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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什么先发生,什么后发生。真相在时间和空间中交错,最后连亲历者都无法说清原委。一个目击者说事实是这样的,另一个又说是那样的。而所有人唯一达成的共识只有:这些事确实发生了。

那些混沌的职场岁月便是如此。安德诺尔,一个被囚禁于奴隶肉身中的贵族灵魂,通过了所有抗压测试、能力考验,在巴西银行最高管理层的政治花招间过五关斩六将。他的办公桌以肉眼难以觉察的龟速蜕变着,几年后,人们才惊觉,那张桌子已变得那么大,并且被搬至更加通风。离大窗户更近的区域。

通过几十年的不懈坚持和奋斗,那张桌子最终在一间单人办公室中安家落户,每天安静地立于三月一日大街上的银行总部内,被透过五扇新古典主义风格窗户洒进来的晨光拂照着。一位脚蹬黑色高跟鞋的女秘书坐在另一间稍小的办公室里,将上司与其余公务员隔开。如今,比起公务人员,安德诺尔更像一名公众人物。

被晋升为巴西银行的副行长是安德诺尔意料之中的事。他始终被一种宿命感指引着:自己注定会走进那间铺满波斯地毯的办公室,坐上那把真皮的老板椅。他的所获所得遵循了事物的自然顺序,他只需躺在河中,顺流而下。而这条人生之河,从安德诺尔会背九九乘法表起,就没翻起过逆流。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安德诺尔从一个真相探寻者变成了真相掌权者。阿吉亚尔家居店的鞋子是最好的,艾默生的收音机比不上美国通用的。氧化锌软膏是“万金油”,玫瑰润肤露是“垃圾”。其他人的意见关他什么事,安德诺尔会毫不留情地打断耳旁的嗡嗡声:“不要反驳我,不要反驳我!美国通用的收音机是最好的,没有为什么,它就是!”阿方索是个三好学生,他的分数不可能这么低,一定是成绩单印错了。塞西莉娅是个模范女孩,她的口红不可能花掉,一定是被女朋友撞到脸了。而尤莉迪丝,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坐拥一切、无忧无虑的女人都得感谢他,因为他,安德诺尔,家中的面粉罐才会满满当当,勺子都探不到底。不愁钱不愁吃不愁穿,所以他的妻子才会那么幸福。

尤莉迪丝无奈地看向丈夫,仿佛眼前站着一个无可救药之人。她移开视线,目光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游移,最后落于书架前。她的愁绪曾因姐姐的归来得到纾解,又随着姐姐搬去安东尼奥家再次萦怀。整栋屋子重回寂静,每天再次比二十四小时漫长。安德诺尔有工作,达斯·多勒斯有家务,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而她尤莉迪丝呢,她有什么?

她有那些下午,静坐于客厅内盯着书架的下午。达斯·多勒斯时不时会从厨房里探出头,看看女主人是否安好。她脚穿拖鞋踢踢踏踏地走进客厅,双臂搭在肚子上,一只手握着木勺。尤莉迪丝并未注意到达斯·多勒斯,又或者,故意对她视而不见。老女佣有些伤心地转过身,一边摇头一边往厨房走去。当塞西莉娅和阿方索回到家时,尤莉迪丝假装左顾右盼,当安德诺尔回到家时,女人伪装得更甚,她不想给丈夫任何和解的机会。

或许因为永恒不变的诚心:年复一年,坐在同一个位置上,望着书架形状的虚无。或许因为命中注定。总之,新一轮的放空中,尤莉迪丝感受到身心的微变。刚开始像谁往她心间轻挠了一下又突然收回手,一种稍纵即逝,来不及捕捉的变化。只有当她固定于同一个位置,聚焦在同一个点上时,那丝感觉才会闪现。

于是,尤莉迪丝继续坐到书架前,目空一切,等待那种感觉再次降临。每次它都如约而至,并且在空寂中潜滋暗长,直到最后,尤莉迪丝已能清晰地感知它。她看见了,她能看见这份感觉!它就是上帝赐予的,穿透万物的洞察力。

她看见了书架形状的虚无渐渐聚成实体。

她看见了书架中正各抒所见的灵魂。

尤莉迪丝站起身,伸出右手从一排书脊上拂过。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福楼拜。吉尔贝托·弗雷雷、卡约·布拉多·儒尼奥尔、安东尼奥·坎迪多。弗吉尼亚·伍尔芙、乔治·艾略特、西蒙娜·德·波伏娃、简·奥斯汀。马查多·德·阿西斯、利马·巴雷托,海明威、斯坦贝克。一些书她读过却记不起内容,另一些书她买来却忘了去读。还有一些书是安德诺尔添上的,他买书就像别人买灯泡:家中能有几个世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多好,说不定某天我们会需要他们。

真是一间相当不错的图书馆。尤莉迪丝取下一本书,坐回沙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她心无杂念地沉浸于书页间。随后又取下一本,再一本……她运用想象力将所读之书的内容串联,在脑海中铺开一个风起云涌的文学盛世。

这次,尤莉迪丝套上众多连衣裙中的一件,去市中心买了台打字机。回到家后,她走进书房,将书桌清理干净,甚至连安德诺尔领土范围内的东西也不放过。她吩咐达斯·多勒斯把那些会计教科书搬去别处,牛脾气的安德诺尔从18岁起就像对待宝贝似的珍藏着这些书。好利获得牌打字机被搁上桌,一整个下午,尤莉迪丝端坐在椅子上,沉迷于遣词造句。这“嗒嗒嗒”的声音真是悦耳。达斯·多勒斯替女主人感到高兴。每当打字机的敲击声响起时,便不会再有人呆坐于客厅中,直愣愣地望着书架了。

“嗒嗒嗒”成了那段时间里的主旋律。起先还有些散漫,这里一声“嗒”那里一声“嗒”。不久,断断续续的单音节合成连贯酣畅的乐律,一串串“嗒嗒嗒嗒嗒嗒”将午后每一寸时光的缝隙填满。这声音太强劲、太有力了,以至于所有听见的人都不忍将它归为噪音。

除却写作,尤莉迪丝还为自己的双手布置了新任务——躲进一楼的浴室内点燃一根烟。从人生那个阶段开始抽烟的感觉甚为美妙。每一口都是她对自由的呐喊,从心底腾起,在体内叫嚣,最终和着烟雾被吐入空中,无声地消散。她的牙齿渐渐变黄,身上总萦绕着一股安德诺尔不知如何定义的薄荷气息。她的眼神也变得愈加从容,那是吞云吐雾带给她的怡然,是读完万卷书后对世事的宠辱不惊。

唯一知道尤莉迪丝抽烟的人是达斯·多勒斯,尽管她从未亲眼所见,只偶尔嗅到气味。她看见女主人将自己反锁于浴室内,一股若有似无的烟草香从排气扇中飘出,随后是“扑哧扑哧”朝空气里喷香水的声音。尤莉迪丝掩耳盗铃,以为这样就能骗过达斯·多勒斯。女用人对此装聋作哑,尤莉迪丝夫人的苦闷她都看在眼里,女主人好不容易找到逃离郁结的方法,她怎忍心破坏。自己不也一样,每当不顺心的时候——丈夫现身家中,抢夺钱,用扫帚抽打孩子们——是安德诺尔先生吧台上的瓶瓶罐罐拯救了她。但达斯·多勒斯从不碰那瓶百龄坛威士忌——因为男主人会在威士忌哭泣夜里喝它——剩余的那些像雕像一样立着的烈酒予求予取。每当瓶中的**快喝完时,她就拿糖水兑进去。有了这些酒,生活才更容易面对。

尤莉迪丝一听见塞西莉娅和阿方索到家时的开门声便立马从打字机中抽出纸张,将它们锁进书桌的抽屉里,随后赶到客厅,询问孩子们这一天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阿方索说道。

“我数学考了B。老师说如果继续保持这个成绩,高中入学考试就没什么问题。路易莎今天的法式美甲好看极了,她说是在马利斯巴罗斯大街上的美甲店里做的。妈妈,可以给我买多利瓦·卡伊米的新唱片吗?我好想要啊,妈妈。”塞西莉娅嗲嗲地撒着娇。

不久,安德诺尔也回到家。他亲吻了妻子的额头,去房间换上居家服,踩着拖鞋走进饭厅。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哦,把碗递给我。”“今天可真热啊。”

每个人都对尤莉迪丝的新爱好心知肚明,但没人敢问她究竟忙着写些什么。十月的某个夜晚,尤莉迪丝的作品已初具雏形,在杯碟传递、碗盏碰撞间她终于开口满足了所有家庭成员的好奇心。

“我在写一本书,关于一段看不见的故事。”

大家继续沉默地吃着饭。没人对这这本书感兴趣,没人想知道尤莉迪丝是否打算出版它,更没人关心她写的是爱情故事还是冒险故事,当然,也没人敢大声质问:“谁给你勇气写作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所有从尤莉迪丝嘴里说出的话中,只有“晚饭准备好了”和“快起来,该上学了”值得重视。她事业上的任何野心仅局限于这栋房屋内,也许有时能走出家门,走向街道,当她的宏图大业是为邻居的生日派对准备奶酪三明治时。

尤莉迪丝并未将家人的反应放在心上。不上心是她人生新阶段的一部分。她继续整日整日地将自己锁进书房,如果没有“嗒嗒”的打字声响起,那是因为她正埋头于书间。偶尔,达斯·多勒斯听见有人说话,便走出厨房准备询问客人是否需要咖啡。当她来到客厅时才发现,那是尤莉迪丝的声音,女主人正站在书房里自言自语。达斯·多勒斯叹了口气,迈着八字脚走回厨房。

尤莉迪丝正和书本说着话:“这里写得真好。我不同意这个观点。这章和另一本书的立意更契合。看到没,就是这本。”她面对书页喃喃自语,标注出精彩的段落,在空白处写上心得,有时甚至动用一连串的惊叹号来表达澎湃的读后感。

隔三岔五,尤莉迪丝便会乘上前往国家图书馆的公交车。在阅读室外打开目录档案,快速记下编号,随后沉沦进一本本图书间,不时用从安东尼奥那儿新买的横线笔记本做着摘抄,读读写写,一整天就这样过去。傍晚时分,她合起书,踏上回家的路。尤莉迪丝朝公车站走去,沿途惊起图书馆前一片饥饿的鸽子。但她没有看见鸽子,没有看见车站前的队伍,也没有看见公交车。她眼里只有读过的文字。尤莉迪丝坐在车厢内,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唯一能稍许理解尤莉迪丝这份狂热的人是西科。每当周六家庭聚餐,古斯芒·坎佩罗一家迎来吉达、安东尼奥、西科和欧拉利娅时(最后这位只有不生病时才会出现,而每当尤莉迪丝准备了盐渍鳕鱼,她肯定不会生病),西科总会和姨妈一同走进楼上的书房。没人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房门被掩上了,当然,也并没有人对姨侄俩的谈话感兴趣。

新阶段的尤莉迪丝令人不安,尤其是她的眼神,似乎能洞穿一切,盗走人们压于心底的秘密。但只要家中的大小事务井然有序,只要阿方索定期理发保持校服整洁,只要塞西莉娅的裙长适宜不要高声浪笑,只要安德诺尔的拖鞋和沙发上的靠垫放在该放的地方,尤莉迪丝不介意敛起她高深莫测的目光。

古斯芒·坎佩罗一家最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好吧。

这不是全部的事实。

这几乎就是全部的事实。

安德诺尔继续不留余力地给自己戴绿帽子,继续在威士忌哭泣夜里喝得烂醉如泥,继续对妻子婚前**靡的私生活大发雷霆。“那个男人是谁?”他吼道,尤莉迪丝继续重复着同一个答案:“那个男人不存在。”只不过如今尤莉迪丝觉得,这些发泄的夜晚似乎对安德诺尔,对她,都好。

某个威士忌哭泣夜里,吉达恰巧在场。当振聋发聩的吼叫声响起时,她将达斯·多勒斯支回家,接过晚饭的餐盘,一个人清洗起来。正当吉达准备把盘子擦干时,尤莉迪丝出现在厨房门口,垂着头。

“安德诺尔总是这副模样,一口咬定我和他结婚时已经不是处女了,因为我第一次没有出血。”

吉达继续擦着盘子。

“我第一次也没出血。”

“什么?”

“我也没有出血。床单上没看到血迹。但马科斯并不在意,”吉达顿了顿,目视着前方,“那几年我们太相爱了。”

尤莉迪丝看向姐姐,仿佛在看一本耐人寻味的书。随后,她将干透的餐具收进橱柜里。

*

尤莉迪丝的稿子们过着宁静的生活,终日躺在书桌黑暗的抽屉中。每天能见到一次阳光,顺便接纳几页新成员。除去打字机发出的响声,书房中落针可闻。可是,白纸上无害的文字似乎拥有神奇的魔力,将一沓沓书稿变成了许多人的心间刺。

许多人便是街区里的其他女人。对泽丽娅的追随者们而言,尤莉迪丝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这个女人的新爱好侮辱了她们所有人。她算老几?不但看起晦涩难懂的文学著作,还异想天开地写着除了蛋糕食谱以外的东西?

尤莉迪丝的所作所为藐视了最基本的邻里法则:一个群体的快乐必须建立在人人均等的基础上,每个成员的银行账户里只能有差不多的余额,大脑中只能装着差不多的志向。

当泽丽娅告诉她们隔壁家传来“嗒嗒嗒”声时,当在街上撞见女邻居手捧那么多本书时,当知道同为蒂茹卡女人的尤莉迪丝居然对街道的各类八卦漠不关心时,乌拉圭大街周遭的女同胞们纷纷感觉被扇了一记耳光。尤莉迪丝胆敢如此傲慢地行事,她一定是疯了。

这个女人丧失理智的证据不胜枚举:尤莉迪丝摒弃了伦理纲常和良好的修养,她竟然继续和刚离婚的弃妇席尔维娅打招呼;甚至对阿美利卡足球俱乐部慈善基金会财务的职位漠然置之,她究竟知不知道这个致力于消除全世界苦难的组织为波莱尔贫民窟中赤着脚的黑人男孩们提供了多少双针织鞋?!

还有一次,艾菲杰妮娅夫人问她手中达·芬奇书店的袋子里装了什么,这个尤莉迪丝居然胆大包天地回答是《莎士比亚全集》和一本《牛津词典》,因为她觉得莎士比亚的作品要读就读英语原版的。

“哦,可怜的尤莉迪丝,”大家叹息道,“现在她连胡思乱想都得用两种语言呢。”所有人都为这个傻女人掬一捧同情的泪。当女邻居们看到尤莉迪丝裹上水绿色的头巾时,兴奋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因为她们能为这个傻女人掬第二捧同情的泪了。她竟然不愿再花一小时坐在梳妆台前涂涂抹抹,两小时待在美发沙龙的塑料蘑菇下蒸蒸烫烫,随后花枝招展地走到街上招摇过市了?她那时的蜂窝头发型真是一言难尽,头顶的大鼓包里好像塞着一条卷起的背心。

不久后,这些女士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场景。一辆黑猫搬家公司的大货车停在古斯芒·坎佩罗家门前。身穿工装裤手捧大纸箱的工人陆续走下车。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屏息凝神,目不斜视,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

泽丽娅花费一个半小时掌握到第一手资料。安德诺尔紧张地查看电视机的包装,尤莉迪丝认真地检视装碗的箱子,搬运工们一箱接一箱地将女主人的书往车上抬,累得疝气都快发作了。

“没错,他们正在搬家。”泽丽娅说道。“搬去哪里?”大家问道。

泽丽娅使劲收起脸上的失落。

“搬去依帕内玛。”

依帕内玛。20世纪60年代初,搬往依帕内玛不仅意味着地理位置上几公里的变迁,更像穿越了时空之门,走入另一片天地,一个将里约其他地方衬得无比滞后、无比落魄的新世界。那里的居民是作家、诗人和音乐家;演员、画家和雕塑家;记者、剧作家和电影导演。那里还十分宜居,街区内分布着被矮墙围起的别墅、楼层不高的大厦和一层一户的舒适公寓。依帕内玛的房价是全里约最贵的。

尤莉迪丝和安德诺尔就搬进了其中一套公寓。客厅的六扇窗户朝向大西洋,一条长长的走道连接着四个嵌有内置壁橱的房间,一家人躺在**便能将室外杏花摇曳的美景尽收眼底。

搬家时大包小包的家用电器让邻居们看清了眼前的事实:古斯芒·坎佩罗一家变得很富有,蒂茹卡中产阶级的社区已容不下这几尊大佛。女邻居们不得不重新评价尤莉迪丝:事实上,她并没有疯。她是一个另类的生物,戴着另类的头巾,写着另类的东西。这个女人太另类了,因为从她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供她们与自己比较的参数。

像卡洛塔·若阿金娜[1]抛下巴西那样,尤莉迪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蒂茹卡,不带一丝眷恋,尽管这里的街巷间承载着她人生的诸多回忆。然而,蒂茹卡的一切,哪怕是一粒灰尘她都不想带走。清点完大货车内的箱子,尤莉迪丝坐进威利斯双门轿车,朝着南部,绝尘而去。安德诺尔踩下油门的瞬间,有人看见车中的女人竖起中指,但尤莉迪丝发誓,自己只是用左手将一团止咳糖的包装纸弹出车窗而已。

不用多时,她就会发现,依帕内玛也有不少鸭嘴兽。但不管怎样,那是一个崭新的街区,里面住着一个崭新的尤莉迪丝,这于她而言,便已意义非凡。

[1] 卡洛塔·若阿金娜(1775—1830),西班牙公主,葡萄牙国王若昂六世的妻子。因某些政治原因逃往巴西,却始终对巴西心怀厌恶,于1821年再次逃回葡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