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2(1 / 1)

但阿加莎平时不怎么跟弗雷德丽卡讨论工作,弗雷德丽卡倒满不在乎,动不动就跟阿加莎谈起工作——毕竟阿加莎对弗雷德丽卡的工作是有兴趣的,所以也喜欢听弗雷德丽卡说那些事。亚历山大把身体堆入弗雷德丽卡的沙发里,放松地坐着,说起了斯迪尔福兹委员会:

“集合一整组人的意见来写报告真的是太难了。对于究竟要使用怎样的策略才能完成整份报告,我也正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基本上,负责执笔这份报告的人有两位,也就是阿加莎和我,我们已经协调、划分好了章节架构。然后,委员会还有其他编撰小组,各小组负责不同内容——我们有‘口语英语和书面英语’小组、‘教室管控:关爱/权威’小组、‘教室实际问题:什么是对的?什么该被纠正?’小组,‘教育的原则:以孩童为中心还是以集体为导向?或者两者兼容?’小组,还有一个‘应该如何进行语法教学?教多少语法?为什么教这些语法,而不教其他语法?’小组。最后这个小组还有个别名,叫作‘语言作为学习对象’,多细致啊!简直像动物学或数学一样!只听这些名目,就叫人觉得唤醒了心底澎湃的**——那种真实的、紧要的**,你可得注意,那是关于真实的紧要的事情,所涌出的**。从调研中,你几乎要相信学校里的教师们的宏愿,教师们说想要为学生们创造出完整的人格、友善的环境、充实丰盛的人生、潜能的充分开发、好奇心的满足、自信心、成长、坚毅、机敏,差不多也就是学生需要的那些东西吧。但当你对比这番愿景检视教师们的所作所为,你会发现他们的承诺就像掌中沙,一泻而去;那种感受也像在显微镜下观察各式各样的生命形态,须臾间,那些生命形态突变成巨大粗壮的蛇,互相缠绕更彼此噬咬。我们在报告中写的是如何教授语言,而我们笔下所用的那些语言,似乎总是言不及义,无法将我们真正的想法表达出来。我们的委员会主席菲利普·斯迪尔福兹教授好几个月以来对我们的整个评议过程不发一语,但不久前突然说了一段话,他表达了对头脑的困惑,他惊讶的是当我们要学习并解析头脑的运作时,头脑本身竟然展现了叫人恐慌的抗拒力。斯迪尔福兹教授连同汉斯·里克特、杰勒德·威基诺浦教授正在为整份报告写一篇序言,意在点明‘孩童’和‘语言’这两者,因成为集中研究和学术关注的课题,到底如何在我们的这个时代被卷进剧烈又奥妙的变化中。”

“阿加莎从来不对我说这些,这太吸引人了,你快接着说。”

亚历山大说了下去,他对各编撰小组,以及小组形成过程中成员间不期而至的结盟、敌对,还有各组人员的调整详加描述。亚历山大特别点出,委员会成员之一、那位记者马尔科姆·弗兰德,尽管在讨论过程中几乎无甚贡献,却在文段概述和归纳整理方面显示出他的职业特长。他的写稿能力很强,目前正负责“教育的原则:以孩童为中心还是以集体为导向?”这一部分,亚历山大还告诉弗雷德丽卡,教师们对教室主控权这一议题分成两派:一派反对让学生死记硬背的教学法,认为孩子们应该按照需求,自然而然地去探求发掘,就像两岁孩童在不经任何训练的情况下,就能获取语言能力,学校中的孩子也可以使用这种方式来学习;持反对意见的另一派教师则强烈认为,学生同样有必要获取他们懒于获取的知识,有备无患,一旦这些知识派上用场,他们将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即使不是实用的知识,这个“社会”仍要求社会成员掌握一定知识,尽管在学校中,“社会”这个概念还不会为学生们制造太多问题,但“社会”对每个人来说,迟早都将成为问题,因为它本身就是“问题”的根源。亚历山大继续说着,斯迪尔福兹委员会中绝大多数人憎恶语法,也对语法的教学表示反感;而语法的支持者们,虽然是斯迪尔福兹委员会中相当少的一部分人,却掷地有声地倾诉着对语法的热爱——他们热爱语法的规则、语法的美感、语法的复杂。委员会中的埃米莉·珀菲特是一位童书作者,她赞成学习诗歌,但建议回避诗歌中的语法,她将语法视为“精神虐待”,于是“精神虐待”如此轻易地,又增加了一个门类:“精神虐待,有趣的惯用语”。亚历山大转述了威基诺浦教授的点评。亚历山大称赞了阿加莎管理这些编撰小组、让小组成员乖乖听令的高超手腕——就是威胁他们会临时调派撰稿人罗杰·梅戈格和诗人米基·英庇入组。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小组愿意接收,却在小组之间扮演着“使节”的角色。

弗雷德丽卡说在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里见过罗杰·梅戈格一面,亚历山大讲完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情况后,弗雷德丽卡把鲍尔斯&伊登的那次审前会议的事情大致复述了一遍。她说,律师们永无休止地鉴定着这个人、那个人的资格,也不依不饶地探究着上庭做证的专家们的合理性。她有感于生活中充满了为各种不可能下定义之事、物下定义的律师和委员会,让童年、堕落和腐化倾向、语言、婚前行为失检、通奸、负疚都有了定义。她说,她此刻对奈杰尔充满了“负疚”,因为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他。但是她又说:“奈杰尔也对我提出了反控,对于控状中大多数事情,我都没有负疚的感觉,当然有几件事的确令我负疚,不过,那不关别人的事,我只需要过自己那关。”

弗雷德丽卡和亚历山大两人的话题是岔开的。亚历山大说:“我知道,加入斯迪尔福兹委员会后,也许会有一个我心境异常澄澈的时刻,在那个时刻里,我会弄懂教学、儿童、语言的意义,而我珍贵的所得,会在调研、诠释和各种复杂事物组成的混沌状态中轻飘飘地消失。结果,真是这样的,事物的复杂性远比我想象中的更确凿不移、更根深蒂固。”他还说,整个调研过程中他所观察到的真正杰出的教师,都深知教学、儿童、语言是什么,就像他自己也一度确知的那样,不同的是,那些教师的认知不会转瞬即逝,他们用坚固的知识,实践着言传身教。

他转而安慰弗雷德丽卡:“你说你负疚,我为此感到抱歉,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把这种心情抛诸脑后。”

弗雷德丽卡很想和盘托出自己对可能会失去利奥的那份惊悸,她的确很怕会失去利奥,也许是因为太害怕了,她没办法说出任何一个字。

她转换了话题:“我们在审前会议上还讨论到能否请你为裘德提供证词。”

“难道你们觉得我想提供证词吗?”

“你理应提供证词,如果他的书被宣告有罪,他会死的!”

“我不喜欢他那本书。”

“不管你喜不喜欢那本书,你都不会想看那本书被禁吧。”

“我想我可能不希望吧。”

他们听到阿加莎开门的声音。“好了,”弗雷德丽卡说,“快去商议你们的报告吧。”

贴合

呻吟的是我的母亲,垂泪的是我父亲,

我纵身跃入这险恶的世界;

无依无助,赤身露体,声震八荒

如同藏身于云絮中的魔王。

我在父亲的手掌中挣扎不止,

也在捆缚我的襁褓中奋力撕扯,

无以脱身,精疲力尽,

只好在吮吸我母亲的**时狠狠撒气!

——摘自威廉·布莱克《经验之歌》

我们的工作离不开对两件事情的关注,或说对两个概念的留意,这两个概念在近代历史上都已变成吸引人的研究主题和学术难题。当然,在以前,这两个概念没有现在的地位,我们所说的是“儿童”和“语言”。19世纪前,“儿童”指的是婴儿或个子矮小的成年人,他们穿着和父母一样的衣服,与父母一样,服从着相同的一套法律惩罚,包括绞刑,当然也受制于相同的道德准则;而如今,我们把一个人类生物从生理和心理两方面,成为一个独立、有责任感的个体所需要的时间,也纳入考量。我们对这个过程投以更多关注和更复杂的兴趣——包括对语言的学习,经由语言的学习,一个人才能获得独立,建立责任感。

我们对语言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语言不再仅仅是那块让我们窥看外部世界的玻璃镜片,而成为我们形塑和限制自己目的性和领悟力的工具。我们的哲学就是语言的哲学:维特根斯坦甚至将哲学视为“语言游戏”,是“生活形式”,而坚持“语言、真实和逻辑”思维体系的那一派,则认为语言形态对自然万物本质的真实性和虚构性具有极大的创造作用。另有一派相信“语言已与世界解离”,语言成为一种仅仅能够对自身的组成部分及其关系和结构进行最佳阐述的局部系统。同时,学界对语言作为权力工具、统治工具和操纵工具这一研究课题的学术兴趣与日俱增,因此随之产生的是一种新论调:儿童也应该对语言的操纵潜能有一定的熟识和警觉。在这种论调中,有几个议题一直被争论不休,这几个议题皆与语言的政治功能性有关,比如英国人对“正确”言谈和“有序”书写根深蒂固的坚持,某种程度上就源于他们所属族群或等级已成为共性的口语习惯和语言结构;又比如,以既定的“规则”框架来确认语法规则,这种做法既有实效,也有其限制;还有,语言是否能决定何种利益占上风?又或者,语言是否能改变权力结构?

(摘自斯迪尔福兹委员会关于英语教学的调研报告序言,截取的是草稿内容,后来该部分经过大幅修改)

当被告知婴儿性欲呈“多相变态”状态,我们成年人便会闭目塞听。而且弗洛伊德的观点肯定是说多相变态也是我们最深层欲望的表现模式——有谁会将这种主张认真对待呢?

如果我们将我们的认知从对“变态”的偏见上剥离,如果我们可以尽量保持客观,我们才能去试着分析婴儿性欲的实质,我们也必须重新审视它的定义。婴儿性欲指的是利用全身所有器官或说任何器官来获得快感的行为,因此,如果我们检视婴儿性欲这个概念中的“变态”各个要素的具体性质,那么弗洛伊德的观点将会变得相当清晰。“变态”包括触摸、窥视的快感,肌肉运动的快感,甚至是对疼痛的渴望所带来的快感。

弗洛伊德和布莱克都认定,我们人类保存于无意识状态中的终极本质,是对快感这一原则的极其隐秘的忠诚,而“快感”用布莱克的话来说,则是“喜悦”。

在人类世界中,存在于聚合与离析、相依与独立、群体和个体,甚至生存与死亡等两者间的辩证式的纽带关系,早已断裂。这个断裂就是在婴儿期发生的,而这个断裂的结果就是家庭制度的诞生。家庭制度为在孤立无援生存条件下的儿童提供了长期并持续性的照料,在家庭制度中,家长的管护让人类的童年成为一个不受现实原则支配的有特权意味的自由阶段,也因此,在一个近乎不真实的情境中,人类允许并鼓励了婴儿性欲和快感原则的初始发展。在父母庇佑之下,与现实隔绝的童年期里——不管是从爱欲还是本能来说,在爱和快感的世界里,婴儿性欲都构筑起一个自我陶醉又无所不能的美梦。

但是,如果家庭制度给人类婴孩提供的是一个对其他动物种类全无所知的主观体验式的自由阶段——而这种体验可在婴儿被置于对父母照管完全客观依赖的条件下,并且与其他物种的隔绝达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实现。而完全客观依赖父母照管,将造成婴孩对爱欲需求消极的依赖态度,婴孩将无法做那些“自我陶醉又无所不能的美梦”。所以说,家庭制度对人类欲求的形塑可以去往矛盾而极端的两个方向,矛盾所产生的辩证关系,正是弗洛伊德所谓的“矛盾情绪”和“心理斗争”的导因。

家庭在人类心智上所造成的矛盾性,也正是人类的生存本能和死亡冲动两者间的矛盾性,这在前文中已有阐述。

(诺曼·O.布朗,《生与死的对抗》,“死亡与童年”一章,第113页)

当他们终于睡醒时,已经是深夜了。格雷特哭了起来,她边哭边问:“我们该怎么走出这座森林呀?”汉塞尔只能安慰她道:“再等一会儿,等月亮升起来时,我们就能找到路了。”等到满月高悬,汉塞尔拉起他小妹妹的手,两人循着地上一颗颗像新铸的四便士硬币般闪闪发光的卵石,就这么慢慢走着。他们走了一整夜,在破晓时分返回了爸爸的家。

——童话故事《糖果屋》

还有一些回声,

隐匿于花园中,我们是否要追溯?

快,鸟儿说,快去找到它们,快去找到它们,

就在花园一角。穿过第一道门

走进我们的第一个世界,我们是否要听信

画眉的欺骗?走进我们的第一个世界……

去吧,鸟儿说,树叶丛中全是躲好了的孩子,

他们兴奋地藏在那里,忍住不笑出声。

去啊,去啊,去啊,鸟儿说,人类

承受不了太多的现实。

——T.S.艾略特《四首四重奏》之《烧毁的诺顿》

一个梦

一个正在等待离婚听证的女人,恍然间,发现自己置身于湍急小河的河岸上。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画面和感觉,她和小河被掩映在浓荫之中,日光和叶影在水面上竞逐奔跑,偶有微风拂过,撩动起层层的树叶和粼粼的水光。她行走在小河边平阔草地的颀长草叶间,戴着她的订婚戒指,那是一只白宝石、蓝宝石和月光石排列而成的蓝白相间的戒指。戒指上箍紧着宝石的钩环突然松脱裂开,宝石脱落四散,掉入草丛中,那些蓝色和白色的小石头滚得到处都是,那么微小却光芒四射,似乎比原来安坐在戒托上时的光亮更加夺目。她试图把它们捡起来,一颗颗宝石像水滴一样从她指缝中溜走,蹦蹦跳跳地滚远,又像被郁积的苦楚催促着的泪珠,扑簌扑簌地坠跌——这是梦境中的一幕,做梦的不是那个女人,做梦的人清清楚楚看到那个女人的脸,女人空洞的眼窝就像戒指上空无一颗宝石的戒托,只有蓝色的和白色的石砾般的眼泪从眼窝中滚出,摩擦着她的脸颊落下。

被两边河岸夹紧的幼小河流,像是被枯枝碎叶和蜗牛废壳紧紧包裹着的水孩子,跟茧中的毛翅目幼虫一样,被“房舍”所禁锢;水孩子从水中极目远眺,追随着漩流,漩流时而急速奔流,时而鼓出水泡,戏谑地将水泡抛向紧跟的水孩子,而那漩流亦然,对水孩子从不离弃。

女人的眼泪和宝石,一滴滴、一颗颗地滑入河水,尽情融在水中,化为水花。

我一追想我们往昔的岁月,心底就会生出

无尽感念和赞美,倒不是

为了那些最值得称颂与赐福的事物——

欢乐和自由,童年时天真的信条

无论是欢腾时还是静默时,

振翅欲飞、如同雏翼般的希望总在他胸中震颤;

——我不是为了这些

才唱出感谢与赞美的歌;

而是为了那些对感官世界和外化之物

所做出的倔强盘诘,

为了那些来自我们身上的跌落和泯灭;

为了一个游走在虚无尘世间的生灵

那茫然无由的疑虑不安,

为了我们一介凡夫俗子在面对至高天性时

如戴罪之身一般的惊惧战栗……

——威廉·华兹华斯《不朽颂》

就在诞生的一刹那,来自石器时代的婴儿在与20世纪的母亲对峙时,就已经屈服于一种暴力之下了,那种暴力叫——爱,婴儿的父与母也曾受制于“爱”,因为他们同样有双亲……我们如此有效地摧毁着自己,我们使用的正是伪装成“爱”的暴力。

——R.D.莱因

死亡的至少有八十三个人,其中绝大多数为儿童,还有四十六人被掩埋在艾伯凡村的矿山中,矿山靠近默瑟特德费尔。昨天早上,一场大雨过后,煤矿堆积的尾矿因浸湿而导致崩塌渣流,倾泻而下的矿渣崩落压毁了潘特格拉斯小学、一座农场和一排房舍。学生中有八十八人获救,其中三十六人仍在医院接受治疗。

默瑟特德费尔的工党国会议员S.O.戴维斯表示,矿难发生时,一个当地煤矿仍继续往矿渣上倾倒废渣……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的生还者里,包括潘特格拉斯小学的女校长——六十四岁的安·詹宁斯;而副校长D.贝农被发现时已经死亡,他怀中掩护着的五名学生也全部罹难……

因为晨雾,临近艾伯凡村的芒特普莱森特村,有五十名儿童逃过了这场矿难,他们所乘坐的校车遇雾延迟,在矿难发生十分钟后抵达潘特格拉斯学校。芒特普莱森特村的一名母亲奥尔雯·莫里斯说:“要不是因为那场雾,我十四岁的儿子乔尔就会提早到学校。他后来哭喊着跑回家,告诉我那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心中的欲望和开瓶器一样扭曲,

不要降生于世是人类最好的选择;

第二好的是格式化的人生轨迹,

像舞步一样,尽情地舞蹈。

跳吧,跳吧,舞动起来的人生多从容,

音乐竟有如此感染力,似永不停顿;

跳到星辰从椽子上纷纷降落;

跳吧,跳吧,跳到你也放弃。

——W.H.奥登《死亡的回响》(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