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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早点这么做的,我应该早点这么做的。在那珍贵的、和妹妹一同放声大笑的几个月间,这种想法时常萦绕于吉达脑中。她们能从任何事物里发现笑点,她们想笑的时候不需要任何理由。吉达和尤莉迪丝一起去杂货店;讨论着电台肥皂剧中人物的命运;到萨恩斯佩尼亚广场逛街,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让她们流连忘返。只有当尤莉迪丝尝试说服姐姐回家探望父亲时,笑声才戛然而止。每次听见妹妹语重心长的规劝,吉达都会摆出一副电视剧演员般的面孔,那副试图证明生活中再大的逆境也无法压垮自尊的面孔。

“我的脚永远不会再踏进圣特蕾莎半步,永远不会。”

谁也没再说话。但不一会儿,姐妹俩就忘记了方才不愉快的缘由,又嘻嘻哈哈地凑到一块儿。尤莉迪丝和吉达发觉,她们正在变年轻,变得比阿方索、塞西莉娅和西科还要年轻,而这三个孩子,彼时正经历着恼人的青春期。继塞西莉娅后,阿方索和西科也感知到自己体内不断外溢的荷尔蒙,他们腿间的家伙经常会不受控制地抬头,不合时宜的肿胀需要被及时释放。于是,西科学会了在厕所内解决,阿方索学会了在达斯·多勒斯体内解决。

“你爸爸会发现的。”阿方索提上裤子时达斯·多勒斯担忧地说道。

“见鬼去吧,要是被他发现,丢掉工作的可是你。”

达斯·多勒斯立马噤了声。的确,她还有三个子女要养,其中一个似乎和他们的无赖父亲完全不同,特别喜欢学习。只要有一个孩子出息点她死也瞑目了,这是达斯·多勒斯唯一的夙愿。她甚至已经看过棺材的价格,挑选了一副浅色带金把手的棺木,并且分期付款在卡茹公墓买好了位置,她可不想死后埋骨于山丘上的乱葬岗内。命运从未对她微笑,但死的时候她要待自己好一些。对达斯·多勒斯来说,脱一次裙子,脱两次裙子并无区别,如果能缓解那个男孩的不适又有何妨?哪一次都不会比她的第一次糟,那会儿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13岁少女,奋力地挣扎反抗,最终拖着残破的身体回到家,腿间沾满了比正常**时多得多的血污。

好了,让我们拂开达斯·多勒斯不堪回首的记忆,回到吉达的故事里。这个女人从十多年的艰苦岁月中涅槃重生,一路走来,将法国大革命的口号奉为信条。即使被马科斯伤透了心,即使十月怀胎孤苦伶仃,即使照顾别家孩子好多年,即使漫漫长夜必须与菲洛梅娜的呻吟作伴,即使那间小小的男装店内尘土飞扬(客厅中指甲油的丙酮味熏得她作呕),即使腿间淌下的**并非她情到深处的自然流露,吉达还是如神奇的不倒翁般让所有人惊叹。生活每给她一拳她都能一个挺身重新站直,带着更多的劲道,带着更大的笑容,带着成为自己命运主宰者的、更坚定的信仰。

正是这个光芒四射的吉达走入了安东尼奥的视野,那个对尤莉迪丝一往情深的文具店老板。是的,吉达很漂亮,但远不止漂亮而已。她和尤莉迪丝有一点相像,两人听到感兴趣的事情都会挑眉,走出文具店时,脸上的笑容也如出一辙。其实,姐妹俩身上的不同之处更多,但安东尼奥并不在乎,只要能在尤莉迪丝身边多逗留会儿就行,一切有“尤莉迪丝”特征的人或物他都想靠近。

安东尼奥尴尬地挠着脖子,面对吉达结结巴巴地说出了最初的几声“早上好”。吉达觉得男人一系列的动作甚是可爱。站在妹妹身边,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油然而生。她为什么要回避他的好意呢?眼前这个蓄着小胡子,将衬衫纽扣扣到领口最上方的男人,看起来就老实巴交。他口中的“吉达小姐”,比迄今为止她从其他男人那儿听到的“吉达小姐”要正经得多。

接受安东尼奥的追求就像耳畔跟了一台手提式收音机,循环播放着国家广播电台里最好的节目。他出口成章,拥有作曲家般丰富的语感:如你一样的人,如你一样,我寻寻觅觅。/你是银河的星辰,你是皇室的女王,/你是世间所有灿烂中最夺目的辉煌。

吉达站在倾慕者面前,如痴如醉地饮下溢美之词。已经有许多年了,她对男性的恬言柔舌置若罔闻,如今心弦再一次被拨动的感觉真棒。

在“纤尘不染的山茶花”“飘逸灵动的仙女”“光彩夺目的缪斯”中浸润了一段时间后,吉达认为是时候敞开她“雪花石膏般的胸脯”,用她“抹了蜜的朱唇”为赞美的游行队伍填上诸如“相濡以沫”“承诺”和“计划”这样具象的字眼。她觉得自己从安东尼奥的脸上看到了余生的光景——一同住进单身公寓,西科从此会有爸爸疼爱,吉达在电视机前熨烫衣服,书架上的小摆设下铺着钩针垫,还有,晚餐时绝不会再出现鹰嘴豆汤。她初见安东尼奥时并未被丘比特之箭射中,她对这个男人只抱持一份单纯的喜欢,但在几个月的调情中,这份喜欢升华为爱,为她编织出一个在电视机前熨烫衣物和把西科的房间装饰成深蓝色的美梦。是的,她应该和安东尼奥好好聊聊西科。于是某个周六午后,他们相约哥伦布咖啡馆,点了糕饼和醋栗汁,开始谈正事。

“安东尼奥先生,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怀有绝对的尊重。如果幸得我这样一位伴侣,将是你生命中莫大的恩赐。但你知道,我有一个儿子,他不会和我分开,永远不会。”

安东尼奥沉默了几秒,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掉额头上沁出的薄汗,伸手去挠脖子上刚刚浮出的红点。

“吉达小姐,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怀有绝对的尊重。但你知道,我有一位母亲。她不会和我分开,永远不会。”

闻言,吉达收回前倾的身子,再次靠在了椅背上。

*

欧拉利娅夫人有四个子女,安东尼奥是她最小的孩子。欧拉利娅夫人的父亲是巴西第一批啤酒工厂之一——图庞啤酒厂的厂长。起先,黄色的**饮料只在家中,在妻子奥勒坦西娅的抱怨中酿造。那个可怜的女人,躲过了孕吐,却躲不过身边发酵容器的味道,那味道让她直犯恶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老婆。”欧拉利娅的父亲一边向木桶里灌啤酒,一边往玻璃瓶身上贴印有微笑印第安人图样的标签。路易斯是一个极富远见的巴西人,能够从载着自家啤酒、穿梭于市中心的手推货车中看到滚滚而来的财富。“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即使偏爱葡萄牙红酒的里奥布兰科酒庄正眼也不瞧一下他的产品,即使大街小巷中的酒吧更偏爱德国产的啤酒,他仍信心十足地重复着这句话。

差不多在这个时期,整座城市的本质开始蜕变。里约的居民不再是葡萄牙移民、土耳其后裔、巴西本地人、中国外籍人士,或是半白人种、半棕人种、印第安混血,他们有了统一的新身份——里约人。这种认同感迅速席卷全城后,所有人都生出一股渴望,渴望手中能马上出现一杯透心凉的里约冰啤酒。

“给我来杯图庞啤酒。”黄昏时分,路边的小酒馆内,客人们的要求让老板应接不暇。每晚下班后饮一扎生啤的习惯日渐风靡,使路易斯成了新共和国时代的第一位百万富翁。

啤酒的生产场所从家里的厨房搬迁至圣克里斯托旺的新工业园区内,而家里的厨房则从圣托克里斯托的土路上搬迁至拉兰热拉斯的大农庄中。以前一只烤鸡全家人能省着吃三顿,连骨头都吮得一根不剩,现在,他们一餐便能吃掉两只鸡。路易斯先生的肚子像吹气球般鼓胀起来,他时不时掏出口袋中的表,不是为了看时间,而是为了炫耀它是金子做的。路易斯同样喜欢炫耀他为三个女儿雇用的德国女管家,总将她派去街角的咖啡馆。“请给我刺个法阔面抱。”女管家接过店员递来的四根法棍,感谢道:“切切。”

欧拉利娅生于圣托克里斯托的小房子内,却是从拉兰热拉斯的大农庄里开始认识这个世界。她最久远的记忆停留在农庄的走廊上,那条望不到尽头的走廊连接起主厅,八间卧室,几名整天在厨房中扭着肥臀准备餐食的黑人女厨师,还有那块偌大的草坪,不论季节,边沿总盛放着各式鲜花,姹紫嫣红。

早晨醒来,欧拉利娅透过薄纱帷幔看见的不是母亲,而是奶妈。每天为她洗澡、穿衣、梳头发、喂饭的也是奶妈。比起照料子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奥勒坦西娅——她要学会如何做一个富人。过惯了啤酒家庭作坊清汤寡水的日子,当成堆成堆的钱摆在面前时,奥勒坦西娅不知如何是好。她乘上新马车来到欧维多大街,观察起四周女人们优雅的打扮。奥勒坦西娅走进法国商店,随心所欲地选购帽子、遮阳伞和扇子。阔太太现在唯一的烦恼是如何用这些饰品搭配自己订制的连衣裙,以及压下花钱大手大脚带来的良心不安。她身着镶金褶边的美体胸衣和叠了好几层蕾丝花边的半身裙出现在弥撒现场,头顶的大帽子上堆满羽毛、花朵、水果和亚马孙丛林的植物标本。这副装扮令奥勒坦西娅一走进教堂就立马被所有女人孤立,她们背着她窃窃私语,聊着她听不到的八卦。

每周三晚上,奥勒坦西娅都能听见隔壁农庄传来派对的喧嚣。海特尔·科尔代鲁正在家中举办晚会,广邀里约的上流人士参加。但奥勒坦西娅和路易斯从未收到过请柬,即使他们两家离得这么近!那是共和国时期的头几年,君主制种姓的优越感被资产阶级的精英文化取代。所以究竟为什么,那个海特尔·科尔代鲁,那个贝贝·席尔维拉,又或是那个劳尔·雷吉斯会对路易斯一家的财富视若无睹?为什么这些筹划着全里约最入流派对的绅士不邀请路易斯夫妇来家中喝一杯,顺道一同吟诵优美的诗篇呢?

一群势利小人!奥勒坦西娅暗下决心,她要以牙还牙。阔太太将胸衣束得更紧,往帽子上堆了更多动物和鲜花。在妻子的监督下,路易斯只有穿上燕尾服、戴上大礼帽后才能出门,马甲用进口的真丝缝制,领带必须打成阿斯科特式。女儿们被上乘的亚麻布料包裹,永远穿着过紧的系带靴,她们正处于发育阶段的脚因此变得伤痕累累。

大农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改造。从前的乡村别墅悄悄变成了拥有哥特式塔楼和摩尔风格大门的城堡。花园内建起一座喷水池,池中立着天使胖娃娃像。奥勒坦西娅还买回一对瓷狮子看家护院,在阳台上添置了阿波罗和朱庇特的雕塑。摆放有真丝靠垫的法国扶手椅装点着客厅,凳子的椅背上包的是精美绝伦的绣花地毯,镶饰青铜的桌子气势恢宏,家庭图书馆内摞满各类书籍。奥勒坦西娅买了太多太多的小摆件和装饰品以至于她不得不用更多的桌子和水晶柜来陈列它们。既然又有新桌子和新水晶柜,那不如再买一些小摆件和装饰品,小摆件和装饰品又买多了,那就再来一批桌子和水晶柜,如此往复。

几年后,图庞啤酒厂厂长的城堡庄园成了里约最奇异的地标之一。全城穿着系带靴的名媛淑女都想踏进这片神秘的土地一探究竟。奥勒坦西娅顺势打开城堡大门,拟好请柬,为自家即将举办的晚会取名为“图庞超级舞会”。

客人们刚到庄园门口,角落里便飘出清幽的香味,这股异香来自墙边种植的茉莉花。栩栩如生的瓷狮子后,一位患有白化病的黑人身着宫廷弄臣服迎了上来。那天早晨从广场消失的旋转木马此刻重现于城堡的花园中。旁边,两个小丑、一个吞剑人和一个人肉加农炮演员正不间断地奉上表演。客厅内有一片人工池塘,里面灌满了图庞啤酒,几只从彼得罗波利斯山区引进的天鹅在黄色**中随波**漾。还有一名印第安土著因为懒惰没能学会高难度的杂耍,从演出中被除名,只能穿着奇装异服四处晃**。

二十五名头戴路易十五时期白色假发,端着鹌鹑、鹧鸪、野鸽子、鸡蛋甜品、鹅肝酱、水果雪葩、丁香火腿、里脊肉排、白鲑鱼片、糖渍栗子和酒心巧克力的侍者在客人间穿行,倒满图庞啤酒的玻璃杯一杯接一杯地往所有人手中传递,仿佛正昭告天下:从今晚起,请大家畅饮路易斯的啤酒,尽情接受路易斯的地主之谊。

尽管奥勒坦西娅曾过着质朴清贫的生活,却拥有取悦上流社会的制胜法宝:零星的想象力和密集的坏品位。第二天,这位阔太太便收到了来自全城各类诗歌朗诵会和晚会的请帖。她仔细研究完新朋友们的行程,并与他们友好地协商,奥勒坦西娅最终决定:她的庄园城堡每逢周一将举行一场晚会。

埃内斯托·拿萨勒[1]来到晚会中练琴,谱曲。他从黑白的琴键间抬起头,要了一杯啤酒,又续了六杯。奥拉夫·比拉克[2]羞赧地朗诵着诗歌,向奥勒坦西娅推销自己的第一部作品。阔太太买下十本,但无暇读这些书,也不想读。不久,一张张书页便被垫进凤头鹦鹉的笼子里。当安吉洛·阿戈斯蒂尼[3]坐在大厅一隅为客人们画肖像时,打扮成宫女模样的奥勒坦西娅正向大家分发从摩洛哥带回的水烟,这款备受某位朋友推崇的水烟混合了大麻和苹果的香气。还有一次,甚至连马查多·德·阿西斯[4]也现身庄园中,当然,这位穿着袜套的作家在抱怨完晚会扰人的吵闹声后便愤然离场了。

欧拉利娅从出生起便觉得奢侈理所当然。有几十件衣服再平常不过了,尽管以她身体的成长速度根本穿不过来。鞋带应该由奶妈替她绑。将仆人吃不起的鸡胸肉块喂给心爱的猎狐梗有什么问题吗?穷人存在的意义是弥撒结束后让她戴上新手套,以免布施时弄脏手。学校存在的意义是让她练习法语,以便去巴黎度假时知道如何在boulangerie(面包店)中点一份croissant(羊角面包)。家中那些晚会存在的意义是让她找到如意郎君,一位和自己一样显赫的人中之龙,然后他们结婚,生下四个儿子。孩子们当然仍由奶妈照看,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欧拉利娅,比如:怎样继续做一个富人。

美好的财富,热烈的财富,永恒的财富啊!直到有一天,它插上翅膀飞走了。

年逾六十岁的路易斯先生开始连走动都变得困难。纵使已贵为里约最大啤酒厂的厂长,他仍对之前赤贫的生活耿耿于怀,尤其当他面对一块鲜嫩多汁的牛排时。路易斯用餐巾纸接着淌下的口水,狼吞虎咽地咀嚼着肉块和刚从油锅中捞出的炸薯条。没过多久,他低下头,连自己的脚也看不到了,却对镜中大腹便便的形象颇感自豪,因为如今的他,终于站到了那段节俭岁月的对立面。

或许路易斯的命运簿中早已写上了“因牛排而死”这几个大字,并非由于脂肪摄入过多导致血管堵塞,而是某个午后,他走出厂房,过马路前错误估算了自己达到对面人行道所需的时间。一辆电车从左边驶来,另一辆从右边驶来,夹在中间的路易斯先生用尽全力吸了吸肚子,但还是被飞驰而过的电车挤成肉泥。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的肚子压爆,内脏四溅,弄花了几个行人的裤子。男人的棺材从未被打开,因为他的脑浆留在了另几个行人的手臂上。

奥勒坦西娅自此一蹶不振。不仅因为路易斯是她认识的最杰出的巴西人,还因为她知道,不出十年,丈夫辛苦打拼来的事业就将毁于几个女婿的手中。但她错了,所有的一切很快付诸东流,只用了两年不到的时间。

拉兰热拉斯的城堡庄园被售出抵债。奥勒坦西娅搬进了群租公寓,身边只有一张单人床、一箱金灿灿的裙子和一个珍珠母贝盒,盒子里藏着卖掉所有水晶柜和小摆设得来的钱。她的房间位于整栋公寓最高层的最深处,除去吃饭,上洗手间,下午坐在晾衣绳旁晒一小时太阳,奥勒坦西娅几乎闭门不出。一则趣闻渐渐从邻里间传开——有一位身穿长裙的女贵族每天下午坐在晾衣绳旁,面带微笑地讲述关于华丽舞会的故事:有些时候,一位患有白化病的黑人身着宫廷弄臣服在大厅里迎接客人,一只天鹅在啤酒池中游泳;另外一些时候,则是一位患有白化病的黑人在啤酒池中游泳,一只身着宫廷弄臣服的天鹅在大厅里迎接客人。埃内斯托·拿萨勒用她家的钢琴谱写了巴西探戈舞曲,桑托斯·杜蒙说话时习惯吐痰,奥拉夫·比拉克是个口吃,安吉洛·阿戈斯蒂尼怎么也画不好她的鼻子。没有人相信这个可怜女人说的话,但大家都挺喜欢她,所以当珍珠母贝盒中的钱变成一堆废纸时(因为奥勒坦西娅不知道如何用1000雷斯的纸币兑换20世纪40年代新发行的克鲁塞罗),公寓中的其他租客集资为她支付了房费。于是,老太太得以继续沐浴于阳光下,说着那些精彩纷呈的故事直至去世,享年102岁。

不幸的是,欧拉利娅并未遗传到母亲适应穷苦生活的天性。贫穷为何物?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父亲死后不久,针织地毯从她脚下被抽走,连带着地毯上的一切——从意大利产的皮鞋到红木家具——全都消失在她的生活里。欧拉利娅从拉兰热拉斯的城堡庄园搬至城郊金蒂诺街区的两室公寓内,她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冲击,这种冲击将她懒惰性格下仅存的温柔击得粉碎。走进那套公寓时,欧拉利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幽闭的小隔间里怎么能住下六个人?几天后,她得出了答案,不带一丝奇迹色彩的答案——住得下,因为住不下也得住。欧拉利娅的坏脾气就此一发不可收拾,摧残着身边所有人,将他们一同拽入地狱。

欧拉利娅的丈夫,全名奥诺弗列·弗朗西斯科·德·巴杜阿·卡瓦尔坎蒂·德·阿尔布凯基·拉塞达,如今成了妻子口中的无用先生奥诺弗列。无用先生奥诺弗列的家族将财富视为与生俱来的特性,对他们而言,只要完成简单的渗透,攀附上那些能惠及自己的权贵,就能拥有取之不竭的金钱,高枕无忧地做大富大贵之人。奥诺弗列的曾祖父,欧里萨乌侯爵先生,因与某个葡萄牙皇室家庭一同走下游船而获得一套里约上好的房产。奥诺弗列的祖父托关系在海关挂职,不用工作就能领取丰厚的薪水。奥诺弗列的父亲利用尊贵的姓氏,娶回一个黑奴贩子的女儿。到了奥诺弗列,凭借家族剩下的余晖,他得到了与商人之女成婚的机会。

当他对安逸未来的投资于两辆电车间被碾碎时,奥诺弗列不知如何应对。事实上,他从来没考虑过人生的下一步该怎么走,而现在,眼前的情况已严重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家里有六张嘴嗷嗷待哺,他该怎么办?奥诺弗列想了好几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只能停止思考,出门碰碰运气。最终,他在一家房地产公司谋到份差事。然而,奥诺弗列上班的日子和闰年出现的频率差不多,他的工资比闰年出现的频率还要少,他赚进口袋的钱根本不够支付各项家庭花销。为了躲避那个名叫“现实”的可怕怪兽,奥诺弗列开始买醉。起初小酌几杯波尔图红酒,随后大口大口地往嘴中灌烈酒,一款名为“天使之尿”的烈酒腐蚀完他的胃,又溶解掉他的肝。

无用先生奥诺弗列最终死于肝硬化。苦难女士欧拉利娅在丈夫去世后中断了几个儿子的学业,命令所有人外出工作。每个月末,她将孩子们的工资悉数收入囊中,心情好时会赏他们一两个子儿,差不多够买一根香烟,就一根。欧拉利娅发现,自己似乎生了几个特别浪漫的儿子,刚满18岁就一个接一个地要和入不了她眼的姑娘结婚。离开家前,他们用医生的字体把各自新家的地址写在笔记本上,那些龙飞凤舞的字母怕是连预言家也无法破译。

一年走一个儿子。当欧拉利娅意识到情况不妙时身边只剩下老幺安东尼奥了。老母亲如八爪鱼一般缠上小伙儿,将那套两居室公寓变成她的王国,将安东尼奥变成她的仆人。“你永远不许离开我,永远不许。”她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欧拉利娅开始被五花八门的健康问题困扰。一会儿心悸,一会儿背部出现蚁走感,一会儿是医生也无法确诊的神秘病痛。如果咳嗽几下,她觉得自己得了肺结核;如果头有点疼,一定是哪里有肿瘤。所有关于疾病的不祥预感都会在欧拉利娅的身体上应验。如果晚上做梦梦到烧心,那早晨六点前她将被灼烧感惊醒;如果睡前觉得血液循环不畅,那第二天醒来她的脚就塞不进鞋。流感会演变为肺炎,痱子会恶化成牛皮癣,还有,她那颗从未为任何人跳动过的心脏,居然也不时地颤动几下。

风华正茂的那几年里,安东尼奥是克鲁斯之家葡萄牙老板的得力助手,是全里约最大文具连锁店的骨干精英,但彼时,欧拉利娅的病症日益加重。当小伙子辞去美差,在蒂茹卡开了一间文具店,每天都被喷着香水到店里晃悠的姑娘(她们家中似乎永远缺一支有墨水的笔)包围时,欧拉利娅的健康状况再次急转直下。随后的十年间,安东尼奥的头发日渐斑白,唯一感兴趣的事只有集邮,这时,欧拉利娅的身体奇迹般地开始好转。

是遗传基因导致欧拉利娅整日病怏怏的,不过不是她自己的基因,而是儿子的。作为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儿,安东尼奥拥有盾牌般结实的胸膛,额前垂下的一缕黑发遮住了眼睛,惹得所有女人生出一股为他梳发的冲动。两排完美的牙齿让姑娘们迷恋,除却吃饭,这口大白牙应该还能干些其他的事,某些令她们脸红心跳的事。有一位姑娘甚至昏倒在文具店内,当她看见安东尼奥搬起一箱纸,憋着劲的肱二头肌几乎撑爆衬衣时,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几秒后,她清醒过来,发现并未躺到预想中的地方。欧拉利娅正用胯顶着她的背,拿手来回拍打她的脸,一股洋葱的臭味源源不断地往她鼻孔里钻。

[1] 埃内斯托·拿萨勒(1863—1934),巴西著名作曲家,钢琴家。因富有创意的马克西舞曲和巴西轻音乐编曲而闻名。

[2] 奥拉夫·比拉克(1865—1918),巴西著名高蹈派诗人,记者,翻译家。

[3] 安吉洛·阿戈斯蒂尼(1843—1910),意大利裔巴西籍插图画家、记者。被誉为巴西漫画第一人。

[4] 马查多·德·阿西斯(1839—1908),19世纪巴西现实主义作家中的杰出代表,巴西最优秀的文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