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婉托着脸蹲在床头拧着眉头仔细盯着顾钦。
她早上渴醒了,又想喝水。人睁开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顾钦。以为是做梦,伸手想去抚他的脸,可呼吸间陌生的男子的气息叫她清醒过来,这不是梦!
怎么睡到一张**去的?晚上喝了不少酒,她最后一点清晰的记忆就是瘫到唐素心的**,可怎么又跑回自己**了?怕是半夜起来喝水,然后就自然而然地回了自己的床?
晏婉蹑手蹑脚连滚带爬地从**滚下来。房内整整齐齐,碗筷盘碟都干干净净地摆回原来的地方,地上也像是扫过。难道昨晚她睡了以后,他就在干这个?难怪他也睡得这样沉,怕不是醉过去的,是累昏过去的吧!
晏婉本想跑回唐素心的**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忍不住想仔细看看他。
顾钦的睡颜并不安宁,眉头微微蹙着,像有什么很重的事情压在眉间。她想揉开他的眉头,可害怕弄醒他。好在他还没醒,不然会怎么想她?邀请男人进房,住下了,还睡到一张**?她从前也交际的,可不知道自己会大胆到这个份上,好像名声脸面都不在乎了。要让家人知道了,怕不是要打断她的腿……
可她竟然不怕,也不后悔。
晏婉就这样傻乎乎地蹲在床前,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多久。她头一回见他时,没觉得他有多好看。眼睛、嘴巴、鼻子,五官拆开,怎么都算不上完美,可现在怎么越看越入眼了呢?这么好男人,她碰上了,简直是天赐的。一定要把他带到阿玛额娘哥哥嫂嫂面前,叫他们看看,这就是六格格自己挑的男人。
她抿着唇笑起来,怎么看都看不够,忍不住又凑近了些。顾钦就在这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都怔住了。
顾钦正要开口,晏婉忽然用手猛捂住他的嘴,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晏婉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伸着在床头柜上的果盘子里翻。
他怎么会睡过去的?她醒来发现他们同床共枕,她会怎么想他?这份忐忑,像真了做了什么趁人之危事情的少年。他急切地想解释清楚,但晏婉的手摁得死死的,他真不知道女孩子力气也这样大。
终于晏婉转过身松开手,他一张嘴就被塞了一把东西。他下意识要往外吐,晏婉又捂住他的嘴,一个劲儿地摇头,然后自己也往嘴巴里塞了一把东西,嚼了几下快速咽下去了,这才说:“你别说话啊,先吃了东西才能说话!”
顾钦顺从地蹙着眉头嚼了两下,酸酸甜甜的,是金桔。还有一个是什么,没吃出来,一起囫囵咽了。
晏婉确认他吃下去了,这才松了手,虚惊一场般拍着胸脯,“幸好我机灵……”
顾钦坐起身才注意到晏婉并没在**,而是光着脚踩在地上。
“我们家的规矩,初一早上醒了一定要吃了金桔和荔枝干才能开口说话,大吉大利。”晏婉笑着道。
顾钦有些哭笑不得,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
“啊?”
记下往后去她家,年初一没吃过东西不可以说话。
顾钦却没说什么,笑着摇了摇头。但见她神色如常,心里有些不确定,她到底是在哪张**醒来的。会不会她半夜又起来找水喝,然后又睡到那张**了?但他竟然睡得这样沉,她动了都没有发觉。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好觉。
晏婉也心虚,起身去翻抽屉,“我这里还有新牙刷……你还困不困,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顾钦在她问话里下了床,“不睡了。不是要去灵法寺烧头香吗?”
晏婉拿着牙刷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呀?”
顾钦接了牙刷,“是你昨天说的。”
“我说的?”完全不记得了。“我还说什么了?我没发酒疯,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吧?”
顾钦却已经从炉子上倒了两杯温水,递杯子给她,假装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才说:“记不得了。没有吧。”
晏婉心里打鼓,但现在只要他不知道他们昨天睡到一起就行了。她接了杯子,两人到外头刷了牙洗了脸。今日天放了晴,却更冷一些。晏婉路过窗台的时候,从馍筐里面翻了好些东西出来,“咱们吃了东西再出门吧?”
顾钦一看,不仅有酱菜、馒头,竟然还有一瓶牛奶。“你这筐里怎么什么都有?”
晏婉得意极了,“我有个好室友嘛!对我可好了,都是她替我准备的。”
“素心姐?”
“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你说过的。”
“有吗?”
顾钦没再说什么,进了房间径直拿了锅煮了牛奶,热了馒头。晏婉则是无所事事地在椅子上坐着,双脚离地,轻轻地**着。看着他忙碌,看着他把吃的端到自己面前,仔细嘱咐她小心烫嘴……就很像小夫妻俩居家过日子了。
晏婉想到“小夫妻”便敛不住唇边的笑意,可又不想被他瞧见,垂着头默默地吃东西,忍得好辛苦。她要再努力一些,多画几幅画,多挣点钱,这样可以单独在外头租个住处,锅碗瓢勺都要置办整齐,他来时也方便……
她自顾傻傻笑着,顾钦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也并不想问,只是看着她笑,他也跟着微微笑起来。
吃完了东西天将将放亮,自然是不敢叫门房大爷起来给他们开门,两人一前一后从矮墙处翻出学校。顾钦的车埋了一半在雪里,把车从雪里扒出来又费了些功夫,等到车开起来,天已经大亮了。
灵法寺是晋州名寺,都说凡求必应,灵验得很。车还没到寺前就已经开不动了,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来来往往的全是上头香的人。两人只得弃车步行,越近寺院人越多。
定州也有间灵法寺,佟家一向是捐功德金和布施的大施主,往年去庙里上头香都有专门的知客僧安排上香、听法、礼佛,何曾这样同人一起挤过?不过因为没经历过,所以反而感觉新鲜。
顾钦向来不凑热闹,看到这样人山人海,眉头情不自禁地也蹙了起来。不少人火急火燎地往前赶,难免冲撞到他们。他自己倒无所谓,但晏婉毕竟是娇软的女孩子,被撞了胳膊、踩了脚,忍不住喊疼。
顾钦有些后悔,想着若带着兵来,不至于让她吃这份苦。可见她并不以为意,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还在左看看右看看,便打起精神来护着她往前走。
“真没想到这间寺庙香火这么旺!”晏婉在第四次被人踩到脚的时候感慨道。人被人潮裹着往前,想停下来都不行。他们先前还隔着半人远,但因怕被人冲散,顾钦还是靠近了些。
但人实在太多,晏婉几回差点被人推倒,顾钦反应快,一把捞住她,这才没摔跤。这样的场合,摔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人挤着人并不舒服,但晏婉倒是体会到了人多的好处,两人的距离被压缩到了最短。所以尽管对着前头攒动着的无边无际的人头,她心里也发憷,可还是想要去上炷香。新年头一天上香总是特别灵验的。
顾钦看这样实在不是办法,人群里还有些专找女人下手揩油的流氓,他握在她胳膊上的手便没有松开,低声道了句,“冒犯了。”然后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仔细护住,努力为她围出一个独立不被侵犯的空间。
这样被人保护的感觉让晏婉心里觉得暖融融的。她躲在他身下,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大约对人体的构造太熟悉,尽管隔着厚重的大衣,她的脑海里还是勾勒出了他胸肌的形状……
晏婉觉得自己有点不像话,在佛门圣地也能想这些有的没的。也许是昨晚的酒还没醒,人还有点醉吧?她双手拍脸,叫自己清醒一点。顾钦感到她在拍脸,垂头看去,只见她脸上两团红晕,怕她有什么不舒服,低头问她:“你没事吧?”
听到他在耳边的声音,晏婉更觉得脸热,忙回道:“没事没事。”
可人又多又吵,顾钦听不清她的声音,不得不又俯低了些,“什么?”
晏婉见他听不清,不得不踮起脚,顾钦则微微俯身好叫她能凑到他的耳边。“我说没事……”
旁边又一股人浪涌过来,晏婉没站稳,“事”字余音未断,本是在他耳旁的双唇,一下就吻到了他耳珠上,最后那一丝尾音也吞了……
顾钦浑身一怔。晏婉也呆住了,她没想过要轻薄他啊,起码刚才真是没这个想法,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怎么敢!
可怎么会这样?晏婉羞得想找个地缝里钻进去,“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是有人推了我,我…….”
顾钦倏尔轻笑了起来,把她往怀里揽紧了,却丝毫没有轻薄之意。“没关系,我知道。”
“呦,瞧我看见谁了?”顾家四姨太拿开手里的望远镜,惊讶道。
“谁?”
“你们想不到的人。”还做了她们想不到的事情。
三姨太见她卖关子,好奇心起了,忙走过她身边抢了望远镜看了半晌,“哎呀,原来是咱们钦少爷。咦,不是一个人来的?”
灵法寺的齐云台上,顾家人上完了香,正歇在此处。齐云台地势高,也是寺中极其尊贵之处,往往只开放给贵客。从这里往下看,整个庙宇尽收眼底。
三姨太怕自己看走眼,又用望远镜看了看,方才笑着道:“还真是咱们钦少爷呢!我说叫他来寺里上头香,他一向不来,原来是不肯陪着咱们这些人来。瞧,这不是跟个年轻小姐搁那儿挤着玩呢!”
“太太们在说什么稀罕事?”有人将顾钺推过来。三姨太将望远镜递给他,“说钦少爷呢,看着不声不响的,竟然交了女朋友了。”
顾钺从望远镜里看过去,正看到顾钦揽着晏婉随着人流到了大雄宝殿前大院正中的宝鼎前。那女孩子一身艳红的大衣,一圈白狐毛领子托着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含羞带笑,柔丽不可方物。女孩子燃了香拜了拜,然后插进香炉里。而顾钦则是护在她身边,说话的时候头凑得很近。两人眼中的浓情蜜意像根小刺,刺进了他心里,让他很不舒服。
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莺莺燕燕,但一场爆炸后,什么都没了。
顾钺神色不改地将望远镜还给四姨太,“看来钦哥的好事将近了,要早点告诉太太张罗起来了。”然后冲着身后仆役招了招手:“请吴叔过来一趟。”
终于上完了香,晏婉扯了扯顾钦的衣服,“我能去大殿里再拜拜吗?”
顾钦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理解求神拜佛到底有什么用,但他喜欢晏婉身上那股浓烈热闹的烟火气。
顾钦护着她往大殿里去。毕竟是佛殿肃穆,佛祖宝相庄严令人心生畏,众信徒也就是默默地磕头祈福,大殿这边便少了许多喧哗。好不容易轮到了晏婉,她就着蒲团跪下去,顾钦则站在她旁边。
晏婉双手合十,余光见他仍站着,朝他仰起脸:“你怎么不跪下来?”
顾钦摇摇头,“我不信这些。”
晏婉却拉住他手腕,小声道:“来都来了,不信也可以拜一拜啊。好不容易来一趟,你随便求点什么,说不定就显灵了呢!”
顾钦依着她的力,不跪也不行了。静穆的佛像、冷硬的青砖,像极了贺敬蓉的佛堂。后背每一处曾经皮开肉绽的地方,都在隐隐作痛。世人为何总是会屈膝伏地向这些不言不语的偶像索求?又有几人能得成所愿?
两个人并肩跪着,倒像是在拜天地……
晏婉傻傻望着他,看他回望回来,怕唇角的笑泄露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忙转过脸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默祷告,然后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身后人见顾钦干跪着不磕头,便催促,“年轻人,你倒是快点儿磕头啊!瞧你们求姻缘的吧,赶紧磕了头,包管叫你今年跟这个小姑娘拜天地入洞房!”众人皆笑。
晏婉被说得耳热,心里却像开了花,扯扯他的衣角,小声说:“那你就磕个头吧,后面好多人等着呢。”
耳边如有禅钟在混沌的天地里一声撞响,展露了佛祖一缕慈悲的真身,将身后绽裂的伤口一一抚平。原来卑躬屈膝、匍匐于地,并不仅仅是一个受鞭刑的姿势。也是与良人缔结白首,愿天地神佛皆为见证的无声的承诺。
顾钦认真地磕了头站起身。
两人往殿外走,晏婉问:“你刚才有求佛祖吗?”
顾钦点点头。
“那,你求了什么?”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晏婉一听,暗暗吐了吐舌头,顿时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太不上台面。晏婉怕他问自己求了什么,抬手一指,“那边在发招福馒头,咱们去请一个吧。吃了招福馒头,这一年都有福。”
“那还要请大师开光的护身符吗?”顾钦见不少人在请符,便问。
晏婉手放在胸前,笑意盈盈,“我有你送的柿柿如意呀,不需要别的了。”
有一丝暖在他心底化开,目光也变得温柔起来。
两人到了派招福馒头的地方,依然是人潮汹涌,且准备的馒头对于香客的数量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哄抢的人不少。顾钦怕她受伤,让她在一旁等着,借着人高,很快挤进去拿了一个馒头。
那么多人啊,晏婉的眼里只看得见他。这样一个手握重兵,指挥千军万马睥睨天下的人呀,竟然为了她去抢一个馒头。
顾钦拿了馒头将她带到了人少地方,“努,给你。”
馒头个头不大,玲珑可爱。只是大约是很早就准备好的,放到这时候皮也都硬了,怕是不好吃。晏婉咬了一口,嚼了老半天才咽下去,“哎呀,好硬……”
她吃不下又不能扔。顾钦把馒头拿了过来,把外头硬皮都撕了下来,然后把暄软的馒头芯递回给她。“我吃外面的。”
“顾钦……”
“你说的,吃了招福馒头,一年都有福气。”
拿着那软软的馒头,晏婉眼眶发热,“顾钦啊,你怎么这么好呀。”那样冷峻的一个人,谁知道有这样柔软而温暖的一颗心呢。
外人说他冷血冷面冷心肠的人很多,说他好的没几个。其实比这更难以下咽的东西他都吃过,他并不在乎。顾钦牵了牵唇,微微笑了笑。
晏婉一边吃馒头,一边用随意聊天的口吻问:“顾钦,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你订过婚吗?”
“没有。”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问到这里的时候,外面嘈杂的声音好像都停顿下来了,晏婉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顾钦吃完了馒头皮,垂着脸用雪白的手帕擦手,脸上有浅浅的笑。
“有。”喜欢你。然后抬眼望着她。
晏婉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子,整颗心都打趴下去了,那些馒头都哽在嗓子里下不去,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那,她好不好?”
顾钦似乎真有在认真想,“好,很好。”
晏婉心里又酸又难受,她还是晚了一步。有点想哭。
可她骨子里就是个乐观主义者,不过消沉了一小下,再一转念,没关系啊,他还没有结婚呢,说不定人家并不喜欢他,她还有机会,可以和那个人公平竞争。她刚才向佛祖求了她和他的姻缘,她这样虔诚,佛祖不会不答应的。只是,她往后大约应该更“规矩”些,先从朋友做起也可以的。
看着她揪心难受的样子,顾钦不忍心再逗她,微微俯身,低柔地叫了她一声,“晏婉?”
“啊?”
他正要说话,忽然有人恭敬地道:“钦少爷。”
顾钦想要说的话断在了喉咙里,转身去看来人。是顾家的管家吴正。
“还真的是钦少爷那,刚才四姨太说看到您,大家伙还都不信。叫我过来看看,说若真是钦少爷,就请您去齐云台上。”
顾钦抬头望过去,远处高台的白玉栏杆在阳光下有些刺目,看久了,眼睛便微微的酸痛。顾家的人都在那里,齐齐地望向他们这边。还有,贺敬蓉。
晏婉见他神色微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一眼就看见了桑悦。那目光,怎么说呢,厌恶、仇视。但晏婉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她的事情,她怎样看自己也就无所谓了。只是顾钦看上去像换了一个人……
既然他的家人都在,她和他目前也不是那种可以带去见家长的关系。“顾长官,谢谢你今天陪我来。你有事我就不耽误了,我也该回去了。”
“晏……晏小姐,外头这会儿叫不到车,我去去就回。你等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两人的关系似乎一瞬间退了回去。
他就是这样周到的人啊。晏婉心里暖暖的,微笑着点点头,“那你先去忙,我不着急,正好在庙里到处看看。”
“人多,小心一些。”
“嗯,我知道的。”
吴正在旁边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插进去一句话,“小姐请留步……我们夫人说,请小姐也一同上去坐坐。下头人又多又乱,小姐不如上去一起吃杯清茶歇歇脚。”
晏婉意外会受到邀请,眨了眨眼睛,但还是以目光询问顾钦。顾钦又看向齐云台,贺敬蓉已然不在那里了。有些事情,躲也不躲不过的。
“吴叔说得也是,既然如此,上去喝杯茶再走吧。”
竟然就要见他的家人了?晏婉跟在顾钦身边,不时用手整理头发。早上起床,因他在场,没好意思描眉扑粉,头发也就是随便编了根辫子就出来的。刚才挤来挤去的,这会儿都有些松了。衣服是新做的,颜色也鲜亮,在老人家面前应该不会觉得失礼。没戴首饰,早给当光了,这就显得不够体面了。鞋子……她低头一看,鞋面上被踩得不能看,这也太邋遢了吧?第一次见他家人,这个样子不大好看呀。
她正在这里暗自纠结,顾钦忽然低声说:“你很好。”
“啊?”晏婉迷惘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今天很好看。”
被他夸了,晏婉心里也不那么慌了,含着笑道了声谢谢。
三人往后院去,过游廊穿廊庑,虽是深冬,但庭院中点缀着几棵古朴的腊梅,花香杂着香烛气息,更显得幽静,和北地定州的灵法寺风格大有不同。吴正在前引路,晏婉同顾钦隔着半人远并肩而行。
齐云台就在眼前,吴正因要先去回禀,步子便快了些。待他消失在楼梯转角时,顾钦停住了。晏婉见他不走,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顾钦从口袋里拿了手帕出来,忽然蹲下身去擦她的皮鞋。
晏婉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竟然在?
“我自己来!”晏婉反应过来,想退开,但她的脚腕却在他掌中,他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没事。”
他动作虽轻却并不慢,擦干净了鞋子折起手帕站起身,声音也低下来,“顾家人都不大好相与,回头若有什么言语冒犯,你别往心里去。我要是说了什么,你听听就好,也不要往心里去。嗯?”
晏婉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对她交心。她从前也认识些人家,知道养子在家中若无长辈珍爱,日子过得总是艰难。他这样一个人,什么都会做,根本不是被宠着长大的孩子,不知道在顾家吃过多少苦。
晏婉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不用管我,我不会乱想的。”
真听话。顾钦微微笑了笑,想捏捏她的小脸蛋,忍住了。
台上也是佛殿,殿中供奉着华严三圣。见他二人走上来进了殿,有婆子过来,“夫人说请钦少爷磕头上香。”顾钦没说什么,接了香一言不发地便拜了。拜完了菩萨,婆子方才领着两人到旁边的佛堂里去,顾家人都歇在那里。
顾钦很少在佛堂以外的地方见贺敬蓉,她今天穿了件宝蓝色缎地暗花大袄,在一众红红绿绿里尤显得寒素。但大约因是年里,并不像他在佛堂暗影里见过的那样面容狰狞。脸上满布疲态,像个普通大户人家为琐事缠身的主母。一个人原是可以有这样多张面孔的。
四姨太见人来了,未语先笑,“瞧我没说错吧,咱们钦少真是带了位小姐来拜佛了!钦少还不把女朋友给太太们介绍介绍。”
顾钦应付地笑了笑,“四娘说笑,这位是晏婉,晏小姐,普通朋友。路上碰巧遇见晏小姐的黄包车坏了,索性就送她一程。”
顾钦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是怕晏婉受委屈。
普通朋友,这几个字听着确实有些不是滋味。可因为他的事先交代,晏婉心里也就委屈了那么一下,旋即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话道:“是啊,多亏了顾长官,不然今天就上不了头香了。”
刚才都瞧见两人搂搂抱抱的,哪里像普通朋友了?但既然两人都这样说了,四姨太也不好再打趣。
二夫人高玉英笑着道:“不管是普通朋友还是女朋友,都是朋友。良时你也不小了,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了。灵法寺求姻缘最灵,二娘回头替你求一求。”
高玉英一向也瞧不上顾钦的,但自从发现桑悦似乎心思开始放到顾钦身上以后,她就怕,怕顾钦会勾搭她女儿。她同顾钺一样,其实心里也早就认定顾钦居心叵测。儿子已经残了,怎么能把女儿也交到他手上任他摆布?自然是巴不得他有别的女人,离桑悦远远的。
顾钦向她道了声谢。
四姨太因为儿子尚小,老帅又不中用了,她必须给儿子寻个靠山。向前她对着高玉英卑躬屈膝伏低做小,但如今顾钺几乎成了废人,她便开始对顾钦多有拉拢奉承之意。不管真朋友假朋友,何曾见过顾钦同什么女孩子在一起过?管他什么佛,拜一拜总没错。
她笑着拉住晏婉,“来的都是顾家的客,来,我给你介绍。”
大夫人贺敬蓉,二太太高玉英,桑悦、顾钺,三姨太及她的三个子女,然后是自己的一个儿子,一一介绍。
晏婉知道贺敬蓉是桑仪的母亲,也是那个虐待顾钦的人。心中对她先无好感,只剩满满的好奇,目光管不住地多看了几眼。年轻时大概也是个美人,虽然头发仍然乌黑,面色却不红润。人瘦,两颊凹陷,像是总被噩梦缠身,从来没睡过安稳觉一样。手上一串佛珠,时时盘转着。以晏婉有限的经验来说,一个求神拜佛的女人不是为家人求平安,那便是想消心中之困厄了。
贺敬蓉正缓缓转着佛珠,感到了那女孩子投过来的目光。她恨一切的窥探,怕隐藏的旧事为人所知。明知道顾钦不可能告诉她一切,可还是忍不住想,那年轻漂亮的女孩怕是在想她曾经在土匪窝里的经历吧……
又有人在剜她的心。痛苦、羞耻、怨悔,还有,恨。
贺敬蓉掀了眼皮,冷冷的目光压迫过去。晏婉不是个扭捏的性子,但这样被人毫不遮掩地盯着看,也有些吃不消,只能微微笑着冲她颔了颔首来化解尴尬。
四姨太依旧拉着晏婉说话,贺敬蓉忽然开口,“听晏小姐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年节里不回家,家里人也不担心吗?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话里话外都是审问,但晏婉摸不透她的意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倘若继续说无父无母,那往后事情揭起来,怎么收场?如实相告?那她有婚约在身的事情立刻就瞒不住了。那到底要怎样说呢?
她这边正在犹豫如何回话,顾钦忽然道:“母亲,晏小姐是桑悦的老师。”
母亲!
贺敬蓉像冷不防被人在心上插了一刀。他怎么敢叫自己母亲,谁允许他在众人面前叫自己母亲的!
顾家知道顾钦身世的也就是老帅和桑仪,其他人只当他是个养子,并不知道他是贺敬蓉所生。一时间贺敬蓉只觉得众人的目光都带着钩子,每看她一眼,就扯破一块遮羞布。
她望向顾钦的目光,从冰冷变成了怨毒。顾钦却迎着她的目光,牵了下唇,没有笑意地笑了笑。
众人闻言都朝桑悦望过去。桑悦没办法才甩了句,“晏小姐是教我们绘画的。”
但说完仍旧觉得生气,刚才大家都看见了,那两个人光天化日之下勾肩搭背的,普通朋友?骗谁呢!顾钦对她这样冷淡,可为什么和晏婉那么亲密?一定是她耍了什么手段。也许,她当初说帮自己,为的不过就是拿自己做跳板,搭上顾钦。这样一想,心中更是怨恨。
“原来晏小姐是位画家。说来我也在学画,初六晋州美术馆有个名画家褚石的画展,我这里正好有邀请函,不知道晏小姐要不要一同去?”
说话的是顾钺。
自打对顾钦动了心思,晏婉对顾家的事情也多留了些心。翻老报纸还是能看到不少顾钺曾经的相片的。从前也是个英俊的年轻军官,现在的人更清瘦些,但大约是药物的作用,脸有些浮肿,脸部的线条失了棱角,没了往日报上所见的那种意气风发,整个人都敛着的。经久不见太阳,面皮格外白。
晏婉觉察出这一家人处处透着古怪。她又不认识他,见面第一次就约她看画展吗?可他是个残疾人,如果拒绝,他会怎么想?
顾钦忍住没去看晏婉,心中对她十分抱歉。她站在这里说是虎伺狼环毫不为过。自从顾钺换了个东洋医生,身体确实大有起色,这些日子也能拄着拐杖走一走。人身体好了,想法自然也多了。顾钦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不过还是想把晋军的大权拿回去罢了。而那些东洋人打的什么主意,他也知道。他能把大权拱手让给顾钺,但不能让给外人。
晏婉抱歉一笑,“呀,有点不巧,那日我舅舅长孙满月,我得过去喝满月酒。”
拒绝之意很明显。顾钺笑了笑,“那真是可惜了。不过无妨,不少名家都在晋州开画展,下次再请晏小姐吧。”
真是个小谎话精。顾钦忍不住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晏婉也望过来,心里忐忑。哎,为人师表谎话张口就来,是不是有点不像话?他们这边眉眼纠缠还没分开,高玉英十分热情地邀晏婉一同留下吃斋饭。
吃饭的时候,晏婉被安排在顾钦和顾钺的中间。顾钺难得显得十分健谈,聊起西方艺术竟然也侃侃而谈,顾钦则只是默默吃完了斋饭,便借口送晏婉回家,起身同众人告辞。
两人刚下了一半的台阶,有个小丫头追出来,“钦少爷,夫人说晚上得空请您回府一趟。”
顾钦点了点头。晏婉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刚才好像微微颤了一下。
车开出去了好一会儿,顾钦方才道:“今天真是抱歉。”
抱歉什么呢?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对哦,他有喜欢的人了……那大概说的就是顾家人的事情,是抱歉把她当作他女朋友吗?
晏婉摇摇头,“没有,顾家人还算客气。”其实也不是,虽然都是大家族,可那气氛似乎和自己家不一样。看着一团和气,感觉都浮在表面。
顾钦一路都很沉默,晏婉也跟着沉默起来。以至于快到学校了,她才想起来,刚才在庙里,顾家管家出现之前,他似乎有话对自己说。是什么话呢?现在又不好再问。但是她想到了贺敬蓉,在他叫过她母亲之后,她看得清楚,有一瞬间贺敬蓉的眼中闪过一丝要将人撕碎的狰狞。她叫顾钦去顾府,会不会又折磨他?
车停下来了,顾钦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我还有事,就不送你进去了。”
晏婉点点头,咬了下唇,小心翼翼道:“你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我都在的,反正就我一个人。不用怕麻烦。”
如果他又被打了,她愿意给他上药。她不好说得太露骨。
顾钦微微笑了笑,“好,我知道了。进去吧,好像又要下雪了。”
晏婉往宿舍走,走了一阵,回过头看到顾钦仍旧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烟出来,人倚在车身上垂首抽烟。
枯树压着雪,天冷得树枝都颤不动了,风却还偏要吹,挑衅似的。他口中吐出的白烟一下就散了。
或许别的男人抽烟就只是抽烟,但每次看他抽烟时,她总能感觉到一种隐匿的对人世的厌倦,还有一些,在香烟燃烧时才能释放出的一点释然。那一身“岁晏仰空宇,心事若寒灰”的落寞寂寥,让她心疼极了。
晏婉忽然拢起手,冲他大声地喊了一句:“顾钦,记住啊,多晚都没关系!”生怕他听不见。
顾钦不料她会停下,抬眼见她一身红衣在白雪茫茫间冲着他微笑。是猜到了他会挨鞭子吗?心底涌出的冲动,几乎让他差点就不管不顾地走过去抱住她。但最后却只是冲她笑了笑。
晏婉看到他被风吹得鼻头耳廓都红着,好像眼眶也吹红了。
回到宿舍,一整天心都在飘着,落不下来。外头果然又下起了雪,晏婉烧旺了炉火,想让小屋更暖和些。无所事事,画了几笔画不下去。墙上的钟滴滴答答没个停,但以为过了很久了,可每次看它,也不过才过了一会儿。这样难熬。
她从**拿了最爱的诗集漫无目的地翻着。天黑下来了,九点了,十一点了……没有人敲她的门。晏婉趴在桌上,既盼望着他来,又怕他会来。来了,就说明他又挨打了……
顾钦能感到今天这顿鞭子,贺敬蓉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脑袋疼得有些发晕,但贺敬蓉的话却又那么清晰地映在脑子里。
“戚扬看上你今天带着的小姐了,你知道该怎么做。”戚扬是顾钺的表字。
顾钦记得自己清楚地说了一个“不”字。
他于鞭子抽打下前赴后继的疼痛里,想起了晏婉,想起了晏婉的小屋子。想起昨夜在晏婉枕下放着的一本俄文诗集。大约是她很喜欢的,时时翻看,封面不是很新了,有几首用中文翻译了,钢笔字写在一边。字如其人,有种无拘无束的洒脱。看过也便记下了,此时又想起来,默默地念着,仿佛那个女孩子蹲在他的身边,正用温柔的目光抚慰着他。
“我喜欢,你不为我痛苦,
我喜欢,我不为你悲凄。
沉重的地球永远
不会从我们的脚下漂离。
我喜欢,可能有些可笑——
有些任性——却不玩弄语言的游戏。
甚至不会在窒息的热浪中脸红,
当我们把衣袖轻轻连起。”
晏婉一手托腮,一手翻着诗集。其实,没有来也好。只要他好好的,都没有关系。翻到一页,目光被缠住了。那诗啊,因为此刻的心境震颤了她的心。仿佛是为她而写,她拿了钢笔,在书页的空白处写了起来。
“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在一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董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的水滴。
有时,在黄昏,自某个阁楼传来
长笛,
吹笛的人倚著窗,
还有窗口的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顾钦额上沁出了成片的冷汗,今天大姐不会出现,只有他自己。不,还有人的,他再也不是无处可去的丧家之犬。有人说,多晚都没关系。
“我还喜欢,在我的面前
你平静地拥抱别的女人,
因为我没和你亲吻,你不会
把我推进地狱的火焰焚毁。
而我温柔的名字,我亲爱的,
无论白天黑夜——都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起……
在教堂的寂静中
永远不会冲我们高唱:哈里路亚!”
晏婉抬起头,窗帘敞开着,她想让这等待的灯光不会被任何东西阻挡,能去更远的地方。
“在房间中央,一个瓷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瓷砖上画着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
淡然,冷漠。
一两回点燃火柴的
刺耳声。”
“你是顾家养的一条狗,难道妄想和主人争东西!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他微微笑了笑,望向贺敬蓉,还是说了一个“不”字。
“谢谢你,谢谢你的心和手
因为对于我,你还不甚熟悉。
你喜欢的是,我深夜的安静,
黄昏时少有的相遇,
喜欢我们不会去月下漫步,
喜欢太阳,不会在我们的头上升起,
你的痛苦,哦,不是因为我,
我的悲伤,哎,不是因为你。”
贺敬蓉被他无所谓的浅笑烧了心,扔了鞭子冲到他面前掐住他的脖子,“既然你这么喜欢找死,那你就去死!去死!”
顾钦的面容因为失氧而变得青紫,面孔也扭曲了,不变的是他那带着轻嘲的微笑,静静地望着贺敬蓉,并不反抗。
“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
烟的末梢颤抖着,颤抖着
短小灰白的烟蒂——连灰烬
你甚至都懒得弹落——
香烟遂飞进了火里。”
晏婉写完最后一个字,人枕在手臂上,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顾良时,你知道吗?”
贺敬蓉终是松开了手。空气涌进来,顾钦猛地咳嗽了起来。他脸上有浅浅的释然的笑意,眼眶红着,“你怎么不要我的命了?”
“你这条贱命对顾家还有用!”
顾钦点了点头,也是。他郑重地俯身磕头,然后直起身。“顾夫人,良时今日拆骨还父,割肉还母,你我从此互不相欠。良时往后依旧敬你为母,但也绝对不会允许你,伤害我在乎的人。”
顾钦颤着手穿好衣服,踉踉跄跄地往佛堂外走。
“你别妄想了,顾钦,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真情吗?你不配有,也不会有!我诅咒你,这一生,所有皆失,所求皆不可得,所爱必遇不测!”
贺敬蓉癫狂地在他身后嘶喊,顾钦没有回头。像有人拿着一钵针塞进了他嘴里,让他吞下去。他仍在笑,心却痛到了极点。
很远就看到了她宿舍里的灯了。他看到她枕着胳膊睡着了,胳膊下压着书,大约还是那本诗集。
雪真大,天真冷,他知道里头有多温暖。他想敲开她的门,脱掉衣服把最脆弱的一面呈现在她眼前,得到她的怜惜和爱抚。可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他想起那只在寒夜里给过他温暖的小狗。那时候他没能护住它,可他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他可以保护他爱的人。
晏婉一个激灵从睡梦里醒来,她怎么睡着了?看了看钟,已经快两点了。他来过吗?他敲门她会不会没有听见?晏婉想到此处,连衣服都没披,忙打开门。
冷风卷着雪一下就灌了进来,眼睛眯了眯,再睁开时,门前空空,只有白茫茫一片干净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