她们虽然是姐妹,到底不是一个母亲,年纪差得也大,没说过什么贴心的话,也不好说。
桑仪点点头,“有你在家照顾,大姐也是放心的。”
温室里不仅热,还潮,人就有些闷。桑悦自进了曹家见了晏婉,更觉得胸口有一口气出不来。
“大姐怎么找了这么多画画的女孩子?”
桑仪低笑,“大姐缺了幅全家福,良时也缺一个知心人。刚才你也见了,那几位小姐,哪一位最出挑?说不定未来就成姑嫂了。”
桑悦学着桑仪从花盆里捡枯叶子,在指尖捻碎了,“我瞧着各有各的好。只不过有一个,不大好。”
桑仪挺意外她的话这样直白。笑问:“哦,是哪一个?”
“那位姓晏的。其实是我们学校的绘画老师。”
“哦,晏小姐。我瞧着还不错呀,人看着开朗也谦和。怎么,你知道些什么,跟大姐说说,好叫大姐心里有个数。”
桑悦避开她的视线,动了动唇角,“其实我也不知道,同学们说的……说她挺风流的,好像还是哪个财主家的逃妾。”
桑仪讶然笑了起来,“是吗?真没看出来。”
她向来主意大,旁人的话她也会听,但看人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捕风捉影的事情,更像是学校里的学生无聊时传的流言蜚语。虽然不致命,倒也很伤人。桑仪偏袒顾钦,只觉得他喜欢便足够了,其他的倒真的不打紧。但有些话同桑悦不好说,便也是笑笑就过去了。
“对了,你昨天说有事同大姐说?”
桑悦站住了,“对……其实,是我不想再读书了,想出去找事情做。”
“不想读书也不用勉强,女孩子能识字、会算术,懂得理家就够了。当然,你们年轻的女孩子和我们不一样。不过,是家里短了你的开销吗,怎么想起来出去做事的?”
“其实也不是出去做事。大姐你也看到了,二哥那个样子,现在钦哥哥不仅在姐夫这里担着职位,还要管晋军的事情。我不是男孩子,从了不军,但也想给家里帮帮忙,不想做个吃闲饭的惹事精。”说到这里,桑悦眼中坠下来一行泪,惊觉失态后忙偏过头擦掉了眼泪,强挤了一个笑。
“是有人在背后嚼舌头了?”桑仪表情严肃了起来。
桑悦上去挽住她的胳膊,“没有的事,大姐。是我想去帮钦哥哥,想去给他做秘书。大姐你想呀,有我照顾钦哥哥,不比那几个侍从官照顾得好?”
桑仪转过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桑悦被她看得心虚,低声问:“怎么了,大姐?”
“你同良时说过,他不同意吧?”
桑悦红了脸,“是啊,钦哥哥说让我把书读完了再说……”
“他说的也没错。”
桑悦急了,上去摇桑仪的胳膊,“大姐,怎么你老偏心钦哥哥呀?我就不是你妹妹了吗?钦哥哥最听你的话了,你帮我去说说吧?说实话,我是没办法在学校待了。虽然家里把事情都摁下去了,可还是有风言风语。大姐,我真的待不下去了。”说着桑悦捧着脸哭了起来。
桑仪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大姐去试试,成不成还两说。你呢,也是大姑娘了,不要嫌姐姐啰嗦。女人的路不好走,走错了,可没有回头路了。好在这回没铸成什么大错,还能从头再来。往后呀,你也要交友谨慎。我呢最近也是认识了几个不错的年轻人,回头我先同二娘说说,看看她的意思。”
桑悦被她说红了脸,撒娇地跺了跺脚,“大姐,你们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呀?我不嫁人,我就是要去做秘书!”
桑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好,大姐去试试。记得留下吃饭,良时过一会儿也来,咱们几个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两人相挽着回到了花厅,众人方开始继续作画,桑悦则是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晏婉看了她几回,她故意装作没看见一样。
今日的时间到了,几个女孩子陆续收拾了东西离开。晏婉被两个小少爷缠住了,上回的魔术他们都学会了,这次缠着晏婉求她再教个新的。
晏婉一边教他们,一边东拉西扯,到了最后才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怎么这几次都没瞧见你舅舅来呢?”
“舅舅来了呀。”
“来了?”她怎么不知道?晏婉抬头四下里望,哪有顾钦的影子?
“哦,舅舅来得晚,你们都回去了他才来的。姐姐,这个丝巾是要这样藏到袖子里去的吗?”曹文举问。
她们走了他才来?竟然真的在躲自己吗?到底自己哪里不好,这么叫他瞧不上?
晏婉心里像被人拧着,又酸又辣。一抬眼见桑悦放下了杂志,披了衣服往外走。晏婉正等机会想同她说几句话,忙安抚了两位小少爷两句就追了出去。
“桑悦,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桑悦只当作没听见,步子却快了。
晏婉小跑着跟上去,终于在宅子的台阶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桑悦,你听我说,那天真的不是我通风报信,我没有出卖你们!”然后又压低了声音,“我早上看到程老师……他没有出事,我太高兴了。你别怕,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桑悦听到此处,忽然怒目圆睁,“晏婉,你简直是个魔鬼!你们为什么缠着我不放呢!”然后猛地推开她。
晏婉没提防她这样大的力气,被她一推,握住她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抓得更紧。她往后倒去,顺带着也把桑悦拉倒了。两个人缠在一起,从楼梯上滚下去。
晏婉被压在了下头,浑身酸疼不说,更可怕的是右手一阵剧痛。她奋力推开压在身上的桑悦,强撑着坐起身,还没来得及看自己的手,就听见桑悦哭着道:“晏老师,我求求你了,不要再说那些东西蛊惑我。我不要再听了,我只想做个正经的女孩子……就算我不听你的,你也不用推我呀!钦哥哥……”最后那个声音拖得尤其的长而软。
……
晏婉听到那个名字转过头,果然看到顾钦带着人正站在不远处,目光冷澈地看着她们。
“我没有推你。”
晏婉是说给顾钦听的,但她的声音被桑悦的哭声盖住了。“钦哥哥,我好疼,我的脚好疼……”
顾钦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走过去把桑悦扶了起来,低头查看她的伤处。桑悦哭着直喊疼,顾钦叫了人扶着桑悦进去了,又叫人去请大夫。宅子里人影幢幢的,乱成了一团。
刚才的喧嚣像天边的一朵云,一刹那就被风吹远了,晏婉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她抿着唇自己挣扎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顾钦再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晏婉了。他习惯了不在顾家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情绪与喜恶,是一种自保,也是一种对旁人的保全。
过了这么久,他仍旧没想好该如何对她,所以只能这样避开她。他以为不见,慢慢就能忘记,那种意动就能慢慢消淡下去。但刚才远远看到她身影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
晏婉坐在黄包车上的时候,才想起颜料箱忘了拿回来了,但她也不愿意再回头。她简直同顾家人八字不合,不是摔了腿就是伤了手。腿断了倒也罢了,手是画者的命。如今被人伤了命,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她努力去忽略被人误会的委屈、被人忽视的失落。她想现在就扑进母亲的怀里号啕大哭,但母亲远在千里之外,此时只有她一个人。
晏婉抬眼去看倒退的风景,拼命把眼泪逼回去。佟晏婉,你要是再理他们兄妹,你就是猪!
学校里除了看门的刘大爷也没什么人了。晏婉心情低落地到了宿舍,门上挂着锁,显然唐素心不在。她开了锁推开门,地上有张纸。捡起来一看,是唐素心留的便笺,说有点急事出门,后天回来。
晏婉颓然坐到**,呆坐了一会儿。低头看见了自己的手,动了动手指,好在没有骨折扭伤,就是蹭破了点皮。她冲着伤口吹了吹,学着母亲的样子,嘟着嘴安慰自己,“吹吹就不疼了。”
快要过年了,大街上到处都是卖烟花炮仗的。有小孩子早早买了,提前享受着过年随便放炮的快乐。炮竹天生就带着一点热闹,但须是那种密集爆炸的炮竹。这样东一声西一声,好像很远,又似乎很近,反而显得凄凉。学校里太静了,这稀疏的炮仗声,更叫她觉得静得伤心。
屋里渐渐有了凉意,晏婉打了个冷战。人也乏了,口也渴了。她起身去倒水,暖水瓶是空的。她提了水壶去烧水,这才注意到要添煤饼了。煤饼一向堆在外头窗户底下,她披了衣服走出去一看,煤筐里的煤饼没剩多少了。这可不大妙,煤饼要是续不上,晚上炉子灭了她可点不着炉子。
为了节省开支,每个月学校会给住宿的老师发些细煤,煤饼都是学校老师自己做的。晏婉来的时候天气还暖着,入了冬就全是唐素心在张罗。她也就是在旁边看看,搭把手。真叫她干,她可是两眼一抹黑。但她现在又没有余钱去买煤饼,此时也只能卷起袖子上了。
晏婉拿了铲子把细煤铲到空地上。只是铲子沉,刚才又摔了手,铲煤的时候胳膊就不停地在抖,一铲子煤倒有半铲子洒在路上。晏婉只得匆匆扔了铲子,找了笤帚簸箕把洒落的煤归拢好。天冷,可只干了一小会儿身上就塌了汗。手也黑了,没法子脱衣服,只能就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好不容易堆了一堆煤,晏婉手撑在铲子上喘气,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觉得痛快又得意。果然劳动使人快乐,刚才发生的事情竟然完全忘了。她从前在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想过有朝一日不仅要辛苦工作,去挣那点她从前根本不放在眼里的现大洋,现在竟然还要自己动手做煤饼,简直就是下凡历劫的仙女。若有一日回家,说给家里人听,大约都要惊掉了下巴吧!
她正想着,远远听见门房刘大爷高声喊:“晏老师,有人找你!”
晏婉一回头,却见到顾钦往这边走。她转回头,只当没看见他。她朝冻僵的手呵了呵气,准备去挖点土拌煤。这边铲子刚下去,手柄就被人抓住了。
“做煤饼吗?这种土不行。”
顾钦要拿铲子,晏婉不想给他,拉扯了两下,见拿不回来,便恼得松开了手,气咻咻地瞪着他。
顾钦脱了皮大衣,章拯接到手里,看穿了他的意图,小声道:“师座,我来吧?”
顾钦说了声“不用”,章拯只好拿着衣服远远站到一旁去了。心里替顾钦捏了把汗,人家去见女孩子,不是送鲜花就是送礼物,这位竟然打算打煤饼送给人家吗?
顾钦四下打量了一下,然后在一个地方下铲子铲土,他头也没抬,温声细语,“拌煤要用细土。”
顾钦将细土和煤拌匀,然后堆成了个小丘,在小丘中间挖了一个圈。放下铲子,走到水龙头下提了半桶水来,倒进圆圈中间,几下就拌好了煤浆。那行云流水的动作,简直把晏婉给看傻了。
“会打煤饼吗?”顾钦忽然转头问。
晏婉正拧着眉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似乎没听见他的话。顾钦见她呆呆发怔的样子,傻的有点可爱。看样子不像会。要说她穿得绝对算不上好,又寄卖作品,又去替人画画,想来家境平平。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她一定是被人掬在掌心里宠大的,所以她什么都不会也不奇怪。
不过没关系,毕竟,他什么都会。
顾钦不再追问,把铲子靠墙放好,又在四下里寻了寻,最后找到个锅铲模样的东西。晏婉看着那应该是旁人打煤饼的工具。
顾钦蹲下身,拌了拌煤浆就开始做煤饼。
风吹得晏婉额前细发乱飘,发丝蹭到额头上,弄得人痒。她用手抓了抓发痒的额头,把头发别到耳边。怔怔地看着他,失了言语。
“你不会弄这些,记得叫煤炭公司的人送。”顾钦一边打煤饼一边道。
晏婉抿了抿唇,“桑悦不是我推的,是她先推我的,你不用来找我算账。”
“我知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他声音惯常沉静,瞧不出什么情绪。
晏婉骤然涌出许多的委屈来,“犯不着你来道歉,同你没关系。你的道歉代替不了桑悦的道歉。”
听到她声音有些异样,顾钦停下手抬头去看她。晏婉委屈地眼眶都红了,不想叫他看到自己这没出息的样子,偏开头躲开他的视线。
顾钦的目光却从她脸上一直落下去,“脚伤了?”
脚没伤,心伤了,还是不可告人的伤。既然这样关心她,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站出来维护她?她不需要这样为了桑悦道歉才来的迟来的关心。
“跟你没关系,不用你管!”晏婉猛地丢了一句,跑进房间里栓上门。
心里堵得难受,趴在桌上埋着头生闷气。过了半晌,她直起身子,隔着白色十字纱的窗幔,只能看见院子里的人朦胧的轮廓。像是白日梦里的一个影子,沉默而有分寸。也如那雪,易消易散。
这么冷的天,带了这么多人,就不知道叫别人也帮着做一点吗?
顾钦默默把所有的煤都弄好了,在水龙头下洗干净手。章拯把晏婉的颜料箱拎了过来,“师座,要不我敲门给晏小姐送去?”
顾钦望了望晏婉宿舍紧闭的大门,半晌收回目光,“不用了。”他接过颜料箱,放在了她门前。
人走了,晏婉委屈到了极致,眼睛酸得不像话。最后还是不争气地打开门。院子里除了那一片像被操练过的士兵般整齐的煤饼,像无人来过一样。她看到门前的颜料箱,箱子上放了一个纸袋。拾起来打开一看,是药,各种跌打外伤的药。
晏婉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讨厌,我又不会弄,留药怎么不留人哪?
哭着哭着,她又笑起来了。她看着那袋药,还想生气,可怎么都气不起来了。边笑边擦眼泪,她都已经打算不再理他了,可他认错态度这样好,那她就再考虑一下吧。
隔了两日,汉明顿画廊忽然差人送了现金支票来,说是晏婉寄卖的画被人买去了。三幅画,扣掉提成一共是二百块钱。晏婉好奇是什么人这么有眼光买了她的画,但那小店员一问三不知,她也只得作罢。
晏婉第一次体会到了赚“大”钱的快乐,一扫心中阴霾,喜笑颜开地要拉唐素心上街买东西。
晏婉是头一回自己过年,往年一家大小二三十口人,才入了腊月,家里的女人就开始忙碌起来。头一个大日子自然是她的生辰,大操大办完生辰宴后就正式开始备过年的事情。备年货、做新衣服、订酒席菜单,采买物品……
到了初一早上,母亲也不许她赖床了,早早就被嬷嬷们拉起来梳洗打扮。侄子侄女们轮着给她磕头,她等着这些小鬼头们慢吞吞地磕,都要坐得屁股疼。她收的红包多,散出去的红包也多。侄子们里有特别调皮的,就觍着脸笑着向她讨钱,“姑爸爸那么有钱,怎么压岁钱给这么少?这么小气,都留给姑爹的吗?”
——仿佛都只是昨日。
晏婉仰头看了看天,难得雪停了,出了太阳。阳光刺目,用手遮了眼,那太阳光就全落到掌心里,有了丝丝的暖意。
不知道父亲母亲现在怎么样了,还生她的气吗?也不知道五哥哥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最好是个姑娘,家里男孩子太多了,吵得人不得闲。四哥哥今年会回家吗?……
“晏婉,看什么呢?”唐素心从宿舍里出来就看到晏婉抬头呆呆望天。
晏婉回过神,“没什么,看到一只落单的鸟,怪可怜的。”
唐素心锁上门,两人手挽着手往外头走。“你瞧瞧,我这还没走呢,你就伤感起来了。叫你跟我一起回家过年,你又不愿意。”
晏婉笑起来,“我不是伤感,就是舍不得素心姐嘛。不过你也就回去几天,咱们过几天不就又见了嘛!”
唐素心拍了拍她的手,猜测大约她是想和那个神秘的男朋友一起过年,忍不住又提醒,“你一个人哪,要好好照顾自己。晚上锁好门窗,小心坏人。还有,炉头上的火要仔细留心着。”
“嗯,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晏婉往她肩上一靠,笑吟吟道。
晏婉如今是个“富婆”了,花钱也不再束手束脚。先去服装店交了钱拿回了新衣服,又在店里买了件开司米的披肩送给唐素心做礼物。
唐素心推辞不要,晏婉才不管她,自顾自叫伙计包上,佯做生气道:“咱们俩什么情分,你再这么客气,回头我就搬家不跟你住了!”
“你挣钱不容易,能存就存着。你看这条红围巾好看又便宜,没必要买那么贵的。你知道多少人连吃口饭都难……”
晏婉把伙计包好的披肩塞到她怀里,笑着道:“行啦行啦,下回,下回我保证不买贵的。”晏婉觉得唐素心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节俭。
两人出了服装店,边走边逛。晏婉正在一个卖绢花的摊子上翻捡,唐素心忽然道:“你先逛着,我去前头给我母亲买支参。”
晏婉直起身,顺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这铺子瞧着挺不起眼的,能有什么好参?要不去那边锦福堂买吧。”
唐素心摇头,“那边太贵,这边我是老主顾了,铺子虽然瞧着寒素,东西还是不错的。”
晏婉放下手里的绢花,“那我们一起进去吧?参我见得多了,我给你参考参考,省得他们坑你。”
唐素心笑着道:“你玩你的,我去去就来的。回头我不在宿舍,你那几天要自己弄东西吃,还不赶紧多买点?年里可没处买吃的。”
晏婉一拍头,“你说得对呀,那你去吧,我就在这附近转转。”
等唐素心出来的时候,晏婉正蹲在马路牙子边上等她,身边大大小小十几二十包东西。唐素心走过去,“你这是把人家的铺子都搬空了吧,买的什么东西呀?”
“嗨,本来想买京八件的,买不着,就自己配了,差不多那个意思。过年要讨吉利嘛。”
唐素心失笑,“你这是打算光吃这些东西吃几天吗?”
“没有没有,我还买了瓜子花生果脯兰花豆……”晏婉一个一个翻给她看。
唐素心无奈地摇摇头,“这些东西能当饭吃吗?走,我带你去买。”
“好呀!”晏婉站起身,拍了拍灰,看了看她,总觉得哪里少了点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咦,素心姐,你刚才拿的那个蓝布包呢?”
唐素心怔了一下,随即笑道:“那是我用来换参的。”晏婉也没做多想,拎起东西随着她往前走。
两人路过卖春联的摊子,晏婉想起春联和福字还没买呢。写字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瞧着就是很有福气的模样,字也好看。
晏婉站在摊子前瞧了半晌现成的春联,忽然指着一副对联对写字的老人道:“老先生,我想要那副对联,不过您帮我改个字成不成?”
老人转身看了看,笑着道:“这有什么不成的。”
晏婉把要改的字说给他,然后等他写了字,墨迹干透了,付钱收了,一路都在笑。唐素心打趣她,“你捡着钱啦?”
“没有啊。”可晏婉不知道在想什么,怀抱着对联,脸上一直挂着笑。
晏婉走一路花了一路的钱,吃喝玩乐样样不落。不仅买了红纸要剪窗花,看到卖鞭炮的又买了一大提子烟花炮仗。
唐素心诧异地瞧着,“你会放吗?这炸了手可不是闹着玩的。”
晏婉得意极了,“我三岁开始就放炮了,家里属我胆子肥。素心姐你就放心吧!”
这样东买买西买买,到宿舍的时候晏婉只剩几块钱了。好在唐素心在她身无分文之前替她张罗了二十来个馒头、一挂腊肠,还有酱菜之类的东西。仔细把东西装进一个带盖子的大馍筐里,在宿舍外头窗台下的破桌子上放好。冬天冷,坏不了。又找门房刘大爷借了个口小锅,凑合两三天没有问题。唐素心事无巨细地给她安排好,晏婉笑她像个临出门的老母亲。
唐素心笑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若有人找我,你就替我问问他是哪里人。若他说是洪籍县人,你便问他是哪两个字。他若说洪水的洪,籍贯的籍,那就麻烦你把我的地址给他。”
晏婉点头,“好嘞,我记得了。要是他不认路,我就带他去找你。”
唐素心走了,一个人方觉冬夜何其漫长。晏婉虽然爱热闹,却也不惧一个人,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情绪谁也逃不开。想到家人,她便支开画架子,拿起画笔开始作画。
除夕这一日军部也没什么公务,到了年末也是人浮于事,顾钦处理完了当日公务,也不过恰恰过了中午。有家有口的,都放他们回去了,侍从官也就只剩了章拯一个。但顾钦听张铁成提过这么一句,说是章家在给他议亲了。想来年里两家人总要走动走动,便把章拯也赶回家去了。
桑仪一家春节通常都去曹家乡下老宅子里过节,旧式大家族,一堆太爷、老叔公,都不是好伺候的,是以早早就得动身离开晋州。所以年节里,顾钦是最无处可去的。虽然顾家也不把他当自家人,但大宅还是要去一趟露个脸。
顾府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高玉英爱热闹,宅子布置得也热闹,满眼红红绿绿。丫头把顾帅推出来,贺敬蓉这一日也会从佛堂出来。不过她并像其他姨太太一样穿得那样艳,只穿了件崭新的铜锈绿色的锦袍。一众人按齿序向顾帅、夫人拜年,再有婆子在一旁给各人发红包。
顾钦没上族谱,也无需陪着一起去祠堂拜祖先,但仍旧在祠堂外跟着磕了头,再远远地候着。他没有来处,也没有去路。这个人人团圆、个个喜气的日子,他不过是冷眼旁观人家的热闹,欢声笑语同他没有半分关系。
等到顾家人祭完祖先,晚上再吃一顿年夜饭,他便可以离开了。这一个千篇一律的过场,今年尤其显得冗长。
顾钦靠在祠堂外游廊的朱漆柱子边,是冬日里惯常灰沉沉的一日,天地万物都像罩着一层灰蒙蒙的纱一样。不远处,园子里的小湖里有一丛残荷,枯萎的莲叶、莲蓬上顶着雪,像人心上压着雪一样。
他忽然想起了晏婉。她送的“柿柿如意”他没有吃,是舍不得吃,可不知道怎样存放才不会坏掉。双手插兜,左手指尖碰到了一个冷硬的东西。他从口袋里把东西摸出来,是一个坠子。
那日从军部出来,路过翰林街,莫名就在古玩市场那片停了下来。他并不知道要去买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直到看到一块南红玛瑙,鲜亮、油润,他立刻就买下来了。
店员问他要做什么用的,他想了想,请店里的工匠雕成一个小柿子,又配了条细金链子。今天刚刚拿到手。那是带了点橘色的锦红,明亮又有朝气,像极了那个女孩子。
“钦哥哥,你在这里啊!”忽然有人从廊子那头走过来。
顾钦转过身见是桑悦,正要把坠子收起来,桑悦却几步到了他面前,“哇,项链好漂亮!”
顾钦“嗯”了一声,把坠子装回了口袋,方才问:“祭完祖了?”
“嗯。钦哥哥,项链给我瞧瞧吧?是个柿子?寓意真好。”
顾钦不置可否,“要到前厅去了吧?”
桑悦却不依不饶,她瞧得清楚,那肯定是给女孩子戴的首饰。她上前抓住他的胳膊轻摇,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钦哥哥,你真小气,我又不要你的,就是看看也不成吗?”
顾钦不动声色地抽开胳膊,“是别人的东西。”他没再说下去,也没有要送给她的意思。
“那你回头也送一个给我吧?”
“这个买不到了,下次送你个旁的。”
他说话的语气算不上冷硬,但态度却坚决得很,完全不给人留一丝余地。桑悦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去媚惑一个男人,尤其是这个她向前从未曾放进过眼里的男人。她曾经眼高于顶,虽然对顾钦一直也很客气,那也不过是她骄傲使然——犯不着在一个捡来的来历不明的野孩子面前颐指气使。
但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她瞧不上的人,像变了一个人呢?还是说,这个人一直以来就是如此的,只是她从未曾真正正视过他。冷峻寡言,做事果决却不失周到,竟然好过她所遇到过的所有男人。
但她肯屈尊纡贵,他却毫不领情,怎么不叫她恼怒?桑悦不满地抿了抿嘴,“钦哥哥,还是上回那件事,大姐同你说过了吧?开学我就不去上学了,我想出去做点事,不想再待在家里了。”
顾钦看了她一眼,“大姐同我说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还小,读完书再说。家里不急着你赚钱贴家用。”
桑悦还想再说点什么,顾家人都从祠堂里头出来了。高玉英远远见他两人在一处,警惕地看了看顾钦,又看了看桑悦。桑悦躲开她的视线,问旁边管事的婆子,“年夜饭都准备好了没有?太太们都忙了一整天了。”
“我看是三小姐自己饿了吧,昨儿还说馋糟蒸鸭肝,这是等了一天吧!”四姨太打趣道。
仿佛是年里最严肃的事情办完了,人的精神也都松懈了不少,玩笑话也多了起来。这样一打岔,众人的注意力便到了年夜饭上去了,聊起今年新招的厨子和新菜色,一群人前呼后拥着去了餐厅。
顾钦一直随在顾钺旁边,桑悦连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了。
菜是新菜,吃饭的却仍旧是那些人,同样的吉祥话每年都要说一遍,像总也没个腻似的。因为老帅和顾钺的身体,大家也就喝几口酒意思意思,都不大敢放开畅饮。顾钦自然更是克制,草草吃了几口菜,喝了两三杯酒便离开了顾家。
人回到了住处,精神才算是松开。家里管事的秦叔正招呼人搬东西,见顾钦回来了,忙上前伺候他脱大衣。“爷今天回来得早。”
“嗯,老帅精神不济,年夜饭就提前吃了。这是在搬什么?”
“是去年海关查获的走私酒,一直封在库里。这不,到了年末,部里拿出来拍卖。我得了私信就过去看了看,酒好、价格也好,就做主替爷拍了几箱回来。”
顾钦走过去看了看酒,“您老留几瓶,剩下的就给兄弟们分下去吧。”
秦叔知道他这人对身外物看得淡,虽然觉得这些酒拿给旁人太可惜,但也应了。正要离开时,顾钦忽然叫住他,从木箱子里抽了一瓶酒出来,“我也留一瓶。大家伙也都忙了一年了,都早点各自安置吧。”
顾钦回来的路上,烟花炮竹的炸裂声此起彼伏地就没停歇过,整个人间都是浓浓的硝烟味。此时人在房间里,外头的声响仍旧很清晰。房间里却很静,连下人走动的声音也不见了。
在那炮竹声里,他越发感到一种“无人且无事,独酌还独眠”的孤寂况味。本想开酒,瞬间就意兴索然起来。
放下了开瓶器,抽了支烟出来,摸了两下,没有摸到打火机,想来是掉在顾家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把烟卷又塞回了烟盒里。
鼻端飘来一缕浓郁的果香,他一抬眼,瞥见条几上的果盘里“供着”的那个柿子,已经快要烂掉了。
忽然就很想见见晏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