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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共有一百八十九个女人来到安东尼奥的文具店内,试图找寻吸墨纸以外的东西,但只有两个成功打破了欧拉利娅魔咒。第一个是伊莎贝尔·布基儿,里约最大书商,法国人让·布基儿的女儿。她会弹钢琴,说四种语言,长相过得去,每个夏天都前往巴黎度假。伊莎贝尔只要勾勾手指,欧维多大街或圣日尔曼大道上的男人们就会将她团团围住。但为了证明自己能征服任何异性,伊莎贝尔从未将目光投向欧维多大街或巴黎街头。一个沉闷的周六下午,她陪家人到萨恩斯佩尼亚广场观赏军乐队室外表演时看见了安东尼奥。那个年轻人的脑袋从一群观众中脱颖而出。他逐颗将爆米花往嘴里送,专心致志地盯着演奏台,仿佛在欣赏市政厅剧院里的高雅歌剧。演出结束后,人群四散,伊莎贝尔仔细地打量起安东尼奥——羊驼毛西装,普通的鞋子,手臂正被一位年长的女士挽着。

刚踏进文具店的那几次,迎接伊莎贝尔的总是欧拉利娅夫人噘着的嘴。妇人每天除了起身上一次厕所外,其余时间都钉在收银机前。但当安东尼奥的母亲得知眼前这位姑娘的家世后,噘着的嘴唇立马放松下来,绽出亲切的笑容,随后又再次费劲地噘起:Bonjour, comment allez-vous? A bientot, a bientot!(早上好,你都好吗?再见,期待很快能再见到你!)

让·布基儿的银行账户中有许许多多张1000雷斯纸币,他不单是个会赚钱的生意精,更清楚什么该买,什么不该买。他家房子从正门到路边的区域是整条邦芬伯爵大街上最奢华的,而正门以内的部分是最朴素的。他会检视收到的信件,将没有敲上邮戳的邮票撕下,以便再寄信时能重复利用。他18岁起就一直穿着的那双鞋经历了诡异的变形过程:如果鞋底走穿,他就换上新鞋底;如果鞋底状态良好鞋面开裂,他就更换鞋面。如此循环往复。今天泡过的咖啡粉滤一下明天泡第二次。在为数不多的外出就餐中,他会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就算一粒米也是花钱买的,凭什么留给餐厅。

打着投资名号前往巴黎旅行是让·布基儿在金钱上唯一的放纵。让有三个待嫁的女儿,两大洲间的来来回回能增加她们觅得一段良缘的概率。况且,巴黎的住宿是免费的,所有人住在让的兄长,雅克·布基儿家中,他同样是一位成功的书商。当然,让一直秉持着“礼尚往来,往而不来”的原则:“哦哥哥,别来巴西,你应该不想将自己和家人置于危险中吧。里约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小巷中恶臭的气味能把人熏死,连吹起的风里都携带着传染病,你们外国人的身体可吃不消。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伊莎贝尔和安东尼奥之间的关系不像恋爱,准确地说,更似一种火花。某个下雨的周三,欧拉利娅将伊莎贝尔领至安东尼奥面前,让儿子带姑娘到文具店的仓库中挑选记事本:“橱窗里的本子都被太阳晒褪色了,你让伊莎贝尔看看上礼拜刚到的新款,蒂诺科把它们放在店后面的架子上了。”欧拉利娅尽力为两人制造独处的机会。

仓库内,一盏小灯散发出微弱的光,雨水淅淅沥沥地击打着天花板,为整个逼仄的空间平添了几分孤寂。当安东尼奥向客人展示成堆的记事本时,伊莎贝尔的手臂轻擦过他的身体,一下又一下,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伴随着若有似无的轻触,安东尼奥觉得肚子里的器官开始翻筋斗,火辣的灼烧感爬上脖子。几秒后,那股炙热演变成可怕的奇痒,他用指甲使劲地抓挠也无法缓解。伊莎贝尔当时的内心活动始终是个谜,在发起无休止的肢体攻势时,她的眼睛仍兴致盎然地望着那堆记事本,仿佛正在欣赏市政厅剧院里的高雅歌剧。

恍惚间,安东尼奥根本无法思考为什么肚子里的器官会翻筋斗,脖子会奇痒难耐。伊莎贝尔也丢了魂似的,无心理会父亲的埋怨。当看到女儿手中拿着记事本时,让·布基儿可坐不住了,家里有那么多包面包的纸,用来记东西再合适不过,伊莎贝尔为什么还要浪费钱买记事本!

仓库迷情后的第二天,让·布基儿突然中风,腰以下全部瘫痪。当不幸的书商意识到必须雇用一个新经理看管书店,让医生上门治病,吃那么多种药,找护工照顾自己时,他在心里算出笔总账,觉得还是死了划算。

他的遗孀和女儿们在葬礼上哭天抢地,愤怒的泪水糊满脸庞。让·布基儿将大部分财产转至哥哥名下,他的妻子只得到几张1000雷斯的纸币。寡妇必须尽快作出决定,是头顶富太太的名号大肆挥霍个五年,享受自己从未体验过的生活;还是继续过丈夫在世时的日子,拿着这笔钱节俭地走完一生。

当伊莎贝尔双眼通红地重回文具店时,让·布基儿去世的消息和遗嘱的内容早已传遍街坊邻里。欧拉利娅夫人噘着嘴巴,提不起一丝说法语的欲望。姑娘明白,她再也不会有机会站在店后的仓库里,和那个人一起挑选记事本了。

时间推着一切往前走。安东尼奥脖子上因为搔痒留下的抓痕已经愈合,他的牙齿变黄,原本让人血脉偾张的胸肌不再有型。蒂茹卡的几栋房屋被推倒,上面正盖起三层小平楼。欧拉利娅夫人也离开收银机,在一台收音机旁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方式。

某个周五午后,欧拉利娅来到文具店,旁边跟着一个红头发姑娘。姑娘身穿象牙白真丝连衣裙,一对大珍珠耳环垂在耳朵上。

“安东尼奥,瞧谁来了。恩里克塔!”

恩里克塔是安东尼奥父亲那边的远房表妹。一表三千里,恩里克塔的家族仍旧十分富庶。姑娘蓄着利落的短发,一双眼睛细而长,她羞怯地看向安东尼奥,欲笑还休。

“你记得恩里克塔吗,记得吗?她家住在格洛利亚,我们以前经常去那儿过圣诞,记得吗?我们还到她家附近的松树林里野餐,就是为你哥哥庆生的那次,记得吗?”

安东尼奥早不记得什么野餐了,他模糊的记忆中只有一间大厅,大厅里立着一棵快要顶破天花板的圣诞树,父亲拦下斟香槟的侍者,一个比自己还高的小女孩脚穿矫形靴不停踢他的小腿。

随后的数十年间,恩里克塔摆脱了扁平足,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且一直漂亮着。当时,美貌对超过三十岁的女性并不友好,但似乎特别优待恩里克塔,她是那个时代里极少数拒绝变老的女人之一,岁月流逝,脸上始终泛着不同寻常的年轻光彩。恩里克塔拥有一切变幸福的资本,却身陷绝望,她很后悔,后悔在女人们本该将就的年代活得太过挑剔。整个青年时期,她回绝掉一个又一个不合适的未婚夫。这个太高,这个太矮,那个太丑,另一个更丑,还有,这些人,他们所有人,都无趣得要死。没有一个男人入得了她的眼。一年年过去,当恩里克塔长出两三根白头发时,便轮到那些无趣先生瞧不上她了。

当面对孤独终老的可能性,像她的两个老处女阿姨一样,余生在甜品和吹垢索瘢中度过时,恩里克塔独立自主的信念土崩瓦解。她开始时刻提醒自己,必须结婚,不然恩里克塔·德·巴杜阿·德·阿尔布凯基·拉塞达的名字就倒过来写。正因为她的名字是恩里克塔·德·巴杜阿·德·阿尔布凯基·拉塞达,女人知道,找个人嫁了并不难。她的抽屉中放着显赫的家族徽章,她的银行账户里存着巨额遗产,最重要的是,她有很坚定很坚定的、想要过得幸福快乐的决心。她肯定可以找到另一半,她的金钱足以买到一切,包括爱情。

欧拉利娅夫人和恩里克塔确是真心相待。安东尼奥的表姐抛下格洛利亚豪宅中的大厅,整个整个下午窝在小公寓并不宽敞的客厅中。或许这里有她渴求已久的家的温馨。有时,安东尼奥从过道中就能听见两人洪亮的笑声,打开家门,映入眼帘的是桌上的空咖啡杯和吃剩的蛋糕屑。

在恩里克塔和欧拉利娅的午后谈心中,许多故人重获新生。首先是无用先生奥诺弗列,他从道德罪责的漩涡里被救赎,晋升为命运的烈士。他生前的所作所为不是因为缺乏担当,而是生活带给他太多不幸,这才逼得无用先生用酒精麻痹自己。两个女人试图寻找共同话题来丰富漫长的下午时光,而她们间唯一的共同话题是傍晚六点一刻敲开家门,低头走进来的安东尼奥。他道了声“晚上好”,继续低头朝卧室走去。

“哦,安东尼奥,过来和我们坐一会儿!”

安东尼奥婉拒了母亲的邀请,推说自己很忙,他必须把刚从海外寄来的新邮票加进集邮册。当客厅恢复沉寂时,他才从房里出来,晚餐间听着欧拉利娅对表姐恩里克塔毫不吝惜的赞美:她环游过世界,她在彼得罗波利斯山区有一栋房子。她去葡萄牙波尔图进修学习,她有一辆福特1934。

母亲讲得眉飞色舞,安东尼奥的不适感却不断加剧。一阵瘙痒从他的腰间升起,顺着胸肌向脖子蔓延。他将勺子放在桌上,腾出手去抓挠。

几周的时间里,安东尼奥瘦了一圈。他经常晚饭吃到一半便放下碗筷,用手撕扯颈间即将剥落的死皮。欧拉利娅望着天,向圣母玛利亚祷告,祈盼儿子能少遭些罪。她将氧化锌软膏和玉米面混合,敷在安东尼奥的伤口上,但没什么用。于是她将玉米面换成燕麦糊,不久,又将燕麦糊换成爽身粉,将爽身粉换成小麦粉,将小麦粉换成维E霜,将维E霜换成玫瑰润肤露,将玫瑰润肤露换成樟脑玉米糊乳液。

某个三月的下午,恩里克塔和欧拉利娅坐在客厅里闲话家常,蒂茹卡的天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暗沉下来,人们期盼了一个月的雨水倾盆而下,势头又猛又急。恩里克塔慌忙起身准备离开,欧拉利娅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她怎么可能让姑娘这个时候出门,让她去外面积水成河的道路上游泳吗?恩里克塔坚持要走,欧拉利娅坚持要留,走—留—走—留,几分钟的推拉后,两人都知道,这次的来访不会那么快结束。

“今天你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这是一个绝佳时机,能将女人间的双边对话升级到融洽的三边谈话。由于停电,客厅里点起蜡烛。最后,三边谈话变成双人烛光晚餐,欧拉利娅以偏头痛为由回房休息了,男人不情不愿地坐上饭桌的另一端。当突然的光亮重回客厅时,几乎在晃眼的瞬间,恩里克塔就明白了表弟的心意,快到安东尼奥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只手仍搭着脖颈。恩里克塔离开座位,走到安东尼奥身旁,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吻。一个不会让男人心潮澎湃的吻,一个来自姐姐的吻。

第二天,安东尼奥脖子上的伤口开始好转。几周后,恩里克塔登上前往纽约的轮船,她打算去那座城市小住几月。她听说在那里,所有30多岁的女子都活得如20岁般洒脱。恩里克塔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随后的几年间,母子俩过着平静的生活。欧拉利娅有她的收音机和药丸,安东尼奥有他的文具和尤莉迪丝。尤莉迪丝,他远远关注暗暗倾慕的女人,怕是这辈子都无法属于他了。

*

那个冬天,多年的安宁被打破。安东尼奥在吉达面前变得口吃,欧拉利娅则再次疾病缠身——血压骤降,血糖陡升,还有,她要如何从肠道奇怪的异响中幸存?她已时日不多。

“好好珍惜我所剩无几的日子吧。”老母亲躺在毯子下,戚戚地望着安东尼奥。

欧拉利娅的话半真半假,因为没有人的死期在日历上标明。或许,更应该说,欧拉利娅的谎言半真半假,有两件事她一生都不想经历:一是死,二是看着儿子步入婚姻殿堂。

可能是受够了母亲悲春伤秋的性格,也可能除去邮票和文具,男人还渴求更多东西,安东尼奥不再竖起双耳,用心聆听欧拉利娅说的每一句话。他为母亲量好体温,测好血压,喂好药,煮好粥(没有盐,没有香料,没有油,连米也没有几粒的粥,似乎清淡过了头),然后洗手,套上衣服,火速地溜去见吉达。

吉达·古斯芒。她是谁?是尤莉迪丝的姐姐,欧拉利娅十分不喜欢的尤莉迪丝的姐姐。这个吉达悄无声息地混到安东尼奥面前,已婚妇女的气味躲过了欧拉利娅对年轻姑娘的敏锐嗅觉。她与那个女人素昧平生,但从好友泽丽娅那儿得到许多可靠的消息:吉达涂着红色指甲油,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她从不做礼拜,去集市也要化妆。走路时上下颤动的双峰比圣诞火鸡还丰满,这对胸看上去比她的人都大,完全秒杀整个街区的女同胞。真是做作的妖精!这个吉达和她的妹妹一样做作,只是惹人厌的方式不同而已。尤莉迪丝只知道待在自己的世界里扭捏作态,而吉达则想成为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比我们所有人都漂亮的女人!

欧拉利娅内心凄苦地和吉达较着劲。呵,如果这个女人觉得除了手牵手散步外还能和我的安东尼奥发生些别的什么她就错了,大错特错!欧拉利娅每天自言自语道。安东尼奥永远不会抛下我,他永远不会离开这间公寓。她不停地重复着。

欧拉利娅魔咒和之前一样发功,隔着几条街道对狐狸精作法。而吉达早就留意到老母亲病态的专制,她坚信安东尼奥总有一天会变成自己的。他迟早将属于我,全身上下都属于我。吉达每天自言自语道。只属于我一个人。她不停地重复着。

一边,欧拉利娅的身体状况迅速变差;一边,吉达的魅力与日俱增。某天夜里,在哥伦布咖啡馆内你侬我侬了一番后,吉达和安东尼奥坐进瑞士之家餐厅,就着烛光品尝起美味的奶酪火锅。这时,一位服务员走到他们身边。

“是安东尼奥·拉塞达先生吗?”

“没错,是我。”

“您的母亲打电话到店里找您。”

“时间到了,时间到了,”欧拉利娅急促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我的胸正在抽搐,我喘不上气。还有几个小时,哦,不,几分钟,还有几分钟我就要死了!快回来见我最后一面,记得叫神父替我施行临终涂油礼!”

安东尼奥飞奔着穿过信号灯,闯进圣器房摇醒神父,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心急火燎地踢开房门,发现母亲正坐在沙发上打毛线。

“我差点因为肺气肿送命。”她抱怨道,头也没抬。

一边,欧拉利娅几乎每月病危一次;一边,吉达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美丽。身上的连衣裙裹不住她的酥胸,纤纤**越发修长,脸上的笑容无限放大,璀璨地晃人眼球。不知多少次,安东尼奥迷失在吉达上下齿间的缝隙里,甚至连尤莉迪丝也被抛至九霄云外。他发现自己的健忘症在加重,吉达让他体味到生活真正的滋味,尤其当胸罩搭扣被解开时,安东尼奥丢了魂。

在那对涌动的胸、那双大开的腿和那两瓣富有弹性的臀肉间,安东尼奥忘记了尤莉迪丝,忘记了母亲,忘记了难耐的奇痒。但当吉达再次提起诸如“承诺”这类实际的字眼时,他慌张地转移了话题。见状,吉达头也不回地离开,拒绝男人再触碰自己。这让食髓知味的安东尼奥抓狂,失控间,他忘记了更多东西,比如向恋人求婚的严重后果。那几个词闪过男人的大脑,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后悔夹杂着畅快袭上安东尼奥的心头,他松了口气。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吉达张开双臂,将可怜的男人扑了个满怀。

她是最后的胜利者。

*

吉达说完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后皱了皱眉。自己和马科斯的婚姻还在存续期,她必须立马提出离婚申请。

在刚被抛弃的几年间,吉达多次回顾和马科斯的婚姻生活,试着反省她是否做错了什么,是否错得太多,才导致丈夫最终不管不顾地逃离。她找不到任何原因,每次,吉达只会得出同一个结论:除却王八蛋、怪人、厚脸皮、蛆虫外,马科斯还是个懦弱无能的生物,“娘娘腔”这个称号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娘娘腔马科斯不具备任何独立生活的能耐,最后只好返回博塔福古。我当时去老宅找他的时候,这家伙一定躲进天鹅绒窗帘后面不敢出来。吉达想得没错,马科斯的确躲在窗帘后,无动于衷地听着门卫告诉妻子他没有回过父母家。当吉达转身朝电车站走去时,马科斯拂开面前的窗帘。蓦地,吉达有些伛偻的背影闯入他的视线,有那么几秒马科斯真的想过跑出去将她护进怀里。但几秒后,他决定还是喝杯咖啡吧。

如果娘娘腔已经回到博塔福古豪宅的话,我的离婚申请就该寄去那儿。吉达思前想后,不知如何起草这份申请书。每当她准备把脑中还不错的想法付诸纸上时,握着笔的手总是僵持不前。最后,她决定只写“我想签离婚申请书”。言简意赅,无须赘言。

可吉达一提笔,她的右手便被前所未有的连贯性支配,洋洋洒洒地写满四页纸,仿佛患上自动书写症般流畅快速。她发泄着十几年间所有的伤痛——不知何时到头的困苦,缺乏男子汉气概的丈夫,埃斯塔西奥难挨的岁月。现在她对马科斯别无所图,只希望他能还她自由身。写到**时,吉达将儿子搬了出来,并强调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长大。“孩子的名字是弗朗西斯科·古斯芒,一双眼睛随你。除此以外,你们没有一星半点的相像之处。”

吉达的书信来得正是时候。马科斯也刚好在找她,怀着同样的目的。他要和自己的二表妹正式成婚,那个女人名叫玛丽娅·埃斯特尔。

几周后,马科斯和吉达在法官面前重逢。十几年后的再次相见,说是相见,却更像视而不见。马科斯用余光勾勒出女人的轮廓,眼神飘忽不定,投向大厅里所有不是吉达的地方。吉达目不转睛地直视法官,签署文件时才移开眼。马科斯接过笔,笔杆上仍留有吉达右手的余温。他颤抖着写下自己的名字。

离婚后,马科斯搬去和表妹同住。婚房是一栋位于科帕卡巴纳海滩区的空中别墅。或许是因为荷尔蒙分泌紊乱,或许是因为神经过度紧绷,或许是因为又将重新担起两人生活的责任,房前新艺术风格的铁栅栏门让新郎有一种坐牢的错觉。婚后,玛丽娅·埃斯特尔性情大变。她放任唇上的小胡子疯长,粗鲁地打嗝儿,像一尊大佛似的坐进沙发靠垫间,差遣用人和丈夫做这做那。马科斯唯一的慰藉是他走出家门后仍享有自由。戈多伊先生在政府里为儿子腾了个职位,一份只需要混日子的工作。马科斯每天待在共和国广场上的办公室内,握着笔用力地往横线笔记本上画画,沉溺于井字游戏中。有时,他会想起自己从未谋面的儿子,心中默默计算着他的年龄,不知道这样的算术是为了想象孩子如今的模样,还是他逃离吉达后的那段时光。

对吉达来说,她认为有必要把马科斯的事告诉安东尼奥。那几天,女人绞着双手,从房间的这头踱到那头,又从那头踱回这头,思忖着最佳的坦白方式。每隔几秒,她的鼻子都差点撞上墙,却仍想不出该如何开口。吉达向妹妹求助,尤莉迪丝用一句话结束了她的焦虑:“坦白真相的最佳方式就是坦率、直白地说出真相。”

那个周四上午,吉达将西科送到校门口后朝文具店走去,她要向未婚夫坦率、直白地说出真相。当安东尼奥看见女人眼中的忐忑时,当即吩咐小工蒂诺科早些回家,他锁上文具店,并在大门口挂了一块牌子:有事外出,马上回来。

两人坐在文具店的深处,吉达目视地板,绞着手向安东尼奥坦率、直白地道出真相。是的,她曾是一个疯狂的孩子,一个不计后果的孩子:年纪轻轻就离家出走,只为和一个自诩是她未来靠山的男人结婚。而这座大靠山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小人,无情地抛下吉达和她肚里的孩子,并对他们造成难以磨灭的伤害。起初只是年轻母亲一人伤心欲绝,随后伤害延续到脆弱的孩子身上,母子俩的日常生活因为物质匮乏而变得痛苦不堪。吉达不得不独自撑起一个家,于是,她成了里奥孔普里杜一间男装店的收银员,遇到了老板阿米拉夫人。

吉达抬起眼,直面未婚夫。

“亲爱的,所以我们不能结婚。我非常想嫁给你,可我结过婚,无法再婚[1]。但我向你保证,余生都会做你最忠诚的伴侣。但我们永远不会踏进教堂,永远不会在太平绅士面前宣誓。”

吉达嘴巴开开合合的过程中,安东尼奥心里悬着的石头缓缓落地。他爱的女人不能,永远不能和自己结婚,他们不会有正式的婚姻关系。他不用签署婚书,不用站到法官面前发誓,不用听从神父那些暗含威胁的话语:“照主旨意,二人合为一体,除却死亡,今生今世不得分离。”几周内第一次,令人发指的瘙痒停止了对他的攻击。安东尼奥握住吉达的手,露出他此生最灿烂的笑容,同意,他同意永远不和她结婚。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吉达被安东尼奥脖子上的玉米面蹭花了脸,但他们都毫不在意,因为从今天起,这黏糊糊的东西将再无用武之地。

*

那年五月,安东尼奥和吉达向蒂茹卡的街坊们宣布了婚讯。依吉达所言,他们将前往葡萄牙举办婚礼。吉达的祖母是一位虔诚的教徒,连续几个月跪地不起,磨破了膝盖上的皮,只求圣母法蒂玛能赐给孙女第二个丈夫,像第一任丈夫尼卡诺尔那样完美的男人。如今愿望成真,小两口必须去葡萄牙的法蒂玛城,在祖母信奉一生的圣母面前还愿。

葡萄牙之行经历着一系列的变动,安东尼奥和吉达对此守口如瓶。欧洲的法蒂玛变成了巴西的坎普斯-杜若尔当,教堂中的婚礼变成了维拉英格勒萨酒店内的卿卿我我,两周的时间里他们几乎足不出户,如此便不用担心会偶遇熟人。

并非所有人都相信这段传言中的美满婚姻。一些女人对圣母法蒂玛的红娘属性深表震惊,向来以人类大局为重,只关心诸如战争,上帝最后审判日的女圣人居然有闲情逸致管起了男女间的情爱?另一些女人则对这场没有宾客的婚礼持观望态度——就连安东尼奥的母亲也不在场。还有一些女人对新郎的冷酷无情义愤填膺,一个49岁的男人怎么忍心抛下年迈的母亲这么多天,他以为把老太太扔给两个轮流值班的护士就完事了?

那些日子里,质疑声四起。然而,整个街区中无人能证实安东尼奥和吉达的故事是假的。她们唯一确定的只有:吉达左手上的大婚戒是纯金的。

[1] 在当时的宗教信仰和舆论风俗的大环境下,寡妇可以再嫁,但离异妇女再婚不被允许,且会受千夫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