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顾钦的药真有奇效,晏婉按着他的嘱咐,先冷敷再热敷、用药,几天后就活蹦乱跳起来。临近年末,也没什么教学任务,尤其她这种教副科的,学生懒散应付,课上都拿着其他主课的书在复习,她一个人认真也没办法。
虽然也知道这份工作做不了多久,但她还是想真正教点什么给学生。见学生没什么上课的兴趣,便绞尽脑汁琢磨教案,最后决定临时添几节名画赏析课。
肖碧君很支持她的想法,只是画册多是西人原版,价格昂贵。学校从教育局里拿到的经费有限,大都是社会捐赠,也批不出这么一笔经费出来,只能她自己想办法。晏婉只能厚着脸皮赊了账,先买了画册然后再想办法还上。
向前北地三省最叫人说道的佟家六格格,比她样貌更出众的有,比她更有名气的有,比她家世更尊贵的也有。但若说哪个姑娘的嫁妆比她丰厚,就绝无可能了。要不是从小就定了亲,那提亲的人得绕定州城排三周。
但现在晋州女中的晏老师却捉襟见肘得很。晏婉向前从未觉得有钱是怎样了不得的一件事情,现在真是体会到了一贫如洗的艰辛了,像真了穷困潦倒的艺术家。
待脚能走路了,晏婉先去汉明顿画廊看了看自己的画。她多画人像,还是西方传统的那种肉感的女性或是宗教人物。但这种画在晋州并没有什么销路,一时也卖不出去。红裙子也做好了,可她现在没钱付尾款,只得先拖着。若年前画卖不掉,那也只能穿着破棉袄过年了。想想还真有点惨。
好在肖碧君先前替她揽了个活,给户人家的太太画肖像。定金早收了,还花光了,现在只能尽量争取早日画完,早日拿到全款,这样画册的钱差不多就能还清了。
周日一大早,晏婉早早起了床。主人家不住城里,在城南半山的一处宅子里。虽然住得不近,但城南颇有些达官贵人的宅邸,路修得好,黄包车也还算好叫。
晏婉到了地方,见是栋西洋的花园别墅。摁了门铃,报了名姓,有下人领着进了花厅,先请她休息喝茶。意外的是陆续又来了四位年轻的小姐,大家互相一打听,才知道都是来给主人家画画的。
过了半晌,女主人出现了。三十多岁,圆盘脸,面皮白皙,一双丹凤眼看着极其柔媚可亲。她梳着整齐的发髻,上身穿了件湖色朱地海牙纹的元宝领大袖袄,下身是条黑色织花的裙子。走路很慢,看得出来是裹了小脚。
管家向众人介绍,“这是我们太太。”
几个女孩子本坐着喝茶,这会儿都站起身向她问好。
桑仪摆手同众人招呼,叫她们坐下,接过丫头递来的茶,缓缓道:“各位小姐也都知道要来做什么了吧?”
大家点点头,但都有疑惑,为什么不仅请了自己,还请了其他的人?本以为想要画油画肖像的,怎么也该是个时髦的太太,可这裹着小脚的女人,一看就是传统贤良淑德的保守女子,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搞艺术的,难免都有些心气儿,有些人脸上就不大好看。但晏婉同她们不一样,她就是缺钱,心不高、气不傲,所以含着笑听着。
桑仪将众人的表情都收尽眼底,微微笑了笑,“外子姓曹,大家尽可以称我做曹夫人。说来我同外子结婚许多年了,也没有一张全家福——都怪我,我这人瞧着照相机的闪光灯,就能吓没了魂儿。所以才请了各位小姐过来,帮我们画一幅全家福。之所以请了这么多,也不是故意要冒犯各位,不相信各位的实力。不过是因为听说你们画西人油画的,有什么写实主义、野兽派、印象画派,又是什么立体主义的,简直听昏了头。”
桑仪笑着揉了揉额角。她声音轻柔,人也没什么架子,众人都放松了精神,也都跟着微微笑起来。
“我呢,也没什么要求,就要画得像一些便足够了。至于什么主义不主义,各位小姐自己拿捏吧。”
几个女孩子听她说得外行,忍不住开口纠正,同她说起各种绘画的表现手法的不同,努力想要表现自己的博学多才。晏婉没有出风头的打算,既然主人不过要“像”,那于她来说就是最简单的事情了。心里没有负担,所以就捧着茶吃着点心,笑眯眯地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话。
桑仪从小管家,又管着曹家一大摊子,自有识人的本领。她含笑听着女孩子们的谈话,也把各自的性格摸得七七八八。
看时间差不多了,桑仪叫管家去请曹司令和两位小少爷。有下人替各位小姐支起事先准备好的画架子。颜料画笔怕她们不趁手,都是请她们各自带来的。
曹司令四十开外,中等身材,面容刚毅。他穿了身鸦青色的长衫,手牵着两个男孩子进来。两位少爷五六岁的样子,看着一般高,只是一个胖些、一个瘦些,虽不大像,却是双胞胎。桑仪晚育,过了三十也才得了这么一对男孩。
桑仪见曹司令来了,起身迎过去,客气地同他寒暄,多谢他拨冗前来,又理了理他的衣服。
曹司令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穿长衫也不大自在,好在只要坐着就行。他年轻时遭人暗算,身受重伤,得了桑仪相救。飞黄腾达后,曹司令就上门提亲。求娶了几回,终于是将桑仪娶回了家。结发为夫妻,曹司令极其爱重这个夫人。外头逢场作戏也有,但却从来不会弄人进门。桑仪料理家事勤勤恳恳,向来也没什么要求。难得这回说想画幅画,曹司令便也痛快地应了。
几个女孩子各自开始作画,晏婉在最靠窗的那一边。顾钦到花厅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她。窗外冬日的太阳格外柔软,在她身上铺了一层的暖光,整个人也是暖融融的。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在光影里,成了一幅剪影。
桑仪畏冷,曹家这处宅子本就是修来叫她疗养的,暖气烧得很旺,大家穿得都单薄。明明花厅里千娇百媚,可顾钦的眼睛好像就只能看到她一个人。旁人都成了画布里的背景,模糊得斑斑点点。
晏婉穿着件半新的茄紫色长裙,时髦的马蹄领,领口和袖口都缀着宽蕾丝花边。领口开得大,露出精致的锁骨。脖子间戴着根金链子,链子上坠着东西,瞧着像是一枚戒指。
为怕颜料脏衣服,她腰上系了围裙,下身的洋裙膨起,尤显得腰身不盈一握。匀称修长的小腿被长裙遮着,可顾钦仍然觉得看得见似的。
海藻般的电过的长发搭在胸前,没有丝毫怯意的玲珑曲线若隐若现。她鬓边卡了一对镶了水钻的发夹,每一次移动,都带来一片斑斓的光影。她同大多数身材瘦削的女孩子不同,身骨匀亭挺拔,很有一种健康活泼的美。
晏婉此时正用画杖支着手臂作画,神情专注投入。那认真的样子,和他从前见到过的所有的模样都不同。顾钦已经忘了去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在欣赏一幅动人的画。脑子里忽然闪过苏辙的一句诗,“谁令南飞鸿,送汝至我旁。”
长久的精神集中让晏婉站得脖子发梗、背发酸。完成了一部分,她停了停,左右扭了扭脖子疏松筋骨。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投在身上,抬头去寻,竟然看到了顾钦。他今日也没穿戎装,黛蓝色细格子西服,双手插兜,嘴里衔着一支烟靠在门边。
两人目光对到一起,互相点了点头。
晏婉这下有些走神,下笔也慢了,总是偷偷看他。他没再望向自己,目光一直盯着软椅上的一家四口。晏婉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他望向那一家人的样子,那眼神,有点叫人心疼。
桑仪也瞧见了顾钦,冲他招招手,“良时,你来了。”
顾钦这才掐灭了烟,走过去同他们夫妻问好。两位小少爷早就坐不住了,见了顾钦都飞奔过去,大叫着:“舅舅、舅舅你来啦!”顾钦张开手臂,把冲过来的两个小孩一手抱了一个。
那胖胖的小少爷瞧着可真不轻,就这样一下被抱起来了。竟然是曹夫人的弟弟,晏婉咬了下唇,原来是叫“良时”吗?
顾良时。
桑仪心疼顾钦前阵子受伤,叫儿子们都下来。她也转向那些画画的女孩子,“这是我弟弟,顾钦。”
顾钦微微颔首,算是一个招呼。
几个女孩子看到这样周正的年轻男子忽然出现,都飞红了脸。
桑仪的用意太明显了。顾钦过了二十六,一点也没有成家的打算。她这个做姐姐的着急,见他不肯张罗,便自己张罗起来。之所以找画画的女孩子,也是深思熟虑过的。顾钦人沉默,话不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说好听了,是老实;说不好听了,是木讷、不解风情。她曾问过他的意思,可他只是笑笑,说自己负担不起另一个人一辈子的幸福,还是不要耽误旁人了。
桑仪有些懂他的意思,可又不大懂。母亲那里没有给过他家庭的温暖,为什么不自己组建一个温暖的家庭呢?婚姻大事,实在经不起拖。她细细想过,两个人最好能互补。内敛些的人,最好配个性子活泼又有些才艺的,人生一辈子那么长,这样才不会闷。
会乐器的女孩子,怕他嫌吵;爱跳舞的女孩子固然很美,但总要到外面去交际。顾钦虽然会跳舞,却并不热衷,回头大约女孩子要嫌弃他不体贴。画画的女孩子嘛,安安静静的,耐得住寂寞,同他最合适。
只要没有公务,顾钦每周日早晨这个时间肯定过来看她。桑仪想,利用画画的机会,大家彼此先弄个眼熟,有看对眼的,再慢慢相处,总是会有好结果的。
桑仪拉住顾钦的手,“大姐照不得相,这才请各位小姐来给我画画。回头画完了,你替大姐看看哪幅好。若入得了你的眼,回头咱们姐弟俩也请她们画一幅。”
大姐的用意太明显,顾钦看破不说破,微微笑着同桑仪和曹司令说了会儿话,又逗了会儿外甥。因有公事同曹司令谈,两人便先去了书房,众人就先画桑仪和小少爷们。
桑仪不能久坐,两个小孩子更待不住,不过画了两个小时人便散了。曹家不在闹市,外头黄包车不好叫,桑仪叫人安排了家里的车送小姐们回去。一辆车撑死了也就塞得下四个女孩子,晏婉心里有事,便主动留下来等着车送完了其他人再走。
桑仪为了观察这些女孩子,一直陪到了最后。不过家里事多,总有人过来请她的主意。这会儿又有管家过来问她年里请客的名单和钱粮事项。这是私事,不好当外头人面前交代。桑仪叫晏婉先坐,她去去就来。
晏婉心里一直在琢磨会是谁打了顾钦。曹司令吗?不像。虽然是姐夫,但也应该管不着顾家的事。那曹夫人知道弟弟挨打吗?看情形姐弟感情很好,不可能是姐姐打的。
两个小少爷,胖的那个是哥哥,叫曹文清。瘦的那个是弟弟,叫曹文举。小少爷们都得了桑仪的交代,让他们仔细瞧瞧画画的小姐们,看最喜欢哪一位。两人谨记着母亲给的任务,也不走,一边玩自己的东西,一边偷眼瞧晏婉。
晏婉家里兄弟多,哥哥们结婚早,孩子也多。她既有姑奶奶说一不二的威严,又懂得多,性子也活泼,很同孩子处得来。不知道这两个小鬼头为什么总在偷看自己,心里莫名一动,莫非顾钦在他们面前提过自己?
好像也不可能。肖碧君替她接活的时候,她还不认识顾钦呢。手里翻转着一块银元,兀自想着心事。
“姐姐,怎么才能让银元在手指上飞?”曹文清瞧见了在她指间左右翻动的银元,觉得晏婉厉害极了。
晏婉收了思绪,闻言灵机一动,“这有什么,姐姐还会变魔术呢。”
两个孩子瞪圆了眼睛,“姐姐你会变魔术?”
“那当然啦!”晏婉得意地笑着道,然后把银元放到了掌心里,“你们看好,然后来猜银元在姐姐的哪只手里。猜错的,要打屁股哟。”
晏婉合掌搓了搓掌心,“你们一人吹一口气。”
两个孩子都认真地吹了一下。晏婉笑道:“魔法来喽!”然后手握成拳递到孩子面前,“猜猜看,银元在哪只手里?”
曹文清性格更活泼些,立刻抓住晏婉的左手,“我知道,在这只手里!”
晏婉笑意妍妍,“真的吗,你确定?”
“确定!”
“好。那,开奖喽!”然后打开了手掌,掌心里空空如也。
曹文清失望道:“哎呀,怎么不在左手呢?我明明看见的。”还没等曹文举去猜,文清立刻又抓住晏婉的右手,“那肯定在右手里!”
晏婉笑,“确定吗?猜错了姐姐要打屁股的。”
两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同时点头,“嗯!肯定在右手里。”
晏婉提了提袖子,然后把右手在他们面前打开,竟然也是空的。
孩子们睁大了眼睛,把她的手翻过来翻过去找钱币,问:“姐姐,钱去哪里了?”
晏婉笑得前仰后合,虚虚在他屁股上一拍,然后手掌一翻,“瞧,打一下屁股就出来了!”
两个孩子都觉得晏婉厉害极了,缠着她要学。趁仆人下去换茶水的空档,晏婉状作随意地问:“爸爸会打屁股吗?”
曹文清拿着银元翻来翻去地研究,“爸爸可忙了,都没工夫管我们,他不打我们。”
“那你要是调皮捣蛋了,妈妈打不打?”
“妈妈最好了,才不会打我们,顶多就是罚不吃饭。”
“那外公呢,外公是不是很严厉?”
曹文举摇摇头,“外公病了,躺在**不能动。”
不是被他父亲打的,那会是谁呢?“那,家里最厉害的是谁呀?”
“舅舅最厉害,妈妈说舅舅总打胜仗。”
“那舅舅调皮捣蛋,就没人敢打他吧?”
曹文清插过来小声说:“不对,外婆最厉害。我跟你说,要是不听话,外婆会打的。外婆打舅舅。”
晏婉心头一动,“真的吗?可外婆为什么要打舅舅呢?”
曹文清摇摇头,“我不知道。前阵子妈妈晚上出去半夜才回来,回来就哭,我没睡着听见了,妈妈说舅舅又挨打了。”
晏婉心头钝痛,竟然是他母亲打的?为了跑走的女儿去殴打自己的儿子?
曹文清实在想不出来,那钱是怎么变没的,又是怎么变出来的。于是对晏婉道:“姐姐,你总问舅舅的事情,是不是想给他做老婆?”
晏婉腾地红了脸,小孩子真是的,口无遮拦。“别瞎说,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但孩子认定了的事很难改变,文清转了转眼珠子,“姐姐,你教教我吧,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舅舅的秘密。”
“那你先告诉我,我再教你。”
曹文清想了想,正要开口,曹文举拉住他摇摇头,“哥,不要乱说。”
可曹文清太想学会变魔术了,还是决定出卖舅舅。他趴在晏婉耳朵边,小声说:“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别人,舅舅每回过生日都挨打……”
晏婉讶异地瞪大眼睛,每次生日都挨打?那……
“你舅舅的生日是哪一天?”
“腊月初六。”
腊月初六,竟然和她是同一天生日!
所以是在生日那天被母亲责罚?可即便不是亲生的,也不至于要虐待孩子啊。晏婉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像有无数的虫蚁爬到了心上,一口一口在撕咬,密密匝匝的隐隐的痛。她忽然很想抱抱他。
可为什么呢?她还想再问,忽然听见有人在敞开的门上敲了敲。晏婉回头,见是章拯。
“晏老师是要回晋州女中吧?正好我们师座也要回了,派我来问一问,不知道晏老师介不介意一同回去?”
晏婉自然是不介意的。她穿了衣服,同两个小孩子道别,答应下回来教他们变魔术。心头好像被什么压住了,沉甸甸的,有点喘不过气。
晏婉跟着章拯到了顾钦的车前,章拯替她打开副驾的车门,“晏老师请。”
晏婉有些意外,微微歪头,果然见顾钦坐在驾驶位上。“怎么,顾长官亲自开车吗?”
“嗯,试试新买的车,正好有事想问问晏老师。”
晏婉点点头,上了车。
顾钦亲自开车,章拯他们在后面那辆车上,不远不近地跟着。是有什么话必须要两个人的时候才能说吗?
晏婉忽然有点懊恼,今天应该穿漂亮些出来。她从家跑出来的时候还是夏天,冬天本来很有几套漂亮的冬装,可惜都没带出来。这件大衣还是肖碧君穿不下的旧衣服送给她的,她找裁缝稍稍改了一下,才变得没那么土气。倒不是不好看,只是不够美啊。
她心里乱乱的,忽然听见顾钦问:“脚好了吗?”
“哦,大好了。能走能跳。桑悦好些了吗?”
“嗯,应该下周就能回去上学了。”
“那挺好的,不会错过期末考试。不然回头补考起来也很麻烦。马上就放寒假了,学生就能轻松一些。”
“听晏老师的口音,不是晋州本地的。”
竟然是想问她的家庭情况。可这怎么说?现在若说了是逃婚出来的,大约会觉得比较麻烦然后心生退缩吧?而且,肖碧君帮她做了假户籍,万一事情被人知道了,她肯定要受影响。
顾钦不见她回答,偏头看了她一眼。晏婉干笑两声,“嗨,四海为家,走哪算哪儿。‘此心安处是吾乡’嘛!”
顾钦本早可以走了,只是鬼使神差地留到这个点儿,就是想送她一程,也是有话要问她。他自己可能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问她事情,还是更想送她一程多一些。一不留神,就这样一直留到了所有的女孩子上了车。
关于桑悦和程义川,并不是表面上一个富家千金私奔的简单风流韵事。
几年前,一个名叫小岛次郎的东洋人来中国游历,路过晋南,无意中从当地农民手里买到了一个陶器。小岛是个中国迷,也是个中国通,经过他考证,认为是魏晋之物。此人便在晋州流连良久,推测出晋南附近有晋代权臣曹慧之墓。
在某些野史里记载,曹慧此人在世时不仅穷奢极侈,还爱收集当代名家书画。而在他死后,很多名家的字画都消失匿迹了。有人推测,这些东西很可能就藏在曹慧的墓穴里。传说小岛此后都在寻找曹慧的陵墓,直到客死他乡都没有找到。
而实际上,在小岛临终前曾拜见过晋南曹司令。曹慧之墓他已经找到了,并绘制成了地图。他表示并非觊觎这些财宝,而是本着学术研究的精神,希望曹司令能允许他主持挖掘。他已经联系了京华大学考古学研究室的主任冯居政,也是他曾经的同窗。如果曹司令同意,那么他可以迅速组建一支大部分是中国人的科考队伍。
曹司令是个行伍出身的人,本身对于挖坟这种事情就很不屑。再加上他又是曹氏后人,怎么会同意让人挖祖坟?因此就拒绝了小岛。在小岛返回的途中,曹司令不仅夺了他的地图,还威胁他不许将此事说出去。
小岛抑郁不得志,没多久就病逝了,这事也就再没人提起。但半年前曹家曾遭过一次贼,保险箱里丢了几件珠宝还有一份地图。那地图只是个被改动过的副本,所以并未造成什么影响。曹司令这才惊觉,又有人开始要打那陵墓的主意了。
曹家少爷尚小,曹司令拿顾钦当成半个儿子,是以此事顾钦也知道,甚至于地图都交到了他手里保管。而对于程义川此人的调查越深,顾钦就越发觉得此人可疑。虽然目前尚未有明确的证据,但顾钦认为程义川接近桑悦,很有可能就是为了那份地图。
但对于桑悦忽然回家,他心中也是有疑问的。他原以为程义川会以桑悦为要挟换地图,可为什么忽然人就消失了,还放桑悦回家?倘若程义川真是为了地图而来,那么他定然不会放弃,一定还有其他的安排。
根据报告,程义川此人在学校里人缘极好,又热心,不怪晏婉会帮他。但反过来说,程义川仍然会有可能再去接触那些给予过他方便的人,比如晏婉。
顾钦不是个会把话说得太透的人,尤其是这事目前还说不清,所以更无可能同晏婉说什么。但不点一点她,也不行。可若是提了程义川,她会怎么想?认为他不过又是在利用她?只怕女孩子又要恼起来。
顾钦一向做事果决,可今天瞻前顾后的,太不像自己。
晏婉为了来曹家,一大早就起了床。顾钦的声音低淡而柔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她慢慢就睡着了。
“有人最近又在学校附近看到程义川了,要是他联系晏老师,还请晏老师能通知一下顾某。顾某并非要同他清算,只是有件事要问问他。”顾钦终于下定了决心,有些话早点讲清楚也好。误会便误会吧,这世界上误会他的人很多,多一个也不多。
顾钦说完,半天不见她说话,偏头看了她一眼,竟然睡着了。那么刚才自己的那句话,她很有可能没有听见。顾钦不知道是觉得庆幸还是不幸。
女孩子的睡颜很放松,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容易入睡,又这样没有防备,仿佛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了旁边那个守着她睡觉的人。顾钦便也不再说话,专心地开车。
中间有一段路不好走,汽车上下颠簸起来。顾钦放慢了车速,尽量不使她被惊醒。但路不遂人愿,一下就落进个坑里。眼看她的头要撞上车壁,顾钦眼疾手快忙伸手搂住她的头。晏婉还是没醒,就倚着他的手继续睡下去了。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她嘴角一直扬着。那笑,可真甜那,叫人猜测那定然是个极甜美的梦。
到了巷子口,顾钦缓缓停下车。胳膊因为一直支着,此时酸痛不堪。可看她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吵醒她。
顾钦将她的头靠在坐椅靠背上,然后慢慢松开了手。她仍旧没有醒过来。
顾钦活动了下酸麻的手臂。章拯已经下车到车前,手还没放到门把上,顾钦冲他做了个噤音的动作,然后摇了摇头。章拯这才注意到那个女老师竟然睡着了,他只得退回另一辆车上去。
车上同行的除了司机,还有两位侍从官。一个见他“无功而返”,笑着道:“这是怎么了,巴巴地等了两个小时送人家回家,师座这是红鸾星动了?”
另一个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吧?咱们师座平日不近女色,不一定是不喜欢,只是别人没有机会罢了。这女老师不过就是凑了巧,凑到了师座眼前。那天在牢里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人可是师座抱出来的,你什么时候瞧见过师座碰过女人?那女老师身段又好,这抱来抱去的,怕是抱出点儿意思来了。”
那一个不能同意:“师座不也抱了三小姐?你发现没有,我瞧着三小姐瞧师座的眼神儿也不对劲……”
听这两人越说越没谱,章拯大力咳了一声,然后瞪了他们一眼,“管好自己的嘴,不要乱说话!”
两人只得悻悻地闭了嘴。
顾钦靠在椅子里,双手相交,静静地等着她醒来。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雪,铺天盖地的,天地如银溶汞结。天色昏沉,但人却没觉得沉闷。他习惯性地抽了烟出来,刚塞进嘴里,想起身边人,便没有点燃。
从车窗看过去,人间仿佛都因这落雪而变得缓慢起来。行人慢了,车也慢了,嘈杂声慢了,连谁家院落里伸出的树影晃动得也慢了。
旁边人呼吸均匀,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好梦。他不禁有些好奇,原来真有人可以睡得这样香。他偏过头去看她。一点嫣红闯入他的眼帘。他好像不记得她眼角有泪痣,便探身过去看了看。
原来是颜料溅到了脸上。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抬了起来,还没碰到她的脸,她忽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不期而遇的目光不自觉地胶着在了一起,深深凝望。是梦里的面孔,这样柔情的相望,仿佛只要他愿意,便可付出似海的深情。晏婉慢慢冲他绽出一个笑脸。
那粲然的笑像是静止了,但她身后车窗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随着寒风摇晃。房檐上的积雪厚得臃肿,仿佛承受不住那重,只要拿手一碰,就会轰然坠落。
顾钦闭了闭眼,掩去了那刹那间的慌乱与意动。那只抬起的手顺势落在了靠背上,另一只手将唇间的烟卷捏了出来,“你醒了?到你住处了,车开不进去。”
晏婉于迷糊里“嗯”了一声,因为没大醒,语调显得格外缱绻慵懒。她撑着自己坐直了,看了看四周,终于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会睡着了?佟晏婉你真不愧是属猪的啊!她嘟囔着,恨死自己了。不知道有没有流口水?她作势摸了摸脸,还好,唇角是干的。又想起刚才的脸,那个距离,像要吻过来……
没听清她说什么,顾钦微微侧了侧头,“什么?”
晏婉被截断了思路,仿佛中途掀起蒸锅盖子,脸给热气蒸得发烫,“啊?没事没事,我说谢谢师座!”说着就急忙下车。下得太匆忙,脑袋直撞到车门顶上,“哎呦”了一声。
“你等下。”顾钦打开车门下车,快步走到那边替她拉开车门,手挡在车门顶上。
见顾钦下了车,章拯忙下车递了伞过去。偷眼见顾钦不是马上要走的架势,又十分知趣地退开了。
顾钦撑开伞,支在晏婉上方。
晏婉自认为还算是个“稳重、大方、得体”的姑娘家,可每每总在他面前出丑,简直叫她无地自容。
“谢谢你送我回来。雪下大了,你回去吧。”
顾钦牵唇笑了笑,“我送你过去吧。你的颜料箱,看着不轻。”说着把伞交到她手里,从后座拎出她的箱子。晏婉也不是真想让他离开,刚才还没说几句话自己就睡着了,她正恼呢。
两人不远不近地并肩走着。顾钦穿了件黑色带肩章的呢子大衣,不一会儿,头上、肩上都落了一层雪。腰背挺直,即便在风雪中也没有一丝畏缩的颓然姿态。晏婉偷眼看他,当兵的,连走路姿势都那么好看。
晏婉想把伞也分他一半,但他们现在还不是那种熟悉到可以分用一把伞的关系。并不是她的矜持作怪,而是心里不想叫他觉得轻浮,被他轻看。虽然她从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她。
她举着伞,想走快一点,怕他着凉;又想走慢一点,好把刚才浪费掉的时间再追回来。
“真没想到曹夫人是你姐姐。”
顾钦无声地笑笑,算是回答。
“我听桑悦说你是养子,不过我觉得你和曹夫人竟然有些像呢。”她笑着道。
顾钦淡淡笑了笑,“大姐待我很好,同亲生没什么区别,可以说,长姐如母。是她把我从乱葬岗里捡回家的。”
晏婉心里塌了一块,几乎失去了再问下去的勇气。晏婉想不明白,这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该被养母厌弃呀?
尽管她对于他的一切都好奇得不得了,但还是怕自己莽撞的好奇心唐突了他,便“嗯”一声,“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曹夫人,但我能感到她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
很少有人这么坦诚地表达自己的喜恶。这个女孩子直率、坦**,她的眼中的世界或许非白即黑,但也会理性地去正视那灰色的地带。
而晏婉似乎明白了,他望向桑仪一家,那种儒慕的目光的含义。虽然他周身清冷,但她却从那目光里感受到了他对于亲情的渴望。
“良时,是你的字吗?”
顾钦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大约是她听见了桑仪唤他。“从前大姐给起的名字,后来顾帅收养了我,给我起了名字,‘良时’便做了字。”
“顾良时……”
晏婉反复咀嚼了几遍他的名字,然后展颜一笑,“‘万事何须问,良时即此时。’我猜曹夫人一定特别爱你。”
晏婉穿着件绀蓝色长及脚踝的裹身毛领大衣,步履轻快。随着她行动,腰边的垂带也跟着晃动。像小狐狸的尾巴。从她口中蹦出来的那个“爱”字,既陌生又震撼,但莫名让人觉得信服。
近日来所有的郁结,因为她的存在,都放松了好些。她走得不快,他也可以放缓步子,跟从她的脚步。
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连雪都没被人踩过,人间似乎从来没有如此洁净过。因为她带来的这点放松,他的思绪也散漫了起来。
顾钦抬头望见谁家院子里伸出来的柿子树,上头还挂了几个柿子,让他想起了贺敬蓉佛堂前的那一棵。他忽然有点想知道,被遗弃在树上的柿子,经过了风霜雪雨后的滋味,到底是甜的,还是苦的?目光便缠了在那上面。
晏婉一直在留心他,见他有瞬间怔忪,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他在盯着柿子看。
“你是不是想吃冻柿子?”
“什么?”顾钦回过神。
晏婉莞尔,把伞塞回他手里,“我给你摘一个,可甜了。”
“不是,你这……”
“嘘,别大声叫啊,把狗招来就惨了。”晏婉边说边脱了大衣,也塞进他怀里,“帮我拿着。”
说完便看了看那连绵的围墙,最后选中了地方。快步走到一处矮墙前,踩着人家昨夜扫的积雪堆,熟练地爬上了围墙,然后沿着围墙像走平衡木一样,支开手臂保持平衡,左摇右摆着,慢慢走到有柿子树的那家。
北风呼呼地吹,吹得她裙子下摆飞扬,稍不留心就要被吹走一样。顾钦看得心惊胆战,真怕她掉下来。他丢开伞和箱子站到她下方,随着她移动而移动,“你小心点。”
“小心着呢!”
眼见快到了,晏婉快走几步,终于抓住了柿子树。她笑盈盈地冲他压低声音喊:“你想吃哪个?”
天与地在她身后模糊了界限,寒浸浸的,她张口就是一团白烟。明明处处有霜意的人间,却也像炉头上的水,慢慢被煮沸,然后热气鼓鼓。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往外顶,顶得他鼻子有点酸胀。
看他没说话,晏婉决定速战速决,“我给你挑一个吧,保证甜!”手伸出去,迟疑了片刻,然后果断地摘了一个。正要下来时,院子里响起了门开的声音。
“哎呀,有人!”晏婉来不及再返回了,冲他挥挥手,却是带着顽皮的笑意,“让开点,别砸到你了。”
顾钦是打算接住她的,谁想到她会往一旁的雪堆里跳,半个身子直接埋进雪里,吓得顾钦跟着心颤了一下。好在围墙不算太高,看着也没伤着。但顾钦还是冲到她面前,把她从雪堆里扒出来,立刻给她披上大衣,不无担心地问:“没事吧?”
晏婉借着他的力爬起来,浑身上下都是雪,像个雪人。她一边拍身上的雪一边安慰他,“没事儿,比这高的树我三两下就上去了。”还想再自夸几句,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了动静,仿佛有人要来开门。
顾钦想也没想,抓了伞和颜料箱,拉着晏婉就往前跑。
章拯和那两个侍从官面面相觑,互相打了阵眉眼官司,都自觉地没跟过去。那院门开了,出来个三四十多岁的女人。章拯走过去,拿了两块钱给她。
女人见了几个穿戎装的人站在自家门前,本就惊诧,结果他忽然又给了钱。
“这?”
“买您一个柿子。”章拯说完就走开了,只留下女人看着手里的钱莫名其妙。
晏婉被顾钦带着一路狂奔,灌了一肚子的冷风,嗓子发疼,连话都来不及说。等他好不容易停下来,晏婉抚着胸口咳嗽了半天,“你倒是跑什么呀?”
“你做老师的,被人抓住偷摘果子,明天你还要不要为人师表了?”
晏婉怔了一下,忽然眉眼弯弯,梨涡浅笑,“我逗你玩儿呢……我没告诉你那是我们肖校长家吗?她家人都不爱吃柿子,我三天两头去她家摘呢,不用打招呼的。”
“……”
学校就在前面了,晏婉从他手里接过颜料箱,放在地上。因为心里有个预谋,心就跳得很快,快得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深吸了一口气,晏婉忽然上前拉住他的手,把柿子塞进他手里,然后立刻松开。只是那一秒钟的碰触,也叫她在心底欢呼尖叫,可脸上还得强作正经镇定,不能叫他发现她借机轻薄了他。
“知道我送你的是什么吗?”
顾钦低头看去,火红的柿子。即便这样奔跑,也完好无损,被她保护的很好。
“柿子?”被她这么一问,他都怀疑了。
“不全对……是柿柿如意呀!努,我把它送给你了,包管你往后都事事如意。”晏婉说罢冲他摆了摆手,顽皮道:“师座,晚安啦!”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一个人的动心,是从哪一刻开始的?谁都没有答案。
再迟钝,他也感觉到了。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热情。同欢场女子的热情不一样,晏婉单纯而热烈。他冷惯了,不是真的就喜欢那孤单寒凉,只是从未有人愿意靠近,也从未有人肯这样温暖他。他的成长太过惨烈,好不容易才让心长出了残酷人生磨炼出来的坚硬肉茧,他可以轻易地掀开一条缝隙,让人去碰触他的柔软吗?
雪很快就落满了头,那明艳的柿子在他手掌里,仿佛捧着一颗滚烫的心。那是个可以因为他一个眼神就为他上天入地的姑娘啊,可他该拿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