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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过后,吉达面临着一项新挑战:如何应付婆婆的闲暇时间。而欧拉利娅的闲暇时间差不多是每天每时每分每秒,统统用于钻研如何把儿媳的生活变成地狱。老妇人仍对儿子头脑一热的行为无法释怀。她的安东尼奥,半个世纪以来,可一直是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好孩子哪。吉达与安东尼奥的婚姻让她的健康遭受重创,同时也让她进化成不死鸟。欧拉利娅暗自发誓,这两个人想携手共度一生必须先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而死亡从不在她的计划内。

起初,吉达竭尽所能取悦欧拉利娅。洗澡水太凉?她麻利地往浴缸里倒热水。又太烫?她赶紧拎来一桶冷水。现在有一点凉?倒热水。现在又有一点烫?倒冷水。能屈能伸的儿媳着实让老太太糟心,她总不能抱怨洗澡水太湿吧。炖豆里的汤汁太多了?吉达立马点火将多余的汁水煮干。现在豆粒又太干?她二话不说往里添水。调料不合口味?吉达站到欧拉利娅身边,乖巧地记下大蒜和橄榄油的用量,就差一颗一颗数盐粒来迎合婆婆挑剔的味蕾了。

没过多久,吉达认清一个事实:即使每天数盐粒也无法满足婆婆所有的苛求。起先是洗澡水、炖豆,而后是熨衣服、叠衣服的方式,就连冰箱中食物的摆位欧拉利娅都要干涉。还有那一层她诟病自己没擦干净的灰,一层无人能看见的灰。

吉达万般无奈,只得诉诸上帝。每隔七天便在公寓的卫生间内点亮蜡烛,祈求耶稣基督为她指一条明路,抗战圣徒圣塞巴斯蒂昂维护这个家的和平,危难守护神艾斯佩迪多缓解眼前十万火急的情形,希望之神圣丽塔尽快助自己脱离绝境。这边吉达等待着神明的救援,那边欧拉利娅“咚咚咚”地拍打着门,命令儿媳立刻从卫生间出来,因为尿路感染,她不能远离马桶超过五分钟。

蜡烛燃尽,除了将卫生间的天花板熏黑外,一切如旧。最后,安抚吉达的不是圣人们,而是西科。每当母亲被欧拉利娅刁难时,是西科夜复一夜地将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安慰道:“一切都会好的,妈妈。”会吗?他也不确定。

几个月后,欧拉利娅的尿路感染恶化,去厕所的途中就会尿失禁。吉达拖完走廊的地板,为婆婆换上干衣服,将她搀到沙发前坐好,把湿**扔进水槽里洗净,回到客厅时,迎面对上的却是欧拉利娅那张埋怨的脸,你怎么又浪费那么多水!

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在这个家里屡见不鲜。周末夜晚,当昏暗的客厅中响起“Besame Mucho”(深深地吻我吧)的第一个音符时,欧拉利娅便毫不迟疑地倒向垂死的边缘。“时间到了,时间到了!”她的尖叫声从卧室中传出。安东尼奥冲进房间,再一次看见母亲正安然无恙地坐在床边。吉达打开灯,左手搭着右臂,一只脚跟随波莱罗舞曲的节拍轻点地面,等待丈夫回来。整曲音乐结束,安东尼奥仍在母亲的房里。

当婆婆大便也开始失禁时,吉达和安东尼奥说了自己的想法。欧拉利娅夫人病得不轻,为什么不把她送进救济院?那里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会给予她特殊的看护。

安东尼奥难以置信地看向吉达,仿佛眼前正站着一个外星人。他绝不会抛下母亲,明知赐予自己生命的女人时刻都面临死亡的威胁,却仍把她丢给一群陌生人,而他,这滔天罪行的唯一元凶,怎么有脸高枕无忧?

吉达眼神清明地看向丈夫,仿佛一个近视之人突然恢复了视力。安东尼奥这辈子都挣不开母亲的束缚。婆婆带着不可告人的恶毒心思活在他们身边。对她来说,那根联系自己和小婴儿的脐带已于分娩时被剪断,但对丈夫而言,这份亲情的羁绊将永远存在,永远。

第二天早上,吉达思绪万千地望着坐在电视机前吃椰子糖的婆婆。恐怕只有死亡才能终止她们间的战事。如果评判输赢的标准是谁活得久,吉达无疑占上风。如果是看谁更擅长负隅顽抗,她显然不是欧拉利娅的对手。

有那么一瞬间,吉达脑中闪过一个她不愿细究的念头,那种当事人想也不敢想,却因一声声难以抗拒的召唤而挤进脑海的念头。吉达保证她从未主动有过这种想法,但某些种子一旦没能及时拔除,很快便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吉达并未刻意挑起这个念头,却也没躲避它。它只是一种假设,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份如果你问吉达是否会发生,她一定摇着脑袋告诉你绝不会发生的游思妄想。它就是:谁知道我会不会杀了我婆婆呢。

吉达再次提起观察欧拉利娅夫人的兴致。每天一早,老妇人就着咖啡吞下八粒药丸。桌上的糕点屑和照进窗户的晨光惹来她一通牢骚。随后,欧拉利娅打开收音机,坐到电视机前,一边吃着椰子糖,一边抱怨不充足的光线:“这个吉达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窗户关上!”煎牛排的嗞嗞声让她心烦意乱,最心爱的靠垫居然躺在沙发的另一端,离她那么远!正午十二点,欧拉利娅准时用午餐,就着饭吞下十一粒药丸。当看到面前的甜点时,老太太甩给儿媳一个大白眼:“又是果冻?!重新端盘真正的甜点来,我可没几天能活了。布丁?周二就让我吃布丁?!想让我得糖尿病吗?你真是巴不得我快点去死啊!”

下午,欧拉利娅夫人坐在窗边,手持遥控器不停换台,一颗接一颗地吃椰子糖,只有想上厕所时才会动动身子。“吉达!卫生间怎么这么臭!你用什么打扫的?意念吗!”下午六点,欧拉利娅准时用晚餐,就着汤吞下九粒药丸,顺便批评一番肉排的调味料。

日子就这么过着,吉达脑中时不时会闪现那个她不愿细究的念头,而欧拉利娅夫人则仍贵为偶尔生命垂危的主权女皇。某个周三下午,一个兜售甜食的黑女人在街上叫卖。

“有太妃糖吗?”欧拉利娅对着窗外喊道。

“有的,有的,老夫人。”黑女人连连点头。闻言,欧拉利娅将儿媳遣出门买糖。

吉达拿着糖果走进厨房,把它们铺在盘子上。“就知道弄脏碗碟。”欧拉利娅斥责道。

吉达叹了口气——最近她只会叹气,都快忘了如何呼吸——再次走进厨房,根据婆婆的命令,往大豆里放三瓣大蒜,半个切碎的洋葱,倒三勺半橄榄油,撒两撮盐。她搅拌着食材,欧拉利娅咀嚼太妃糖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须臾间,那个吉达不愿细究的念头再次浮现,脑中的一切开始变得混沌不清。吉达觉得,只要能讨婆婆欢心,自己可以亲手做太妃糖,一直做下去,而且谁知道呢,或许,她是说或许,哪天欧拉利娅就被一颗糖噎死了。

现在,吉达每天早上都准备太妃糖。老妇人好似一只可卡犬,眼巴巴地盯着儿媳,等待被投喂更多糖果,鸡蛋里挑骨头什么的她想都懒得去想。要是假牙也会被蛀的话,欧拉利娅的那副一定布满黑色的龋洞。一整天,她嘴中发出的咀嚼声不绝于耳。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如果有糖块粘在齿间,她会用手把它抠下来。如果糖块太大,假牙被粘得移了位,她会麻利地将牙重新按上,“咵嗒”一声后继续吃糖。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咵嗒。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咵嗒。

太妃糖吹散了吉达欧拉利娅之战的硝烟,但这只是最终一役前的短暂休战。那个周二,吉达正在厨房中烹饪意式米兰炸牛排,欧拉利娅则坐在客厅里嚼着她的太妃糖。一成不变的吧唧声宛如节拍器打出的节奏。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咵嗒。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咵嗒。突然,客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几秒后吉达听见重物坠地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呃啊,呃啊,呃啊。

所有的事情又开始变得混沌不清。

当吉达听到那几声呃啊,呃啊,呃啊时,亲爱的读者,她脑中想的和你们一样。但那一瞬,她觉得自己听岔了,于是将剩下的三块牛排放进面粉里,轻哼起巴萨诺瓦(Bossa Nova)小曲。吉达不确定究竟是不合情理的假设让她相信那件可怕的事不可能发生,还是心底太渴望它发生以至于它正在发生时她选择无视,而为了让这件事能彻底发生,吉达必须把剩下的牛排裹上面粉。呃啊,呃啊,呃啊,那个声音再次清晰地响起。吉达猛地从恍惚中惊醒,扔下牛排冲进客厅。是的,那件她日思夜想却又拒绝去想的事,此刻,真的正发生着。原本置于桌边的相框散落一地,欧拉利娅倒在地上,目眦欲裂。她被一块太妃糖噎住了。

一股万劫不复的惶恐感从吉达的脚底蹿起。她用沾满面粉的手撬开婆婆的嘴,往喉间胡**索,什么也没有。她崩溃地将欧拉利娅的假牙甩出几米远,还是什么也没有。吉达拍着婆婆的背,将她头朝地倒置,踉跄地扑到窗边呼救,随后又跑回婆婆身边,继续拍打她。太妃糖就在那里,可那里究竟是哪里!吉达知道有个办法能让欧拉利娅重新喘上气,只需于脖颈某处割开一道口子让空气进入,可天知道,所学的生物知识中,那一刻她能记起的只有颈静脉也在脖子上,万一不小心被她割破了怎么办?与其让吉达确定颈静脉的位置,还不如让她继续找太妃糖卡在哪儿。

邻居们陆续赶来。一些还有机会捶击欧拉利娅的背,另一些只看见老妇人的尸体。半小时后,救护车到了。

婆婆的葬礼上,吉达流下了饱含真情的泪水,她的眼泪为安东尼奥而流,那个站在母亲墓前悲痛低泣的男人,以后将是世上唯一一个冠状动脉硬化外加耳朵长毛的孤儿了吧。夫妻俩按习俗在公寓内守完一周丧。周六晚上,吉达将西科打发去电影院,把“Besame Mucho”(《深深地吻我吧》)的唱盘搁上唱片机。那一夜,安东尼奥终于不再是孤苦伶仃的弃儿。

*

20世纪60年代初的蒂茹卡风平浪静,似乎有些安逸过头。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年轻姑娘莫名怀孕,要么从街道消失一周,非法堕完胎再回来;要么消失九个月,带着生父不详的私生子重回人们的视野。没有一个女佣因为日益隆起的小腹被辞退,身披一家一当——几件衣服——离开主人家,身陷无人雇用的困境。也没有某家的男主人宣称自己将出国旅行,而他口中的出国不过是去隔壁圣特蕾莎街区的单身汉酒店寻欢作乐罢了。枯燥无味的生活让泽丽娅养成了撕咬手指上肉刺的怪癖。在嗜此不疲的撕扯间,她听到一个八卦,堪称本年度最佳故事,或许,十年最佳。

应表姐之邀,泽丽娅前往圣若阿金教堂参加感恩庆典。典礼上,她和表姐某位嫁给钟表匠的女友人闲聊。钟表匠有一个住在穆达的女客户,这位女客户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正是这位妹妹向她讲述了自己某个女邻居从某个女朋友那儿听来的,关于某个埃斯塔西奥女人一夜间消失的故事。这个女人的轶闻之所以被口口相传是因为她实在太漂亮,太恣意妄为了。作为单亲妈妈,她拒绝众多男人的示好,却搬去和一个曾经的妓女同住,天知道两人于同一屋檐下又做过什么苟且的勾当。据说前妓女的死相触目惊心,或许这就是报应吧。而单亲妈妈也因疏于对儿子的照料导致那个男孩恶疾缠身。大家都说她和当地的药房老板有不正当关系。某次罪恶的幽会中,药店老板误食了藏在巧克力蛋糕,或是玉米面包,或是蛋清布丁里的泻药被紧急送医后,单亲妈妈便人间蒸发了。直到今天,药店老板一提起女人的名字仍会狠狠地攥紧拳头。他说,那个贱人名叫吉达·古斯芒。

吉达·古斯芒。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声冷笑从泽丽娅鼻间哼出。原来**不止尤莉迪丝一个。哦,**,**,安德诺尔吼得我耳朵都快生茧了。对了,必须尽快把这个劲爆的消息告诉所有爱听故事的人。

泽丽娅张罗着散布流言,但一周过去了,本次事件的终极目标——吉达和安东尼奥——仍置身事外。欧拉利娅死后,那个小家庭不再参与任何社交活动。托母亲的福,西科发现了电影的乐趣;托妻子的福,安东尼奥发现了婚姻的乐趣。

当泽丽娅走进文具店时,只有小工蒂诺科在收银台后忙碌。

“安东尼奥先生在吗?”

“早上还在,后来身体不舒服回家了。”

几周后,小家庭的成员们重回邻里生活。他们再度关注起周遭的一切,竖着耳朵准备听听其他人的故事,却陡然发现,自己就是“其他人”,邻居们谈资中的主角。

那是某个周一上午,安东尼奥站在柜台后算账,店铺的另一端,蒂诺科正用掸子拂去笔记本上的灰尘。脸上写满同情的泽丽娅踏进店门,无心伪装此行的目的,随便要了六支铅笔和一打档案夹索引纸,一声干脆的“早上好”后直奔主题,有板有眼地向店主叙述起吉达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添油加醋地创造出只有苍蝇才可能看见的细节——缱绻的誓言,令人面红耳赤的激吻,数不清的珍珠和绿宝石,女人用更多情话和香吻换取更多珍珠和绿宝石。泽丽娅灵感喷涌,一个药房老板怎么买得起这么多珠宝?她为自己缜密的心思洋洋得意,又往整个故事中加上一个面包师、一个消防部门的官员和一个机车维修工。她还没来得及收尾就被一道怒气冲冲的男声打断。

“这位女士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来这里恶意中伤我的妻子!”

“哦,安东尼奥先生。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现在立刻马上离开我的文具店!”

那天夜里,安东尼奥将泽丽娅荒唐的言行告诉了吉达。说话间,男人唾沫横飞,双目怒睁,对这个世界的恶意愤慨不已。

“在埃斯塔西奥生活,那个像贫民窟一样的埃斯塔西奥!还和妓女同住,拥有戴不过来的珍珠项链和绿宝石戒指,这么歹毒的诽谤她怎么说得出口,我的仙女?”

吉达握着安东尼奥的手向他保证,是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个女人肯定被妒火冲昏了头脑,是的,一定是这样。神仙眷侣的爱情让她嫉妒到发狂,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过得如此幸福。吉达将安东尼奥的脑袋揽到胸前,五指插入他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安东尼奥抬起头,看向妻子。

“她所说的都是谎言。对吗?”

“当然。都是谎言。”

安东尼奥再次把头埋入妻子怀中。吉达觉得自己仿佛搂着一个小男孩,一个两鬓已斑白的小男孩,此刻正将耳朵紧贴在她胸前,除了谛听她有节奏的心跳,他什么也不愿去想。

泽丽娅无耻的污蔑和若昂先生对吉达的唾弃就这样被葬进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成了虚构的事实。那个角落里,装着吉达从未以肉身换得的珠宝和她亲手做的,藏有二十三颗泻药,企图让药店老板一命呜呼的椰子蛋糕。那个角落里,也装着埃斯塔西奥一个个繁冗的白天和充满菲洛梅娜痛苦呻吟的夜晚。那个角落里,还装着西科生死存亡的危殆时刻和厨房中没有一米一粟的空柜子。现在,这一切都被认定为子虚乌有。黑暗中,吉达睁开双眼,身侧的丈夫已安然入睡。那个角落真是个完美的地方,吉达对自己说道。就让那些年间的酸甜苦辣永远尘封在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