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2(1 / 1)

“我或许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不管如何,宗教是我不能离弃的东西,我以前一直不愿正视它。我搞不懂它对我会有什么作用,我也不知道今年夏天,我会在四便士村的宗教活动里得到怎样的启示和收获。不过,我想贴近、想体验的不仅仅是宗教,还有其他的事需要我去做,我得照顾保罗,这就是我的想法。”

“我尊重你。”

此时此刻,她洞悉了自己对他的爱,是洞若观火的一份爱,不再若明若昧,她想要用“爱”,来回应他这一番至真至诚的感言。

“我将会失去你。”他又说了一次。

“我真的不知道。”她尝试回应他,想做到跟他一样真诚,“我不应该说那些失礼的话,但我没有欺骗你,那也是我真实的感受,我无法接受你的执着和投入,无法接受‘灵虎会’,无法接受化学成分引发的癫狂,无法接受搂抱相迎的集会,我只感到……”

“排斥。”

“是的。”

“我也是,真的,如果是为我自己,我可以不去,但是保罗他……”

“不是你希望与他隔离的么?”

“没错。但我缺乏能力,有时候我想,能帮助我们兄弟俩的人是甘德。”

“你真的这么想?”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知道我该想些什么。而保罗从来都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讽刺的是,这恰恰是他的症结所在。长久以来,我都被当成是那个坚强的人,而我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坚强,他才是个有信念、有感知的人,他能孤注一掷……”

“我的生活里无法容纳你们两个人。”

“同意。所以,我将会失去你。”

他又低下头,把眼光平铺在桌布上。弗雷德丽卡咀嚼着柠檬馅儿饼,她的味蕾上有甜和酸的味觉。她可不需要什么化学药剂的刺激,柠檬馅儿饼本来就是甜的,是酸的,是忘不掉的味道。

“你决定就好。”她淡淡地说。

他抬起头。

“我会跟你一起去弗莱亚格斯。我不能失去你,你对我很重要,我们两人一起在北方的旷野上找到属于我们的宁静。”

他轻轻地挪动手,他的手拂过白色桌布,触到了她的手。她一瞬间心悸不止——她是不是给出了无法兑现的承诺?她是不是将要卷入一段难分难舍、迷离扑朔的兄弟纠葛?

“不用保证些什么。”他仿佛从沉默中听到了她的迟疑,“就是过一个暑假罢了,我们一起过个很好的暑假。”

她这才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又好摸。他们结了账,搭地铁回到了肯宁顿。

当他们返回哈梅林广场时,发现广场的人行道上聚集了比以往要多的人群,阿加彭斯一家人出动,厄特全家人也在人群中,连那辆小奥斯汀的矮小主人都站在靠近人群的地方。哈梅林广场42号的门是敞开的——不是后门或侧门,而是正门,站在门框边上的是利奥、莎斯基亚和他们的临时保姆,几个人都焦急地向外望着。约翰·奥托卡尔和弗雷德丽卡来到圆形广场“锅柄”处——其实是广场的边缘,顺着广场边缘的台阶逐级而下。要走到广场中央时,他们发现一个光芒耀眼的人也正在台阶上蹦蹦跶跶,那个身影一次能跨三个台阶,很快地,那个人用芭蕾大跳式的剪刀步,跳到了中间那块泥地上。那个人长着一头飘逸的金发,裹着一件长款的、闪闪发亮的袍子——远看像是袍子,其实是一件透明的袖子很长的塑料雨衣,雨衣发出来的亮光,像汽油滴入雨天路上的水洼显现出的那种油水混合的复杂光色一样,塑胶雨衣也因人的动作,发出咝咝的、嗖嗖的声音。那个人手上搬着东西,小心翼翼地摞到一张旧椅子上。那个人紧靠椅背摞东西,好让东西不会掉下来。旧椅子立于泥地的中心位置,那块泥地上还留有不久前篝火之夜时焦黑的痕迹,与旧椅子毗邻的,是一张被胡乱丢在那里的破床架。那个人弯腰靠近了椅子,动了一下那个东西,整个哈梅林广场便立即被音乐充斥了——不是流行音乐,而是歌剧《女武神》的临近结尾处,女主角布伦希尔德身陷火海时的一段女高音唱段。不清楚为什么人们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的出格行径,但没有任何人上前。那个人接着拿出一个基安蒂红葡萄酒瓶,拔掉塞子后,他从酒瓶里往椅子上倒出**,以示祭奠,然后旋转着掠过泥地边缘一座座塔形物,那全是用书籍所堆砌成的,好几座书塔围成圈,围绕着泥地。他不再轻声哼哼了,而是大声地唱起来,听嗓音是个男人,但他唱的不是瓦格纳,跟电唱机里《女武神》的咏叹合不上,他唱得振振有词,唱词是混合式的文本。他还在舞蹈着,在街灯的灯光下尽情舒展着双臂。渐渐地,似乎能看清楚塑料雨衣之下,他一丝不挂,但他身上涂着经过特别设计的螺旋纹路的金色和紫红色彩绘,彩绘从他的四肢旋扭开去,一路旋扭到他的**,扭过了他金色**中**的阴茎,连他的肚脐眼都没落下。他一头迎风飘散的金发之下,脸也涂了漆,但因为他戴了一个猫面具而不辨面目。面具上画着一只张着口,不知是咆哮还是打哈欠的猫。这副外表让人看得屏息凝神。他拿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其中一座书塔——书塔一共七座,都筑得相当高。他把一座一座书塔轮番点燃,向书塔敬礼,先是耷拉着脸,后来又扮起鬼脸,分不清是向人扮鬼脸,还是向书扮鬼脸。他唱啊跳啊,口中念着:“酒神的女信徒啊!扎格列欧斯啊!”这是既荒谬又骇人的一个场面。书塔上的书一开始烧得很旺,后来火势转小,发出刺鼻的气味,冒出阵阵浓烟。他暂时停止了狂舞,从基安蒂红葡萄酒瓶里往书塔上倒东西,是煤油。弗雷德丽卡原本和所有人一样,几乎快被他制造出的喧嚣、火焰和诡谲画面吓得瘫痪,可猛然间一股心胆俱裂的恐惧像电流一样贯穿了她!她把约翰的手拨开,踉跄地跑向前,她伸腿向离她最近的一座书塔踢,要毁掉书塔,书塔上的书竟然是被线连在一起的,书塔坍塌,书却没有散,火花滚了一地。从倒掉的书的书脊上,弗雷德丽卡辨读着书名和作者,那是她的藏书,全都是她的藏书!那不仅仅是书,也是她的一部分,是她在校外文学课上讲解的书,是她穷尽一生爱着的不肯放弃的书——《城堡》《审判》《白痴》《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曼斯菲尔德庄园》《堕落》《理性时代》《蝇王》《自由落体》《恋爱中的女人》《霍华德庄园》。

怒火吞噬了弗雷德丽卡。是丧失理智的怒火,是狼突鸱张的怒火,因为她的理智和顾虑早已写进她所有的笔记、所有的注释中,而这些笔记和注释,都写在熊熊燃烧着的书的扉页、衬页和空白页上。她努力要踢散这些书,用脚来为书灭火。她又冲向另一座书塔,那座书塔里有《失乐园》、欧里庇得斯的剧作集、《浮士德博士》。穿塑料雨衣的那个人从破床架后蹿出来,扑到她面前,向她狂啸着。“他在向我狂啸!”在心急火燎中,她仍在意着要用正确的字词来形容所见所闻。

“我要杀死你!”她也向保罗/“扎格”狂啸,“我只要一抓住你,就会杀了你!”

“我——不——会——被——杀——死——的!”他故意拖长音,“我——本——就——生——于——火——海!我——不——会——着——火!我——也——不——会——被——消——灭!”

“胡说八道!”弗雷德丽卡吼着,“你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她试图一把抓住他,但他的皮肤又烫又滑,他身上的金色和紫红色油彩或油污是吸热的,他的体温太高,她的手一碰到他的肉体,不得不又立即松开。她揪住了他飞扬着的塑料雨衣,塑料雨衣也是一样地烫手和滑溜,高温下的塑料,眼看就要熔化似的。他向后跳跃着,跳回广场中心,他点燃了那把旧椅子,椅子上还摆着他装着煤油的红酒瓶,这一把火蹿升起来,像一座火焰塔拔地而起,直冲夜空,把他的金发表层烧焦了,他的雨衣一角也迅速熔化了。塑料在高温中皱缩枯萎,制造出独有的臭气和浓烟。弗雷德丽卡身陷两种情绪中无法招架,一种是杀人狂般的残暴震怒,一种是拯救残书的心急,真想扑灭这场火,把书在化为灰烬前抢出来!她企图移动到另一座书塔,又被保罗/“扎格”先发制人,他在她面前疯跳着,又弯下身子,在她冒火的惊悸的双眼前,把书塔紧扣在怀里,像要保护书塔。现场弥漫着种种臭气,是肤肉被烧着的气味,还有烧塑料和烧纸的气味。书塔的结构并不稳固,他和书塔一起往后翻覆,倒在泥地上。弗雷德丽卡赶忙一脚把绑在一起的书从他已经被烧伤的胸腹部踢开,那些书早就在熏烧着,保罗/“扎格”抱着书时,是浑然不觉,还是置之不理?等约翰·奥托卡尔回过神来,奔到弗雷德丽卡身边,一切都为时已晚。保罗平躺在地面上,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什么东西,是烟霾中的夜灯,是黑色、橘色、银色搅和在一起的夜空,还是遥远的快被烟熏得看不见了的星星?保罗并没有痛感,疼痛席卷的时刻还未到来。玛丽·阿加彭斯出现在这个场景里,拿着添加了锌的蓖麻油药膏。保罗那不太像人的却依然灵动的眼神转移到弗雷德丽卡身上,弗雷德丽卡也看着他的脸,他的睫毛是金色的,但黑色和红色的眼泪从他眼中滚滚落下,拂过他涂成了金色的脸。他喃喃地说:“天空,爬满了旋转的大蜘蛛,它们和不同颜色的八足类动物成群结队地爬着,那些吃着生肉、吐着血的蠕虫和蛆虫也很稠密地聚集着,它们得赶紧躲起来了,但它们没有地方可躲,因为它们数量太多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布伦希尔德尖声唱出她的反抗和屈服。”弗雷德丽卡意识到她眼前这位敌人精准地指出了歌剧的行进过程,而他的宣告也吸引所有远观的人缓缓地聚拢到泥地上,近看这一切。“他进入了极度兴奋的状态,”玛丽·阿加彭斯说,“一定是这样的,他在药物作用下,进入了一趟糟透了的旅行。”

“我极度兴奋!”保罗大叫,“我在一个高远的地方,我要一跃而下,我的天使们会把我托举起来,你们看着吧,我在一趟糟透了的旅行中,蜘蛛追着我不放,我得跳了,我得狠狠地跳下去,只要我一跳,它们就会跟着我一起跳,所有原本承托着我的东西都会被我拽下去,你们都会看到这一幕的,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你们都会看到的。”

“疼死我啦!”他突然说了一句,接着就狂躁地呻吟起来。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玛丽·阿加彭斯说,“他被烧得这么严重,他们会把他送到罗克汉普顿的烧伤救治中心。”

她话刚说完,救护车的警报声就已传来,一辆救护车从街角绕进来,驶进广场里。

约翰·奥托卡尔说他得上救护车,陪伴着保罗。

弗雷德丽卡安抚了莎斯基亚和利奥入睡,自己却彻夜未眠,她从遭火舌凌虐的书中找出几乎完好无损的书,从烧得焦黑的纸中拣出烧成棕色或黄色的纸,从灰烬中捧出可以辨认的字。她静静地哭着,直到她那善良体贴的朋友晚归回家,她才停止了哭泣。约翰·奥托卡尔没有从医院里打电话给她,第二天也没有电话。

[1] 考沃特(Culvert)的英语发音近似covert,意思是:不公开的、隐蔽的。

[2] 洛绮丝(Roseace)的英语发音与Rose-Arse相近,Rose-Arse直译是“玫瑰-屁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