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扎格”的公开“表演”之后,奥托卡尔兄弟俩悄无声息地淡出了弗雷德丽卡的世界。弗雷德丽卡先是等了一两天的电话,接着便失陷于一种她曾感受过的旧时怨愤。她去见了戴斯蒙德·布尔——就在他的画室里。她喜欢他的新创作,一个名为“面具”的装置艺术作品和全是眼睛的拼贴作品。她用高脚杯喝了几杯艾格尔公牛血红酒,不胜酒力,醉倒了。红酒在她腹中翻搅,松节油不放过她的鼻腔,而心中的幽怨更是无法排解,这一切都让她反胃到想吐,她倒入布尔的怀中,两人滚到布尔画室中的床垫上。布尔是一个不说废话的情人。“他像一个蒸汽锤,”弗雷德丽卡想,“这正是我此刻需要的:躺平、**、终止。”她啃咬着他的肩膀,狠抓着他的肋部和屁股,她敦促他勇猛挺进时的样子,像一个野女人,但她毕竟是一个现代女人——她在避孕药的保护下,什么也不怕,所以她才那么野。他们两人见面,本就是为了各取所需,所以没有花言巧语,没有拐弯抹角,没有前戏调情,没有好奇探索,也没有惊喜发现,只是一个合理范围内的肉体享受,也没有哭哭啼啼和互相伤害,就是两个处于忘我状态的人,分享一段对彼此有益的时光。之后,他们一起去吃了一顿晚餐,滚烫熟番茄和奶油干酪调汁的蘸汁意大利面、波纹贝壳通心粉,他们边吃着热腾腾的食物,边热烈地讨论帕特里克·赫伦的绘画作品。“这对我、对布尔、对谁来说都是公平的,”弗雷德丽卡心想,“或许,这能够让我把那两个双胞胎塞进我脑袋的凹洞里。”她更怀疑,自己在面对、处理这一切时,是不是表现得像个男人一样?她可以在自己的下唇上感到自己撕咬布尔时的狠劲,她的牙齿在自己嘴唇上都咬出了齿痕;她还在自己的颧骨上看到和布尔面颊相碰时造成的肿胀,想必撞他时撞得很用力。但她一脸欲求被满足的表情,她自己看到后,不怎么愿意承认。戴斯蒙德·布尔问起裘德·梅森和他那本书的官司。“最近没什么消息了,”弗雷德丽卡说,“可能是律师们的‘农闲’时节到了,他们不怎么工作。”
她一个人去了北方。她惆怅满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度过夏天,不知道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人生。她很想念利奥,可是她不得不内疚地坦白:利奥不在她身边时,她真正感觉到了自由;她也不怎么想奥托卡尔兄弟俩,那对双胞胎跟她所谓的自由没什么关系。真是一个很热的夏天,她坐在她弗莱亚格斯房舍后面的草坪上,居高临下,面向旷野,她读着需要写书评的小说,但那个夏天,出版社、报社和杂志社寄给她的书不是很多,是个干枯的夏天。她还得准备明年要在校外文学课上用到的讲义,她想重点讲解两本书,一本是《威尼斯之死》,一本是《丹尼尔·德隆达》。她回到父母亲身边,用了一天或两天才彻底意识到父亲的苍老,他有点耳背了,走路时也很留神,甚至是小心翼翼的,不过,他的思想观点还是很超前的,也更有试探性。弗雷德丽卡回到弗莱亚格斯村两天后,丹尼尔也来了,除了看望儿子威尔和女儿玛丽,也借机休息几天。他和弗雷德丽卡一样,也有感于比尔的衰老。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到来,一场谁也无法预料到的戏剧性事件也即将拉开序幕。之所以说无人能够预料,是因为这场戏的主角们都在弗莱亚格斯,情节大多在朗罗伊斯顿和卡尔弗利两个分舞台演进着,所以人在伦敦的弗雷德丽卡和丹尼尔并不知情,只能当看客。其实这是马库斯和他的两个女性友人——鲁茜和杰奎琳的私事。弗雷德丽卡躺在帆布折叠椅里,在高耸的草坪上,时不时能看见他们从眼前走过,有时候是两个人,有时候是三个人,有时候是四个人——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偶尔会加入他们当中——他们四个人或三个人或两个人,不是激烈或阴沉地争吵,就是看着地面做沉思状,或比一些表达心情的手势动作,或像结了冰一样一动不动,这全都看在弗雷德丽卡眼里。有一次,弗雷德丽卡在距离家门口很远处瞧见马库斯和杰奎琳,杰奎琳,棕色眼球、神情坚决、面色凝重,正在厉声斥责马库斯。
“你必须去,只有你才能解决这桩缺德事。你明明知道这件事情很离谱,也知道你能插手介入,那你为什么还懦弱成这样?”
“这不关我的事,我改变不了什么,我的参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棘手。”
“但这太可怕了啊,马库斯!”
“或许吧,或许吧。”
他们一看到弗雷德丽卡趋近,顿时没了声音。弗雷德丽卡百无聊赖地琢磨了一阵,从他们的争执中琢磨不出任何头绪,只好又返回托马斯·曼对威尼斯独特活力和无奈颓败的精细解构中。
马库斯和杰奎琳来弗莱亚格斯吃午餐,两人走进家里时,弗雷德丽卡不知道要不要把他们当成一对,以至于她去问了丹尼尔,丹尼尔也说不知道。丹尼尔说:“他们两人的关系可能是一阵一阵、分分合合的吧。”他还补充了一句:“他们好像对彼此都有不满。”温妮弗雷德做了一桌好吃的午餐,一大盘烤肉,一大盘沙拉,还有覆盆莓蛋奶酥。吃过午餐后,他们转移到屋后的花园里喝咖啡。一个人影从房间里走出来,靠近了他们,但是没人听到门铃响。来的人是鲁茜,也就是那位护士,她两根浅色的头发扎成的辫子,在她肩头扫来扫去;她穿着一件方格棉布洋装,满身是蓝色小格子,洁白的领子光滑无褶,看起来真的很年轻。她对温妮弗雷德致歉说:“请原谅我很失礼地闯进来,我急得连门都忘了敲。我是来跟你们大家道别的,我会离开卡尔弗利——我已经辞职了,不在医院里工作了。”
“哦,这样啊,我为你有点不值,”温妮弗雷德很实话实说,“希望你心情没受到什么影响。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你不是说过你还没决定吗?”没等鲁茜开口,马库斯就忍不住了,“你不是说你还在考虑当中吗?”
“嗯,我已经考虑好了,我也祈祷过了。一切都变得无比明晰,只能说无比明晰。我就在等着事情变得明晰,我没有任何时间可以浪费。所以我已经递上了辞职信,收拾了行囊,然后来到这里,和大家告别。”
她扬起一张明丽的脸,对着温妮弗雷德微笑,没有向马库斯或杰奎琳看一眼。丹尼尔问:“你到底要去哪里,鲁茜?”
“我要去立誓修行。噢,不是你们想象中老式的女修道院里那种修行,没有那么封闭。吉迪恩·法勒的‘喜悦孩童’组织要组建一个小型的驻地社区,名称叫作‘喜悦同伴’——我会成为第一批的同伴之一。我很适合,我有能胜任这个工作的技能。”
她的微笑很轻浅很克制。丹尼尔为她搬来了椅子,请她坐下,她欣然接受,仍不向杰奎琳或马库斯看一眼。
“这是再好不过的一个机会,我不能错过。”她的声音小而清脆,声线跟她的微笑一样克制。她在膝盖上叠放着两只手,和蔼地看着在座所有人。
“所以你的工作是吉迪恩·法勒牧师为你安排的吗?”
“没错。第一个社群会在吉迪恩牧师目前所在的教区设立,靠近博尔顿。那个地址很理想,周边有许多宁静的村庄,那个教区下设的堂区是一个农庄型的堂区,但我们在那儿接待访客、有需要的教友或一般人都没问题——况且那个地区周围就有许多工业城市,我们去那些城市宣导或那些城市的人来找我们都很方便。”
马库斯说:“你在你目前工作的地方就能发挥很大作用,你看你在儿童病房里帮助了多少年幼的病患啊。”
“是啊,但那是一个弥漫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地方,一个糟透了的地方,而且我被工作捆绑,想去哪里也去不成。幸亏有‘喜悦孩童’的朋友们,我得到了他们极大的帮助——同时,我们不但互相帮助,也能帮助那些病态的、不快乐的人。我们能向世人展现:我们有治愈的能力,吉迪恩有治愈的能力,我自己就见证过他的能力,这下我终于能为他工作了。”
“但为什么要立誓?”丹尼尔不解。
“哦,不是以前那种誓言,是新的誓言。誓言详细内容是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但其实很简单——基本上就是对社区的忠诚,永不松懈的警戒心,以及对伙伴的信任。”
杰奎琳爆发性地开口了:“鲁茜,你不能这么做,你会走上一条危险的道路,你千万不能去。”
“危险?根本不危险,那是一条救赎之路。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明白。”
“吉迪恩·法勒是很有人格魅力,但是你很了解,他是个危险人物——你知道的,我敢肯定你知道。”
鲁茜从椅子上站起来,细致地整理了一下身穿的方格棉布洋装。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不会让你惹得我不开心。我知道你根本不会了解,我曾经还疑惑过是否会得到你的理解,但现在我确定了。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我借这个场合和你分道扬镳,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行径、我的决心——让你不会再继续为难我。你从来没有了解过我,我早就知道这一点。”
“我也不敢说了解你了。”马库斯附和了杰奎琳。
“好吧,我还曾对你抱有过一线希望。你明明有理解力,但你非要回避一切。我想我应该走了,我没有必要待在这里被任何人攻击。”
她站在那里。她和比尔握手,比尔一副悲观的神情;她和温妮弗雷德握手,温妮弗雷德温和地笑着;她想要亲杰奎琳一下,杰奎琳迅速闪开了;她亲了丹尼尔,丹尼尔对她说:“照顾好自己,鲁茜。”她尝试亲马库斯,马库斯出人意料地抓紧了她的手腕。
“不要走,鲁茜。”马库斯语意不明,不知道是让她此刻别急着走,还是让她永远都不要去“喜悦孩童”那里。
她挣脱了马库斯,抽出了自己的手。她快速地离开了,从后门进了屋子,从前门出去。她的头低着,她可能在哭。马库斯追了上去,她跑了起来。两个人从屋子里跑了出去,很快就没了踪影。杰奎琳先是站了一会儿,又慢慢沉进椅子里,若有所思的样子。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这时也出现在花园的大门外,他显然是从旷野上走到这边来的,穿的就是一身散步的衣服。杰奎琳竟然没注意到他的出现。杰奎琳对丹尼尔说:“你知道吉迪恩·法勒的为人,你知道他都做过什么事。阻止鲁茜!”
“我阻止不了她。”丹尼尔说,“关于‘喜悦孩童’,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但整个‘喜悦孩童’都令人从心底里感到不安。我只知道吉迪恩是怎样的一个人,也知道他在哪里,他的爱就是性。他用他的魅力、他的外表、他的手段、他的独立去勾引那些年轻女孩。他把那些女孩都害得很惨——我到过他那里,我知道……”
“他伤害那些女孩子?”
杰奎琳思考了一下丹尼尔的问题,她说:“我猜,是这样的,是的。他为所有事情都制造了一种可怕的幻想性,无论是自我牺牲还是情感交流都变成幻想仪式。说什么幻想,那全都是性欲、肉欲、色欲……”
“但你空口无凭。”
“你是在为他开脱?”
“不,像你所说的,我很了解他。我相信你的话都是有真凭实据的。”
“好,那么,你就应该阻止鲁茜。”
“太难了。她是个成年人,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马库斯回来了,他径直穿过了他的家人和朋友,穿过了卢克,走向了旷野,他的步履越来越快。杰奎琳站了起来,朝他追去。某一段距离之外,她赶上了他,远远望去,看得出他们在拥抱,后来,马库斯又把头放在她肩膀上,他们走远了,臂膀相依相携。
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进入了花园,温妮弗雷德给他递了咖啡,他啜饮起来。
花园里此时只剩弗雷德丽卡和卢克·吕斯高-皮科克两个人。比尔去午睡了,马库斯和杰奎琳不见了人影。丹尼尔带威尔去拜访当地一个朋友,玛丽骑着脚踏车去远足了,温妮弗雷德整理着碗碟。卢克·吕斯高-皮科克没有特别过问这一幕幕戏剧性的场面,但弗雷德丽卡大致上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鲁茜来了,宣布说要离开卡尔弗利,去一个宗教社区里居住和服务,而且还立了誓,所以搞得大家都不开心。杰奎琳跑去安慰马库斯了——也可能是马库斯安慰杰奎琳吧,但这其实也说不清楚。”
“既然这样,我还是先别说我自己的消息了。”
“你自己的消息?什么消息?”
“我得到哥本哈根一个研究机构的邀请,去担任那个机构的负责人,可以说是一个荣誉。”
“所以你会去哥本哈根?”
“我还在考虑,正反两方面的因素我都要考虑。”
他望向眼前空****的旷野,什么人影也见不到了。弗雷德丽卡注意过他看杰奎琳时的眼神,弗雷德丽卡想要告诉他:“空等是没有用的,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但这么说显然太失礼了,所以她只好问:“那片旷野中有陆生大蜗牛吗,还是螺旋大蜗牛?你观察过吗?”
“我认为应该有蜗牛,但应该不是我所研究的蜗牛种类;还应该有蛞蝓吧,但也不是我实验室里研究的那两种,尽管种群相同,但差别很多。”
弗雷德丽卡似乎对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和他研究的蜗牛有了些微的兴趣。她感兴趣的原因是她觉得他也是一个“层层贴合”的生物——他既能把他所有的注意力投放在那些渺小的、珍珠般的、卷曲盘绕的、缓慢爬行的生命体上,又能详述一些诸如基因、脱氧核糖核酸之类复杂到令她不知所云的知识,还能将他狂烈的性冲动,转化成寂寥的却并非无能的恋慕。弗雷德丽卡也正尝试着要将自己那本定名为《贴合》的摘录簿上的内容,转化成一种有连贯性的却各自独立成篇的写作,就比如,她有过这样的想法——自己是个集许多女性身份于一体的女人,是母亲,是妻子,是情人,是观察者,所以,是不是有可能将不同的旋律、节奏、语汇,像编辫子那样编织在一起,变成一个能发出许多声音的聚合体?也可能自己做不到吧,她不是没有这样的顾虑——斯通的故事是一个旁观者的侧记,是个案,或说是特例;法务信函重组后的“拼贴文”,很新奇,却也古怪;还有那些她因为心弦轻抚而想把心情落于纸端的时刻,可是这些情绪一旦用文字写了出来,她便对自己难忍憎恶,那感觉就像是她摸到了一团黏滑的污泥——这是她须臾间想到的一个比喻方式,因为她刚才说起了陆生大蜗牛。如果要写真实的感受,比如利奥反抗着的胳膊,对奈杰尔暴行的回忆,约翰·奥托卡尔染上血渍的小腹,一股心底油然而生的恶寒将立即压倒她,让她看到自己的虚伪,之所以说“虚伪”,是因为这一切都太庸俗、太陈腐,以至于对这些事情的记录本身就成为一个造作、斧凿之举。她又看向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这是一个观察者、一个收藏者、一个思想者、一个行路者——他爱上了一个棕发、棕眼的女孩,而棕发女孩爱的是弗雷德丽卡的弟弟马库斯,这是叫人费神的一个局面——这种关系,让卢克·吕斯高-皮科克也变得庸俗,变得寻常,或者他本来就有庸俗和寻常的一面,但这加重了他庸俗寻常的程度。她不敢把这些想法跟他分享——他的自尊心应该比谁都高,且不容轻蔑,但他的自尊心是很内敛的,不形于色。弗雷德丽卡观察到蜗牛的“**”——或者说**,毫无疑问,并不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痛苦,这都是相比人类的**而言。她说,她知道蜗牛是雌雄同体的,整个**过程可以独立完成。吕斯高-皮科克说,生物界对此仍有争议,事实上,它们是否真的倾向于通过自体**来繁殖,也值得讨论。通常来说,一只蜗牛仍需要另一只蜗牛来进行繁衍生殖。关于以一个谁、什么时候、用了什么、做了什么的方式这种问题,吕斯高-皮科克是这样向弗雷德丽卡讲解的:蜗牛,长着一种稀奇的器官,叫作**器,或“恋矢”,两只蜗牛用恋矢来互相刺激。而恋矢的不同点,也是区分陆生大蜗牛和哈雷克斯蜗牛的关键所在。他还说了自己对大型蛞蝓——黑蛞蝓两个种群的研究,两种都是黑蛞蝓,一种在旷野中常见,一种则在谷地深处现身。吕斯高-皮科克说:“蛞蝓这种生物是很有趣的,尽管旷野黑蛞蝓与深谷地黑蛞蝓外形上几乎毫无区别,旷野黑蛞蝓却能自体受精,并会保持基因的一致性,而深谷地黑蛞蝓经由有性生殖,繁衍出基因多样化的后代。真古怪,难道不是吗?——要知道,在地理上占据高位的旷野黑蛞蝓,虽然是雌雄同体、独善其身的,它们的性器官却在可能长达数千年的弃用中,仍保持着巨大的外观形态,这跟达尔文的观点是相悖的。”弗雷德丽卡问:“对基因科学的深入研究是否改变了你对人类行为的态度?”他欲言又止,陷入了一阵沉思。
他说:“我本来打算想都不想就直接否认,但我思考了一下,觉得真正的答案是肯定的。爱,以及所有与其相关的情感表达,是人类特有的,就像语言文字一样,专属于人类。我从来不赞成对猿猴教授人类语言的做法,因为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并贬低了其动物性,就像给它们穿上短裤或戴上童帽。但是当我开始理解,我们不过都是脱氧核糖核酸编码序列的结构性产物;当我开始理解,雌雄同体的黑蛞蝓也好,两性相交的黑蛞蝓也罢,或者是花园葱蜗牛,甚至是人类,都受制于脱氧核糖核酸的序列;当我懂得我们细胞内生命机能的运作正一刻不停地进行着;当我懂得语言、意识却似乎与这一切并无相关——这种认知,的确能改变我,的确能改变一个人,是的,我对人类行为的看法有极大改观。最重要的是,基因科学降低了我对自身重要性的高估,也纠正了我对‘爱即是爱’,以及‘爱最大’,或‘爱的表达’等一切情感层面的论述,基因科学让我了解,不仅仅是**,连性别都源于一种盲目的驱动。怎么说呢?就像抗体围绕着病变的细胞而产生,或者细菌随血流在全身散播,爱,与这些生理过程,在道理上是一样的。”
“我以为这种领悟挺让人宽慰的。”
“哦,可以这么说,有时候挺叫人宽心的,特别是头脑清醒的时候。”
“或许有的人应该依靠这些科学理论将就着过下去。”
“唉,但运气的事谁也说不准,或许有的人不相信科学,或许有的人恋爱很顺利。”
“在我个人的经验里,”弗雷德丽卡说,“没有绝对顺利的恋爱,或者顺利也只是一时。”
“欸,你是不是在向我暗示什么事情?”
“不,哦,不是,我没有暗示什么。”
“其实没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弗雷德丽卡从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借给她阅读的文章中选出几段,抄到她的《贴合》摘录簿上,这么做的原因是,她颇欣赏蜗牛如此公开地展示壳上的螺旋,直截了当地让人阅读它的基因序列。她还抄了一段关于哈雷克斯蜗牛的“恋矢”,以及哈雷克斯蜗牛与陆生大蜗牛的差异的描述。
贴合
习惯决定了栖息地。哈雷克斯蜗牛被认为是一种有惰性却也有灵敏感知的动物,它爬行的时候,壳会保持微微前倾的竖直状态。相比起其他种类的蜗牛,它的夜行性稍弱,在生物学家内格尔看来,哈雷克斯蜗牛在光度锐减时反应尤其钝化,或者说在阴影中反应特别迟缓,而且在日间光照下并不会过分刻意或谨慎地遮蔽自己。
比较来看,哈雷克斯蜗牛体型小于陆生大蜗牛,包括壳在内,整个身体更趋近于球形,壳的螺旋处呈白色,壳的厚度稍薄,光泽度较高;哈雷克斯蜗牛的螺纹变化不多,壳上毫无螺纹变化或有五条螺纹的种类较多,无论是螺纹的数量,还是螺纹的缺失,都是辨别哈雷克斯蜗牛和陆生大蜗牛的依据所在。
内在结构上,哈雷克斯蜗牛和陆生大蜗牛的差异更加显著,最大的分别是**器或曰“恋矢”——四片看似简单的可纵向伸出的锋刃状物上,长着新月形的石灰质尖刺。在哈雷克斯蜗牛身上,每片锋刃嵌入得非常深,裂缝可容纳锋刃完整的长度,锋刃一分为二,总共形成八片尖利的锋刃,另外,在每片锋刃上没有新月形的尖刺,是光秃秃的一根根长刃;在陆生大蜗牛身上,**黏液腺也通常比一般常见于林谷的蜗牛,在分叉上更多,而且不同于一般林谷蜗牛**黏液腺单一又一致地呈指状,陆生大蜗牛的**黏液腺在末端是肿胀或囊状的。
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的资料被弗雷德丽卡穿插进她反主流文化的阅读资料中,在这些阅读材料中,还有蒂莫西·利里《分子革命》的部分内容,《分子革命》是蒂莫西·利里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所赞助的D-麦角酸二乙胺研究大会上所发表的演讲。弗雷德丽卡摘录如下:
关于“兴奋受众”的讲座
如果你们中任何人在过去两小时内吸食过大麻,那么你现在听到的不仅仅是我所发出的信号。你们的感觉器官已经得到强烈刺激,感知能力得到极大增强,你们对于光线的作用和声调的变化也极为敏感,你们在我这番洋洋洒洒的主语、谓语的整齐语序中,能抓到许多感官暗示。你们当中可能还有人感到得赶快把你手中那支高倍显微镜放在你一只眼睛上,对我观察一遍,口中振振有词:“这个人到底在絮叨些什么?”如果是这样的,那就说明,你今天晚上真的是服用过致幻剂才过来听我演讲的,不管怎样,我的职责都不是将你从幻觉中唤醒,更恰如其分地说,是不让你在幻觉中感到失落。我在对沉浸于幻觉中的听众们演讲时,常常有这样的体验——我的眼睛在室内四处搜寻,最后定点于两个球状物上。在两汪幽深、漆黑的潭水中,我意识到我看入了一个人的基因序列,我必须从这个基因序列中解读信息,我要提醒自己的是,不要企图让这些信息对符号性思维产生意义,不要让这些信息对复杂的感官系统产生意义,我需要的是对许多革命性的生命形式——变形虫、精神失常者、中世纪圣人,解释我读到的信息。
弗雷德丽卡的摘录素材多种多样:
铁轮永不停转,木槌敲击不止。夜里,排气孔散发出的热气有了飞羽般的形态,排气孔下方红色的、蓝色的、毒液般绿色的光芒,将这丝丝缕缕、缠绕升腾的羽毛点亮。
那里耸立着一座造型庄严的塔楼。它是旧时工匠们建造的,却透露出一种并非出自匠人之手的感觉,那座塔楼像是经历过排山倒海般的岁月磨难,被撕裂了骨架而露出的一副躯体。塔楼上端有一层光滑的石阶,上面写着奇怪的符号,一个男人可能在石阶五百英尺之上,以悬空之姿站在那里。那便是欧散克塔,是白袍萨鲁曼的堡垒,不管是从原始设计上,还是从巧合上,“欧散克塔”都有着双层含义。在精灵族的语言中,欧散克塔的意思是尖齿状的塔,而在中土大陆的古英语中,欧散克塔的意思是“狡黠的人心”。
弗雷德丽卡的摘录回到了“蜗牛”:
陆生大蜗牛——壳上有左旋螺纹的庞然大物
壳形不均,种类不规则
陆生大蜗牛体型硕大(弗雷德丽卡还在这里贴上了陆生大蜗牛的照片)
螺旋随着外旋扩大,部分螺纹有断裂、错置现象
逆时针方向盘转的螺纹
又回到蒂莫西·利里的讲稿:
我们必须意识到进化尚未终结,人类不是最终的产物,就像灵长类动物有多个物种一样,人类,或者说智人,可能最后也会进化为多个物种。说不定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两个不同的人类物种,其中一种人类叫作“机械人种”,他们喜欢住在金属制的建筑物或摩天大楼里,只要在一种机械秩序中,或成为机器的一部分,便会生龙活虎。不过,这种人类,最终将成为一整套很技术性的机械部件中,失去效能、容易损坏的零件。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变得无足轻重——就像蚁丘中的蚂蚁,或蜂巢中的工蜂,性别或**,变得很不个人化,**情况也随之出现。这种人不会在乎到底要和谁**,反正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是可替换的零件。还有,比如说,有个漂亮的金发女郎是个电子打字机操作员,所以我们也能衍生出“科技人种”,不管怎样,我们人类这种善于“播种”的物种必将世代繁衍,但是,如果我们那一整套试管生育机制的部件中,有哪个部分没被杀菌剂清理干净,我们就得面对新的疾病种类。我们搞不好会住在沼泽里,或林中的某处,得意忘形地嘲笑着人类的生存机制,回忆着我们的来时路,并向我们的孩子讲述这一切。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们都不是机器,我们被设计出来也不是为了制造机器或操作机器。我认为懂得机器操作原理的人得是一个圣人,他是一个值得我们欣赏的人,因为机器本身就是一套完美的瑜伽修行法,机器本身是一种美妙的迷幻药。我对机器没有任何反对意见,脱氧核糖核酸多么不可思议,能制造出我们人类,也制造出那些机器。
——蒂莫西·利里,《灵魂会话》,第221页
弗雷德丽卡的思绪在基因的相同性、差异性、机器人种、花卉、石头、纸张、剪刀等事物之间不安地游走。她觉得一般“兴奋受众”所执迷的脱氧核糖核酸,与陆生大蜗牛的脱氧核糖核酸即便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无论是在食品加工机里,还是幻灯片上,又或是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的显微镜下,人类和陆生大蜗牛的脱氧核糖核酸都是天差地别的吧?弗雷德丽卡想了解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的所知,但就近来看,比起搞懂蜗牛是怎么一回事,弗雷德丽卡更想弄明白蒂莫西·利里究竟在说些什么。
冗长的法务信接踵而至,即使是在炎夏,即使是在远离伦敦的弗莱亚格斯村。弗雷德丽卡打开其中一封,里面有一叠厚厚的文件,阿诺德·贝格比为那封文件写了一封附信,信上说,经过极其中立又客观的研判及思考,他得出的结论是:“你的丈夫,也就是被告方,似乎已经决定要提供他的答复,而他的答复已经记录在案,你对他做出了离弃、精神虐待和婚内通奸的指控,因此,他不得不进行答复。他已经向司法常务官告假延期上庭,以便有足够的时间修订他的答复,并准备在庭上进行反控,他的告假已经得到了准许。”
贝格比还说:“我需要特别点明的是,作为我的客户,我希望你得知:庭上要求你丈夫对你的失检行为做出具体的逐项指控,但他不需要交代对你失检行为取证的渠道。当然,你的离弃行为相当明显,所谓的精神虐待,与离弃有关,当然也包括你一并带走了你们唯一的孩子利奥·亚历山大。关于对你婚内通奸的指控,他举出的事证既详细也精确。但是你在你的离婚诉请中,没有选择对相关事件给予任意裁决陈述,并且对我保证通奸问题不存在。所以,我请求你告知:你认为我接下来应该采取怎样的举措?另外,你应当注意的是,你丈夫的反控请求并没有包含请求在法庭上规避他自己的通奸行为。”
贝格比也进一步指出:“在你丈夫对你做出的通奸指控中,所有被提及的人士都必须作为共同被告,在接到控状时进行答辩。如果他们选择对诉讼进行辩护,可以亲自上庭或以其他形式抗辩;如果他们放弃辩护,他们不须做任何事。”
“如果能尽快收到你下一步的指示,我必感激不尽。”贝格比在信末写了这样一句。
弗雷德丽卡读着奈杰尔的反诉书,那是一封满是蛇行般黑色文字、用红色系带打了一个完美绳结的反诉书。没想到竟是这么长,这么巨细靡遗,这是事实和虚构的糅杂。反诉书中列明的人物有:托马斯·普尔、休·平克、约翰·奥托卡尔、保罗·奥托卡尔和戴斯蒙德·布尔,举出的实证包括:私下的亲密行为、公开场合的拥抱,以及同处一室的过夜。反诉书中还表明他将争取他们婚姻的“共同产物”利奥·亚历山大的监护权。读罢,弗雷德丽卡第一个,也是最直接、最简单的情绪反应是:“我竟活生生在阿诺德·贝格比面前,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傻瓜,我无性无欲的生活明明早已终结,我却没有对我的律师坦诚相告。”紧接着,她的另一个情绪是盛怒!“但为什么我必须对一个如贝格比那样——一个我既不喜欢也不相信的人,坦白我的私事,坦白我在哪儿躺过睡过,坦白我摸过谁的肉体,坦白我被谁插入过?这明明都是隐私啊!”然后,弗雷德丽卡又慢慢地逐个分析起在反诉书中被列明的、可能需要辩护的人。托马斯·普尔,唉,他是个满怀哀戚又通情达理到无以复加的人;然后是奥托卡尔兄弟,奈杰尔会不会向他们两个索取赔偿?保罗会上庭应讯吗?他们两人眼下或许沉浸于“灵虎会”中无法自拔。弗雷德丽卡不指望约翰会为了继续和她保持那种没把握、不坚固、总是试探来试探去的恋爱或好感,而进入证人席上直面法官。他没准备好,也许永远也不会准备好,或者她根本不奢求他准备好,无论是此刻、将来,或任何一个时刻,她要如何对约翰解释呢?但是法律和奈杰尔却会不由分说地“落实”她和约翰的感情,让这段感情证据确凿、无可置辩,然后再把这段感情切断、毁灭。而且,这份呈堂证供某些部分有其真实性,在那个让她无计可施的法庭上,在法官的眼中,她是否会被视为一个有足够能力和自制力去保有利奥、保护利奥的女人?那是一切都左晃右摆、价值观混乱的20世纪60年代,而且法庭被一群戴着18世纪假头套的老朽主宰,他们秉持着19世纪的肉体道德进行裁决,弗雷德丽卡只觉得自己会被碾成酱,被磨成粉,被无情凌辱,被彻底摧毁。
她握着这封可怕的信,回到自己的房间,尽力保持着平静,又诚惶诚恐地读了一遍。她无法把信上的内容向父母倾诉,她只能哭,她毫无头绪地哭着,浑身瘫软地哭着,忧愤难平地哭着。她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进来的人是丹尼尔。
“弗雷德丽卡,你怎么了?”
“你看!”
弗雷德丽卡把信递给他。
“有一半的内容是谎言!是谎言!”
“你肯定能得到你想要的离婚,你总会有出路的。”
“是的,我肯定能离婚,但是利奥呢?利奥会被判给谁?”
丹尼尔在她的**坐下。
“法庭一般会把孩子判给母亲。”
“但我在反诉书中是一番十恶不赦的模样,既不负责任又令人生厌。但是奈杰尔家却一副体面,他们家什么都不缺,养着马,还能送孩子去高贵的学校……”
“但你真的想要利奥吗?”
“这已经不是我想不想要他的问题,我们母子是必须在一起的。利奥也知道这一点,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留他在那里,但是我做不到。我以前做不到,现在更做不到了……”
弗雷德丽卡看着丹尼尔,他是一个好男人,弗雷德丽卡油然而生的是一种自己不是个好女人的心情,但是她又想到,丹尼尔也一度远离,或者说抛弃了他自己的一双儿女。弗雷德丽卡一直想知道他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她从来没开口问过,以后也不会问。此刻,她只怔怔地盯着他,她两眼通红,浑身不断颤抖。
“噢,丹尼尔。”
丹尼尔抱住了她。她在他的肩膀上哭,哭到完全放弃了自我。丹尼尔捋着她的头发,嘴里一语不发,紧紧闭锁。他们两人听到了玛丽唱着歌经过的声音。玛丽的歌唱音准极好,音质也很清亮,是波特家绝无仅有的一个会唱歌的人。
“你女儿唱歌真好听。”
“我父亲就很会唱歌,他以前在大型合唱团里唱歌,唱过《弥赛亚》里的唱段。”
“你女儿听起来真快乐。”
“要知道,人类本性坚韧。”
“智者议事会”(1)
相当莫名其妙地,几乎在收到反诉书的同一时间,弗雷德丽卡参与了另一案件的审前讨论会,会议在接骨木花园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办公室里举行,讨论的是怎样为《乱言塔》进行辩护。鲁珀特·帕罗特的代表律师是一个谨慎持重的小个子男人,名叫马丁·菲舍尔,被请来代表裘德的律师个头也不高,名叫邓肯·拉比。马丁·菲舍尔满头银发、温文尔雅,而肤色发色黝黑的邓肯·拉比时髦阔气,还能把手指轻易地向后扳动,他时不时这么做,尤其是在焦虑的时候,他的手指总会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音。为帕罗特的辩护担任主导的王室法律顾问是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裘德方面所聘的王室法律顾问是塞缪尔·奥利芬特。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身形巨大、骨骼突出,他身上所有可见的骨头的形状都让人联想起枯树桩,但他脸色红润得很鲜明,杂乱的双眉下目光如炬。塞缪尔·奥利芬特是那种看起来像惠比特犬一样机警敏锐的律师,即使是在休息时,他好像也在一刻不放松地搜寻着什么蛛丝马迹;他的头发暗淡无光,沉闷地耷拉着,可以看得出来戴的是一顶假发,这顶假发即使本身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却让他面部刀锋般的线条和棱角凸显出来。四位律师和他们各自的书记员参与了这场审前讨论——而在其后几个月内进行的接连几场审前讨论中,也有其他的律师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为第一场审前讨论赶来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办公室的弗雷德丽卡,怀里抱着一堆她从火海中抢救过来的写满了注释的宝贝文稿,在入口处的大厅里,她遇上了裘德和其他人。裘德依然被臭气笼罩,用拉锯般的嗓音尖厉控诉着,说出版社完全没有征询过他的意见,一切决定都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暗中达成的。这样的说辞当然引起一旁鲁珀特·帕罗特的激烈反驳,帕罗特原本就呈粉红色的脸,现在红得更厉害,他脸部肌肉紧绷,对裘德厉声道:“如果一切都是对你保密的,你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裘德那把拉锯似的嗓子提高了音量:“帕罗特,我无意中从你秘书口中听说的,你秘书有一次和别人讨论关于我的事,说千万不要让作者本人搅和进来,那个作者喜怒无常,很难应付……”
弗雷德丽卡不得不上前制止裘德继续纠缠不清,她说:“噢,裘德,你赶快住嘴吧。不要占了便宜还装作吃亏。你偷听到的任何事情,都不应该公开宣扬,这本来就是一种文明义务。还有,反正在你的设定中,你偷听来的那些话对你无非是一番恭维,你明明喜欢被认为是喜怒无常、难以应付的。重点是,每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在帮助你。”
“你又知道什么东西,就在这里教训我?!”裘德反问,语气中还有一丝逞凶斗狠,但明显柔缓了很多。
“我知道的是你这个人!”弗雷德丽卡像乘胜追击似的指责着裘德,“我知道的是鲁珀特·帕罗特为你做了多少事情!我认为你应该闭上你的嘴!”
帕罗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弗雷德丽卡说:“我们正在准备召开一次智者议事会,我觉得你有必要参与,你的建议应该帮得上忙。这只是很初步的一次探讨——我们找了一些专家,大多是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作者们,玛丽-弗朗斯·史密斯教授也应允与会,还有罗杰·梅戈格。他们都曾在《乱言塔》的书评中说过好话,事实上是给予了很多赞誉,他们这次都愿意来提供一些建议。对了,我们还说服了菲莉丝·普拉特,她也会给出她的想法。你是我们出版审议过程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你为我们促成了普拉特太太和裘德著作的出版。请你用你的学养,就先锋英语文学的部分,给我们帮助吧。”
这次审前会议在出版社顶楼上一间弗雷德丽卡从未踏足过也闻所未闻的大房间里召开,大家围坐于一张光亮的椭圆形桃花心木桌前,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久未被使用过的霉味,闻起来像是过了期的坚果,混合着腐烂了的苹果酸气。鲁珀特·帕罗特坐在椭圆桌的一端,左右两侧是两两为一组的律师们。弗雷德丽卡和裘德坐在正对着鲁珀特·帕罗特的另一端。出席的还有霍利教士,他代表的是教会;还有埃尔维特·甘德,他代表着心理健康和灵魂科学。玛丽-弗朗斯·史密斯和罗杰·梅戈格也如约而至,在场的还有一个矮胖的男子,红色的鬈发,红色的胡须——但那红色并不怎么明亮,反而有一点喑哑,鼻梁上夹着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透露愉悦神采的蓝色眼睛,他穿着一件敞领的马德拉斯格纹衬衫,被向众人介绍时,大家才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名叫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是一位民族方法学研究者。裘德一坐下,就把灰色的长发摊摆在桃花心木桌上,听到了阿夫拉姆·斯尼特金的身份,裘德天真地问了一句:“民族方法学研究者是做什么的?”
“这个有点不大容易解释,”斯尼特金爽朗地说,“基本上对民族方法学的任何一种定义都无法让任何两位民族方法学研究者认同。我们学界还举办过非常盛大的会议,专门讨论到底什么是民族方法学。”
“所以你连一个暂定的解释也没办法给我们?”裘德咄咄逼人,“法庭可不会允许你连暂定的解释也不提供。”
“可以说我们研究的是在进行某一种行为时,在其过程中人类到底有怎样的心理活动。与社会学者所不同的是,社会学家认为在一定程度上,人类在已经被社会学家完成归纳、分类的行为类别中行事。”
“那么你算不算社会学家?”
“很多民族方法学研究者都是社会学家——可以说绝大多数都是,是从社会学分流而来的。传统的民族方法学研究可以用陪审员在法庭上的听审和观察来类比,作为公开的观察者,陪审员不释放任何干扰庭审的信号,而具有了陪审员资格后,陪审员认为自己在这个审讯过程中,究竟能起到怎样的功能?陪审员如何看待自己的存在?——这就是民族方法学研究的一例。我的这一回答是否能稍微消解你的疑惑?”
“哦,算是吧。”裘德说。
“所以你通常会在哪里的法庭上观察陪审员?”塞缪尔·奥利芬特颇有戒心地问了一句。
“我多在加利福尼亚工作,别担心。”斯尼特金慧黠一笑,表明了自己美国人的身份。
“斯尼特金博士曾经做过一项特别的研究,使用的材料是人们,应该说是人类所出版的所谓有风险的文本资料。”鲁珀特·帕罗特为众人说明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邀请斯尼特金博士加入我们,因为斯尼特金博士认为色情读物能够发挥特定而有效的社会作用,当然,若是取其精华的话……”
“我会把你刚才说的理解为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裘德又插话了,“我必须点明的是,我的书不是色情读物。在这个前提下,我的书的确有类似催吐的排毒效果,但请勿把我的书冠上‘色情读物’的污名。”
帕罗特正色道:“请允许我宣布会议正式开始,这个会议举办的目的是让律师和被认为是各领域专家的与会者,就被视为对社会大众而言带有‘堕落和腐化’倾向的艺术作品,其文学价值与社会价值这一议题展开讨论、交换意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胜诉离不开辩方提供的令人深刻的辩诉资料,辩方上呈的资料来自伟大的、优秀的诗人、教师、主教,还有一位年轻女孩,女孩说这本书在她读来,充满了柔情、芬芳、光明,和对婚姻忠诚的宣扬。而控方则依赖着对书中露骨性描写段落的大声诵读,以极其煽情的口吻问出了问题:‘你会允许你的妻子、女儿或女仆读这样一本书吗?’不过,我个人的观点,和今天在场的一些法律专家的观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对《乱言塔》的审判和对《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审判不能混为一谈,不能等量齐观,至少两本书的内容和性质是不同的。当然,两本书的不同还体现在更多层面上,而对这两本书审判的差别,也不仅是书目不同所决定的。我们这次邀请的专家范围很广,不是只有文学评论者和受尊重的公众人物。我想我的发言可就此暂停,我现在将发言权交给能引领我们有效了解审讯和指导我们对话的人。”
弗雷德丽卡环视了整个桌上的人,觉得玛丽-弗朗斯·史密斯的出现是个惊喜:她是一位高挑、苗条、举止高雅的金发女郎,叫人没料想到的是,她的脸美得惊人,她的长发梳到脑后,用一条黑色缎带绑了起来,最吸引人的是,她脸上自带一股温和、谨慎与紧张交织而成的神情。除了她,弗雷德丽卡同样是第一次目睹的是菲莉丝·普拉特,这位小说家如她笔下《日常食品》一书中所写的农家面包一样,是上细下粗的体形,她头上是密实而厚重的小卷,黑色和银色的发丝交杂,她丰满的脸上,法令纹顺着她圆润的脸颊攀爬向上,从她松弛的嘴边皮肤一直延伸到眼窝。她裹着一套看上去就挺耐穿的针织布女士西装,是茶青色的,西装外套里是一件忍冬花小花纹的短领衬衫。菲莉丝·普拉特旁边的霍利教士,弗雷德丽卡就不陌生了,他银色的直立如马鬃般的银色头发和被烟草熏得发黄的尖牙,弗雷德丽卡见过许多次。曾在亚历山大和阿加莎话题中出现的斯迪尔福兹委员会成员、自由撰稿人罗杰·梅戈格,则比弗雷德丽卡想象中更多肉、更有活力、更不耐烦了一点。埃尔维特·甘德则是个光头,长了一张轮廓清晰、五官深邃的脸,像雕像一般,他的鼻子尤其长,嘴巴很宽,但张合之间很有控制力,瘦削的高高耸起的颧骨上方,是镶嵌得很深的一双煤灰色眼睛,他的脸一看就像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脸,或者说他的脸很配旧时西班牙大公的身材,但当他站起身时,竟矮得令人意外,而且还有点弯腰曲背,比起佝偻的腿,他的双臂倒是挺长的。他的皮肤裹有一层灰色的皮质,但不是裘德那种病态的油灰色,埃尔维特·甘德的肤色是冷峻的花岗岩色,而且是雕凿得很高级很精细的那种花岗岩。
会议开始后,第一组对话的人是两位律师,间或有王室法律顾问不时插入评论。律师们把这当成审前的沙盘推演,从各方面提出为《乱言塔》辩护的意见,比如心理学、政治、文学价值、“催吐剂”效应、宗教意义等。其中一位律师邓肯·拉比指出,如果请牧师出庭做证,控方势必也会请牧师,那么在两位牧师的争辩之下,辩方的策略会适得其反,所以可能要跟控方做好交涉,双方都不要请牧师提供证言。霍利教士觉得这样很可惜,因为书中很明显有神学中关于受难的描述,这部分描述在霍利教士看来,是伟大、真切而深奥的。“那么就请你说服我。”塞缪尔·奥利芬特用一种柔缓、怂恿又危险的语气,似乎对霍利教士下了战书。“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审判中,是有一位主教作为证人上庭的,”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提醒道,“那位主教让整个辩护陷入难以摆脱的胶着状态中,他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实质上在鼓吹婚姻,后来那位主教被大主教训斥谴责了,这是我听说的。所以,坎特,依前例来看——公平地说——请牧师、主教做证,并不会有想象中的效果。”霍利教士说认识一个不错的主教,是一个常上电台节目的主教,而且有不少支持者,这位“电台主教”可能会愿意上庭,因他本身有过苦难和凄凉的境遇。拉比再次表达了自己对请主教当证人的反对。马丁·菲舍尔开口调解:“这样吧,如果控方请主教,我们才请主教。”裘德嚷嚷着:“主教不过是些跟普通人一样的浑蛋、蠢货,没什么了不起的!”菲莉丝·普拉特对裘德说:“我们聚在一起,是来帮你的,不是来听你口出秽语的。”菲莉丝·普拉特跟基督教慈善组织“母亲的联盟”主席的口气如出一辙,那时候大型慈善福利团体里都还没有女性主席。裘德又要狡辩:“我只不过认为……”菲莉丝·普拉特打断他:“请住嘴,请不要轻易地认为些什么。你有你义不容辞的义务,其中之一便是不要为难来帮你的朋友们。”裘德不肯罢休:“当全部人类都与我为敌时,我还有什么朋友?”“亲爱的,无由地妄自尊大和幼稚地夸大痛苦,都没有意义。”菲莉丝·普拉特中断了裘德的表演。
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接着对裘德“发难”:“对了,一旦上庭,你的形象必须整饬一番,得像个正常人一般。”
“像个正常人?”
“你需要表现出最基本的整洁,比如把脑后和两鬓的头发剪短,穿西装系领带,好好地洗个澡,这些对你来说都是上庭前必不可少的。”
“哦!不!”裘德又开始喊,“我就是这副破败、坦率的模样,我怎么都不会改变,你必须接受我的存在。对一个人来说,他的衣服就是他肉体的一部分,是不能分离的。我自始至终就是这样的,我也向心目中最隐秘的神祇发过誓,无论是我头上的发丝,还是我手上的指甲,都不会让它们在剪刀或锉刀下被修剪、被损伤,我的身体发肤将保持原貌,不管地狱朝我打开,还是洪峰向我袭来。”
“把脑后和两鬓的头发剪短。”赫弗逊-布拉夫重复了这一点。
“或许,最好的选择是完全不传召你上庭做证。”奥利芬特说,“这是我能给你的最衷心的建议。”
“不传召我?不传召我上庭将是最大的愚行!”裘德的表演继续进行,“我一定要上庭,我一定要发言,我势必出现在众人面前据理力争,为我的书辩护!”
“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赫弗逊-布拉夫毫不客气,“如果你坚持以这副样子上庭的话,我们不如现在就散会回家。这就是我要说的。”
邓肯·拉比不得不转换了话题,他问起哪些人会为《乱言塔》的文学价值给出证词,得到的回答是他们会先去探探安东尼·伯吉斯的口风,毕竟他在评论中,指称《乱言塔》是一本好书。还有弗兰克·克莫德教授、芭芭拉·哈迪教授、克里斯托弗·里克斯教授、威廉·戈尔丁、安格斯·威尔逊、尤娜·爱丽丝-弗莫尔。“还有剑桥那个伙计,”赫弗逊-布拉夫一时想不起其中一位证人的名字,“就是每个人都谈论的那位剑桥学者。”
“利维斯教授。”弗雷德丽卡提示道。
“对,就是他。”赫弗逊-布拉夫说。
“请别忘了,他不肯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做证。”马丁·菲舍尔说,“尽管他是个D. H.劳伦斯式的男人,我却看不出他会为《乱言塔》说好话。”
“我曾受教于他,”梅戈格说,“我读研究所时,他教过我。只能说他很乖戾又有些偏执,但毫无疑问,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他不是好讲话的一个人,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答应为《乱言塔》做证,不过,我相信我能代表他的批判性思维。”
“感谢你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马丁·菲舍尔说。
“也请你一并代表教育界发言。”正把好几根手指一齐向后掰的邓肯·拉比补充道。
“我的观点是任何出版行为都不应该被限制,出版审查制度是荒唐至极又不切实际的。”罗杰·梅戈格有点激动。
“请你以在出版物文学性、社会性和价值观这几个层面上的专业姿态,为《乱言塔》的文学价值做证即可。”邓肯·拉比委婉地提醒作为证人的梅戈格无须逾越专业。
梅戈格没立即接话。弗雷德丽卡突然意识到:梅戈格实际上根本没有读过《乱言塔》。弗雷德丽卡执教一阵子后,现在对一些事情特别有洞察力,比如:眼睛的快速移动代表着什么?点头是否意味着有明智的决断?还有,最基本的,弗雷德丽卡一眼就能看穿那些说自己读了什么书的人是否真的读过那本书。梅戈格这时候开口了,他说:“斯迪尔福兹委员会里有一些成员本身就是作家,而且有古典式的思辨性,也出版过严肃读物。比如说,亚历山大·韦德伯恩,我认为他的作品虽然文学价值不高,但他形象良好,而且通过了国家教育系统的普通水平考试和高级水平考试,他会给人留下好印象。”
赫弗逊-布拉夫欣喜地说:“你提到的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就是我们想要找的那种证人,他是那种会让陪审团看着很顺眼的证人。”
鲁珀特·帕罗特的秘书端着茶进来,秘书从银壶中将茶缓缓倒入一个个印着英国王冠标志的德贝瓷杯中。一盘小点心也摆上了桌,盘中有巧克力夹心饼干、蛋奶饼干、夹酸栗果酱饼干。与弗雷德丽卡比邻而坐的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情不自禁地赞叹:“真迷人啊!”
“什么真迷人?”弗雷德丽卡问。
“你们英国式的决策过程很迷人,茶和饼干的搭配,诸如此类。我想就英国人汇总清单的方法写一篇文章。到底是谁汇总今天与会者的名单的?到底是谁汇总将要为《乱言塔》上庭的证人的名单的?这一层一层的汇总、筛选和决策是如何完成的?在最终将证人名单汇总完成前,会征询多少相关人士的意见?会将多少人剔除?又会有多少人原本被属意,但无法出现在名单上?我很想写这么一篇文章。”
“我以为民族方法学研究者会感兴趣的是,一个被称为专家的人,在为一本像《乱言塔》这样的书担任辩护证人时,会经历怎样的心理活动。”
“没错,也包含被称为民族方法学研究者的人的心理活动。所以民族方法学研究者本身的想法,也可以是研究的一部分。”
会议结束,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出版社的办公室,弗雷德丽卡发现自己竟然和裘德、埃尔维特·甘德走在了一起。裘德很反常地闷闷不乐、不发一语。甘德对弗雷德丽卡说:“我们还没正式被互相介绍认识,但是我知道你,听人提起过你。”
“是吗?你听说过关于我的什么?”弗雷德丽卡口气咄咄逼人,她自己心里也惶惑不安。上次哈梅林广场上一别后,约翰·奥托卡尔想必陪保罗·奥托卡尔去了那个静修会,至今,她再也没收到约翰·奥托卡尔的一丁点消息,他从她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样。而弗雷德丽卡不久前收到了律师的通知,她的离婚诉请案11月就要开庭,她害怕极了。
“我听到的全是对于你的称许。”甘德的话把弗雷德丽卡快要开始乱飞的思绪拉了回来,“你在我所辅导的四便士村的几位朋友口中反复出现,刚好那几位朋友目前过得都不是很顺利,基于我的职业操守,我无法透露关于那几位朋友的现况。不过,恕我冒昧,我认为你现在情形也不是特别好,你应该也身陷烦扰吧。”
“也许你的洞察力很敏锐吧。就算你有意透露你那几位朋友的现况,我此刻都不愿想起或谈论他们,以及关于他们的任何事情——一点也不。”
“那对兄弟其中一个人说了几乎和你一样的话后,就保持着缄默,而另一个人则喋喋不休。我尝试居中调解,让那个安静的说说话,让那个多话的能心平气和,但是我的努力换来失败的结果。”
弗雷德丽卡默不作声。
“你难道忘了吗?”甘德诱使弗雷德丽卡开口,“你忘了午夜的纵火、轻微的爆炸,和你物品的损坏?”
裘德突然说:“离经叛道是通向智慧殿堂的必经之路。”
“你在反讽。但我认同你引用的威廉·布莱克的话——话中有几分真意。我也很想帮助你,但你还没有准备好让我帮你,你认为我是个滥竽充数的骗子。”甘德对裘德说。
“我可没说我认为你是个骗子,”裘德嘟囔着,“等一下,或者我的确认为你是个骗子。”
“你并不了解我。”
裘德反问:“我为什么要了解你?”
“你可能有一天突然感到对我的需要,那将会在一瞬间发生,与其说那是一种感知,不如说那是一种决定。而当你需要我时,我就在这里,随时等你,而你的存在也令我相当好奇和着迷。”
“别听这个人胡言乱语,”裘德转脸对弗雷德丽卡说,“他想让人跟他一起发疯。”
虽然这句话是从裘德口中冒出来的,但听起来却不像是裘德一贯的表达方式,也不像是裘德储存在脑中的词汇。这几句表面平常、实则反常的话,点燃了弗雷德丽卡某些隐秘的情绪,像是在她心中放了一把火,引起了她内心的连环爆炸,但她始终不说话。
甘德被裘德的话逗笑了:“好即是坏,坏即是好。你对我们此次偶遇抱怀疑态度是合理的。我们会再见面的——在一个更平和的氛围中。”这是甘德对弗雷德丽卡说的。
“对你而言,裘德·梅森,这整起事件,这整个审判过程,都是对你微妙生存机制的一次严峻考验。如果你需要帮助,我随时恭候。”
“你赶快去帮助这整个世界吧,别挑人帮助。”裘德不屑一顾。
“哦,不是如你所说的那样。事实上,我们只会与需要我们的人相遇,这是冥冥中的一种牵引,命运把我们带到有需求之人和有难之人的身旁。我们三个能在同一条路上走着,这是有原因的。你看,我们以前从未走在一起,现在却是同路人了。所以,我必须以我所能所感,将我从你的面目上、你的星象上、你的肢体语言上所读取的消息告诉你,供你参考,这就是我们相遇的原因;当然,如果你不相信这一切,也没关系,请不要介怀。”
离婚案就快开庭了。随着开庭日期的临近,弗雷德丽卡变得越来越瘦削,也越来越敏感,她无法摆脱对可能失去利奥的惧怕。尽管利奥让她人生的每一步都迈得十足艰辛,有时候像要吞噬她的一切生命力,吸光她的每一滴血液,而且利奥自行其是,言行举止无法用任何社会行为模式或逻辑思维方式来对比、印证,但弗雷德丽卡心知肚明:身为人母,便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利奥是那样一个令弗雷德丽卡感到痛苦的小生命,但他的存在对弗雷德丽卡而言是无法替代、不可或缺的——他肢体上和情感上的每一丝振动,紧紧地牵动着她的神经、触觉,迫使她不得不随之共振;他无论是徐徐行进,还是暴跳如雷,抑或是拔腿狂奔,都让她的心悬在半空中;他不经意的微笑像一团明净、炽热的火焰,让她通体温暖;他睡梦中的脸庞让她呆呆望着,望到忍不住掉下眼泪;数不清有多少次,在半晦半明的天光中,她屏息凝神地屈膝蹲伏,为的是感受他沉睡时的鼻息,她觉得她可以就这样静静地守护着他,直至陷入所谓永恒的时光。
她很想找人倾诉,她不知道能不能向阿加莎描述一下这撕心裂肺的恐慌,可阿加莎不是不见人影,就是闪烁其词,无法给弗雷德丽卡提供任何陪伴。弗雷德丽卡留意到阿加莎几位朋友频密地来访,特别是那两位老朋友——丹尼尔和亚历山大,他们一来便直接上楼,去找阿加莎,却不会走到弗雷德丽卡所在的地下室。弗雷德丽卡只好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自然的。阿加莎既有美貌,又有智慧,阿加莎即便不动声色,亚历山大也能轻易被阿加莎俘获,因为亚历山大迷恋的就是阿加莎的神秘、冷淡;丹尼尔则需要摆脱现在的心绪,所以总是对阿加莎倾吐。阿加莎最近经常要“加班”,弗雷德丽卡就必须照顾家里的两个孩子,弗雷德丽卡心中一半是酸涩,一半是狐疑。有天夜里,弗雷德丽卡又在家独自照看两个孩子,阿加莎直到很晚也没回家,但亚历山大却意外登门。阿加莎不在,亚历山大只得去地下层“造访”一下弗雷德丽卡。“抱歉,害你不得已而求其次。”弗雷德丽卡表面上取笑着亚历山大,暗地里鄙视着自己。亚历山大接过弗雷德丽卡递来的一杯咖啡,向她解释她应该要知道却执拗地不去打听的事情——阿加莎几乎被斯迪尔福兹委员会报告初稿里的种种问题纠缠得透不过气,那份调研报告虽然还在草拟阶段,但整个调研所暴露出来的实际问题,和台面下暗潮汹涌的人际关系问题,都让报告的主笔之一阿加莎濒临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