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普尔带弗雷德丽卡去布卢姆茨伯里广场看自己常看的医生,医生是一个性格开朗、有点富态的男人。托马斯和弗雷德丽卡在那间公寓里所组成的临时家庭,经过了两个月,竟然在形态上有点像惯常的婚姻一般。比如说,对日常购物单的和谐讨论,对莉齐、西蒙和利奥三人稚拙情感和天真友谊的评说。当然,托马斯和弗雷德丽卡也谈到了书,就是弗雷德丽卡在学院的新课程里所要讲解的那些小说,她所任教的学校叫作圣母学校,两人还谈到如何将在圣母学校和在艺术院校的教育方法调和得更一致更和谐。利奥在这期间很是安静,偶尔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却不是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没想到儿童在使用语言时,也会如此留心。利奥说:“他们会想我的。”并且强调:“马儿小黑会想我。”他望向弗雷德丽卡,从她面上探寻她的意向,弗雷德丽卡尽量向他传达出一种稳固的冷静、一种短暂的确定和对这一切的信赖。
弗雷德丽卡的伤复原缓慢。溃烂、化脓,又裂开,她的伤口透出一种亮粉红色,这种颜色一看就不对劲,都流出脓水来了。
弗雷德丽卡正要出门,托马斯·普尔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别忘了拿出勇气,”托马斯说,“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
弗雷德丽卡转脸看他。他常常在这种时刻要亲她一下,这看起来好像很稀松平常。利奥则突然出现在门道上,弗雷德丽卡立即“缩回”原来那个自己,弗雷德丽卡仓促间举起手,避开那还没有成形的一个吻。
“哦,抱歉。”托马斯·普尔下意识地说。
“没关系。”弗雷德丽卡说。
那位名叫利马斯的胖医生,探查检视后,把弗雷德丽卡的伤口包扎起来。他说话时,语调挺愉悦:“这个伤情况看起来可不大好啊,有点儿难办,你不太走运啊。”
弗雷德丽卡说:“还有别的病症。”
“告诉我。”医生说。
“好像我的**也不太对劲,整个**都有问题。我的**非常疼。还长出一些类似脓疱的东西,有的还结了痂。”
她精准。她羞愧。她疼痛。
医生收敛起笑容,给她做了个简略的诊察,写了张单子,告诉她必须得去米德尔塞克斯郡的性传染疾病医院的诊疗所。弗雷德丽卡自然是觉得满腹愧疚,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在性方面极其放纵,她以为自己侥幸地躲过了对后果的承担,现在她垂头丧气。
“你上次性行为是什么时候?”医生问她。
“是跟我丈夫,我婚后,就只跟我丈夫有性行为。”她的坦承有自我引申的作用,她的愧疚瞬间转化成恼怒。奈杰尔内衣抽屉底那只雪茄盒子里的画面,在弗雷德丽卡眼内一闪而过。她把她极不舒适的双膝并拢在一起,感觉到疼痛、苦恼、不安、割裂,这些感触在她起身行走时紧紧跟随着她。
“我了解了,”医生若有所悟,“这不是一段很明智的婚姻。”
听到这种不费力的断言,弗雷德丽卡有一种为奈杰尔辩护的刚愎的欲望,尽管她的怒气丝毫未消。或者她只想为自己辩解,辩解自己选择结婚对象的不智。她只好说:“有时候事情会发展到脱离你的预期。”
“没错。现在你最好尽快去米德尔塞克斯郡就诊,以防你的病情恶化,还有,避免性行为。”
“我简直无法再去想象自己会想做那种事情。”
“也不尽然啊。”医生说,口气中似有一种兴高采烈的顺从。
“喂喂,”电话那端又是那个洪亮的声音,听起来和蔼却令人厌烦,“我找那个叫丹尼尔的传道人,那个叫丹尼尔的代理人,那个叫丹尼尔的死气沉沉的说教者代表。丹尼尔,你好吗?”
“我好不好与你无关。不过,我还好。你呢?”
“我既受虐也受伤,我的朋友,看不见的部位正在淌血。昨天晚上,我又去讲大道理,我把这当成我的义务——每个人不时都要建立一点近乎理想式的义务心理,以便更好地存活于人类社会。我认为,少许的人类社会存在感,会让人有条不紊,如同人类**的甜蜜滋味,甜美的丹尼尔,无形的丹尼尔——哦,亲爱的代理人,我隐隐切盼着,我可否至少提高一个人的理解力?所以,我去我邻近的小酒馆,去散播一点说教。我告诉他们——那些无法凌驾于怜悯心之上的有爱之人多么可叹!可是恶魔却告诉我:‘即使是上帝也有它的地狱——它对世人的爱即是地狱!’后来,恶魔又对我说:‘上帝已死,它的死因是对世人的爱。所以对怜悯心保有警惕吧,因为不久之后,那将成为世人头顶密布的厚重残云!不过,同时也要记得:一切伟大的爱都在怜悯心之上,因为这些爱有创造的欲望,能创造出被爱的事物!’‘我把自己献给我的爱,我爱我的邻人,就像爱我自身’——这就是所有创造者的语言。创造者的语言却是难懂的。他们说琐罗亚斯德[1]的语言[2]。他们可能说的是德语,但我不觉得你所受的教育里包含这种前敌对国的语言。哦,传道人,你听起来可真是一点也没有承袭伟大的欧洲文明。因此,当我在邻近小酒馆对我们那群当地人撒下这番珠玉言论之后,他们揪着我的头发、摁着我的椅子、扯着我的裤子,用他们脚上的靴子,对我的肢体造成了更多局部伤害。甜美的丹尼尔,你根本不须动用一点儿悲哀,就能看到他们的靴子、脚踏车链子和一个砸坏的玻璃酒杯在我身上造成的伤害。你有人性吗,丹尼尔?这一点我总是怀疑,因为你对我这么不亲切,就连你那死去的主上交代你抚慰我的伤口这件事,你也表现得迟疑不决,但我真是饱受折磨啊,哦,牧师、哦,你,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就是你的工作,我说得没错吧。你睡着了吗?噢,你这个约克郡人!你就不能再守护我多一会儿吗?”
“我没睡着。我正守护着你。你应该找霍利教士聊聊。他读过尼采,他研究上帝已死的神学理论。对我来说,我认为你和霍利教士会有一场精彩的论战。同时,听到你被殴打的消息,我不无难过,但是,恕我直言,我看你这完全是惹祸上身,连我有时候也很想殴打你一顿,如果我能锁定你的身份。”
“啊,我亲爱的朋友,我亲爱的喜欢评断别人的判官。终于来到这一刻,你能让我听到一些真心话,终于来到这一刻,我们能融洽相处,也不枉费我从最初把我这个声音孜孜不倦地灌输进你那不情愿和毫无准备这一切的耳洞里。我短暂的爱人啊,我必须说,我深深地想被殴打一顿,就像你所说的那样,被揍成碎片,被撕得稀巴烂,被打到混沌得像一团肉酱,或翻搅成一锅肉汤,如果你有这个能力,我自愿化成那个样子给你看。在史密斯菲尔德的巷道中,我苦寻着你,但不见你的踪迹,于是我把正义的红色袍子翻转,看到内襟藏着令人惊惧的施虐和殴打工具,但我亲爱的丹尼尔,你是我身穿黑白法衣的警诫者、惩罚者,可惜我遇不到你,你可知道我的小穴渴求着你,还有我下身的脏器和我那不安的舌头……”
“你听好,我一点不想惩罚你,也不想惩罚任何人。我也不穿黑色白色的法衣,让可能喜欢这种东西的你空欢喜,我穿的是没有什么款型的灯芯绒裤和套头针织衫,所以别再瞎说了。你需要我把电话转给霍利教士,让他和你聊聊尼采和上帝已死论吗?”
“对我来说,跟一个像你一般对这些事情毫无容忍和不屑一顾的人谈论,才更加有趣味性——我看要改变你这个信仰早已缺失的预言家,得付出的可不是一般的技巧,要克服的困难也非同寻常。要是跟你那位霍利教士谈话,搞不好会像跟那些已经皈依的人继续在他的信仰范围内传经讲道一样,是一件易如反掌又枯燥至极的事,没什么意思。”
圣西门教堂地下室的楼梯传来一阵扰攘。从螺旋阶梯上降下了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迅疾、果决又匆忙。在丹尼尔身后,金妮已经先站了起来,把毛线针紧抓在手上,像要用来防身似的。
一个声音响起,尖厉、浑厚、受过良好教育的一个声音:“请问丹尼尔·奥顿在吗?我被告知要来这里找他。”
金妮应答:“他正在工作。基本上我们这里不接待访客。但我们楼上有个起居室,你可以在那儿喝杯茶。”
来者说:“我才不是什么访客,你这个蠢女人。我现在必须见丹尼尔,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人事务。”
“我不大清楚他现在有没有空见你……”金妮说。
“我听到嘈杂声,”电话听筒那端的“钢线”用颤音说,“你分神了。我得去躺好,舔舐我那些可怜的伤口了。你可以幻想我舔的样子,我迟钝的朋友,快幻想我的舌尖与血痕的触碰。”
“还能更糟一点吗,”丹尼尔说,“简直没有比无法挑动欲望的人做欲望挑动之事更糟的了吧。”
“啊,你绝对有点被挑动起来了,我听得到。你怎么可能一边是基督徒,一边却不被血的翻涌和气息挑动起来呢?我亲爱的迟钝的朋友。”
“那边那位就是丹尼尔·奥顿吗?”来者问。
“你也看到了,他正在通话中。”金妮答。
“占用你一点时间,奥顿先生。”来者对丹尼尔说。
“真叫人兴奋……”“钢线”没说完,丹尼尔就把电话听筒放回原位。丹尼尔转向这个直奔自己而来的访客。一个黝黑、体形厚重的男人,跟丹尼尔差不多的身高,头发修剪得整齐,一身西装,丝质领带,下巴铁青,眉毛浓密得纠结在了一起。
丹尼尔边对来者伸出手,边问:“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我看是你把我的太太藏起来了吧。我正到处找她,我觉得可能藏匿她的人是你。把她交还给我。”
“依据保密条款,我们不能违背职业准则……”
“你不认识我。我和你是亲戚,虽然听起来不是真的,但的确有这么回事。我是奈杰尔·瑞佛。我太太是弗雷德丽卡。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我听说过你。你娶了我太太的姐姐,你太太死了。我知道你的事。我认为我太太投奔你来了。她离家已经两个月了,我不停找她,也找不到,当然我找你也并不顺利。我考虑过了,结论是她肯定会来找你。你写过信给她,我见过那封信。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伤害她,我只想找到她,带她回去,还有我儿子,我也得一并带回去,他是应该跟我在一起的。他一辈子都应该跟我在一起。所以,请你告诉我,我太太在哪里。你告诉我她身在何处就行,我不想伤害她,只想要回她。”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失踪了。”
“我不相信你!你绝对知道她在哪儿!”
“我真的不知道,”丹尼尔说,但不妙的是,他补了多余的一句,“她看起来像做了一件对的事。”
奈杰尔抽身向后,冲丹尼尔的脸上砸了一拳。丹尼尔踉踉跄跄,慌里慌张地伸出一只胳膊来保护自己的头。金妮·格林希尔在忙乱中按下了一个应急按钮,突然间轰鸣又刺耳的铃声在他们这座地下室的上一层嗥嘶起来。他们的确是常常被访客攻击,后来他们发现有了这个铃声装置能够喝阻访客实施进一步的暴力攻击。他们和当地的警局也达成了共识,只要铃声大作,警局会派人来“看一看”情况。此刻,对于这个现场里的人来说,这个尖刻的噪声确实起到一种令人发狂的效果。奈杰尔又朝丹尼尔刺出一拳,这一拳斜向落在丹尼尔的耳上。同时,奈杰尔那造价昂贵的西装发出撕裂的声音。丹尼尔一瞬间想起了“钢线”,“他该多后悔自己错过了这肉身激烈相撞的场面,还有这血色的汩流”。丹尼尔一直试图充当一个绥靖主义者的角色,但是他又觉得不该轻易放过那些加害者。他抢占了他的上风,一把揪住他连襟的领带结,用手抵着奈杰尔的喉结。
“你给我听着,我不说谎。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我就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你最好搞懂这一点,节省咱们两人的时间。”
他很想揍奈杰尔,血从他迅速肿起来的鼻子中滴滴答答溅到奈杰尔的名贵衬衫上。奈杰尔稍想了一下,举起右手,朝丹尼尔还没有被伤到的左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丹尼尔心知肚明,奈杰尔也就这么点能耐,没有更多的别的本事了。丹尼尔想要回击,可内心太多挂虑。铃声嗥叫个不停,终于,一个警察出现在楼道尽头。丹尼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警察说:“没什么大事,麻烦您跑来一趟,这是个误会引起的。”
“如果您确定一切正常的话,奥顿先生。”警察说。
“真的,全都是误会。”丹尼尔说。
丹尼尔,奈杰尔,两个男人怒目相视。竟然是奈杰尔先释出和解的善意。“我知道你太太的事,也知道她的死亡,你接受不易。而我的太太带着我的儿子离家出走了。我只想找回他们母子。”
丹尼尔眼前出现了死者的面目,那面目突如其来,猝不及防。他感觉自己整个头脑里血红一片。他出拳了,击中奈杰尔的嘴巴。又是一片血光四射,红浆迸发。
“老天!”奈杰尔含糊不清地喊,“对不起!我那么说不对。这真他妈糟透了!我们能坐下来吗?”
“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的话。”
“我已经说了,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不该那么说,我只是想……只是想……你是知道的……我把话乱说一通。听我说,在那段日子里,是我照顾着弗雷德丽卡走过来的。她每次哭,我都抱紧她。别打我了,我不过想说……你和我……咱们两人知道彼此却不相识。这是很私人的对话,我想告诉你,她当时在我的臂弯里哭得无休无止,我是说弗雷德丽卡。我就想她回来啊。”
奈杰尔喃喃自语,说的全是丹尼尔血红脑袋里的旧事,奈杰尔的意思是说,就是因为“那件事”,就是因为斯蒂芬妮,奈杰尔才娶了弗雷德丽卡。丹尼尔一言不发,愁望着地上。两个男人都愁望着地。金妮·格林希尔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比喻:男子肤暗,如若黑牛。
“我已经越陷越深,也很想挽回一切,”奈杰尔对丹尼尔说,“给,你拿我的手帕擦一擦吧,我装着好几块手帕,都是干净的。”
丹尼尔默默擦着自己的血。
“好吧,我接受你的说法。你说你不知道她的行踪,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找她?我是不是应该去找那些开着路虎车来我家的混账朋友?但我记不得他们的混账名字。我多想让他们远离我们的生活,滚得越远越好。现在我想找到他们,却不知道从何找起。我想我儿子,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骨血,我爱他。一个父亲爱他的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一个父亲和他的儿子在一块儿也是天经地义的——儿子应该和父亲住一起。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吗?”
丹尼尔垂下了头。他自己的儿子在约克郡。奈杰尔的儿子跟弗雷德丽卡在一起,即使是男人中很有“母性直觉”的丹尼尔——对,就算是丹尼尔,也不觉得奈杰尔有希望找回儿子。丹尼尔从来没有完全地接纳、喜欢弗雷德丽卡。丹尼尔从某些层面上,根本不愿意去想弗雷德丽卡为斯蒂芬妮哭。“斯蒂芬妮是我的啊!斯蒂芬妮是我的啊!”
“每一天,”奈杰尔仍在诉说,“我都以为,今天弗雷德丽卡会联络我。我的奢望每天落空。”
“我会帮忙问问。我不是说我能找到她,我也不是说我有任何头绪要从哪里开始。我会尽量帮你传个话。让她联络你,她联不联络你是她的自由。”
“我去过她约克郡的娘家。我把她老爹的头往门上撞。我不是有意的,我抑制不住我的火气。我那么做一点恶意也没有。”
丹尼尔听着听着,笑了出来。
“有这么好笑吗?”
“他本人也经常说:‘我那么做一点恶意也没有。’我奉劝你,还是用平和的方式把她找回来吧。”
“我爱她。”奈杰尔说。
“爱?”丹尼尔轻声疑问,他的工作让他对这个字眼充满着一种职业化的恐惧感。他边指引着奈杰尔上楼,边对奈杰尔说:“你几乎毁了我的职业生涯,你打坏了我两只耳朵。我现在所能听见的就是哼哼唧唧和干扰声和寻常噪声。这很糟糕,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聆听。”
“真是一份滑稽的工作。我想这个工作令你不快吧,别人的苦恼,你又能帮上什么忙?”
“偶尔能帮上一点忙,偶尔地。”
“你听到了另一面的人生。”奈杰尔说,他好像忽然“出脱”了。他给了丹尼尔一张名片。“如果你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信息。”
“我告诉过你了,我的耳朵已经不管用了。”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我们伟大的设计者,”格里姆上校对已和他形同密友的图尔德斯·坎托说,“考沃特即将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我们群体之中那些娇柔稚嫩的乳儿身上,转移到稍大一点的那群小孩子身上,喋喋不休、趣致可爱的童言童语,能让阴暗的长廊复活,又或是美妙地扰乱成年人的沉思。”
“他自己身边并没有这样一个孩子,”图尔德斯·坎托说,“尽管他从没昭告众人,也没有人知悉他到底有没有那样一个孩子。”
“那却并不能阻挡一个热衷此道的人对此事发表见解。图尔德斯,我的朋友,千万别忘了,我们可都曾经是孩子,我们都同样在孩童领域里有真知灼见。”
“我们给予别人的建议,都来自久远年代里我们自己的那些畏惧和希冀,我们的人种就是如此这般地延续着。”
“但是考沃特,我愿上天庇佑他的灵魂,改造出一种全新的儿童,让其成为一种全新的人类,后世因此便可遵循他的创造。”
“他或许会做出了不起的大事、善事,毕竟男人们、女人们都敬爱他。每次他讲演,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会孜孜不倦地聆听好几个时辰。人们可不会这样听我们说话,也不会遵从我们的要求。”
“在陈旧的年月里,那些我已经彻底隔绝的年月里,人们是遵从我的命令的。”
“但是,我亲爱的格里姆,那些不值一提的破旧年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如果一个人对众人许下了幸福的诺言,要是幸福无法降临,众人将会抱以怨恨。”
“如果他教会众人处世智慧,众人却将会宽解相待。”
“你真见识过这样的治世之道?”
“没有过。但希望就是人类最愉悦的沉沦。让我们去听听看我们的大设计者描画他要如何从母亲**上将婴孩全数解放的蓝图。”
“舌之剧场”挤满了要听考沃特讲解孩童教育理念的人,毕竟要被教育的都是他们自己的孩子。而乱言塔里真正的孩子,有五六十个,则没有被安排出现在这个演说场合上,几位女士自发地联合起来照顾这些小生灵,教他们各种传统文化和手工艺,比如:说俏皮话、预读、写作、计算、语言、生死道理、歌唱、舞蹈、吹笛、拉小提琴、打铃鼓、敲钟琴、折纸康乃馨、烤小蛋糕、观察小动物,比如:蜘蛛、壁虎、苍蝇、蟑螂、蚯蚓和老鼠,还有,她们教孩子们认识豆类和芥菜的生长。所有的这些活动都是在没有预先准备和相当偶然的情况下组织起来的,即使是这样,也足以使孩子们安静投入,也满足了他们不断推进、不知倦怠的好奇和好动,而且是在孩子们觉得合理、天真的方式下进行的。但可以料到的是,考沃特对教育提出的建议是更加理性、深奥、尖锐的,尤其是对漫长童年期的度过方式多有侧重。(他发问:“谁会对这漫长而漫长的童年岁月没有感触?每分钟都像蠕动着前行,每小时和每一日像厚重的丝绒缓缓入水时发出幽幽飒飒的声音,而下一个月是无意想象地遥远,就好像是另一个星球上才会发生的事,又好像是黑夜中的星星,联结它们的只有黑色的尘屑,那些尘屑联结着此刻和即将到来的此刻,以及令人疑窦丛生的似乎不会到来的此刻。”)
我不想在这里复述考沃特演说的全部内容,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那真是用他的个人魅力堆砌出来的一场讲演,他的观众在他的句号和圆括号之间摆**着,就像眼镜蛇跟前的昏了头的红眼老鼠;就像充满灵性和智慧的传道人脚趾前五体投地的信众。事实是落于纸端的文字很可能缺少演说时产生的凝聚力和吸附力,的确,一旦被定型于书面,口语的魔幻很多时候充其量不过是墨迹的忽隐忽现。只是,为了这番表演,考沃特做了太多的功课,烧了多少夜半时分仍灼热的灯油,当然,少不了达米安和洛绮丝不断给他灌以糖浆,施与刺激,有的香甜如蜜,有的咸涩似盐,他想着想着、说着说着,思绪飘到一些袋装的囊状物上,就像那些布袋里的囊状物不知不觉壮大成一个因受过度刺激而膨胀的脏器,承装着脓水一般的刺激性体液。其实,他对于戏剧有想法,对演说和朗读的学习有想法,最隐秘的是,他对婴儿神秘感官生活的规则和构成有想法,在他看来,这应该被揭露和公之于众;他对惩罚有想法(他对惩罚的想法是精确分出等级的,也在精密度上有其允当的界限,同时又是充满开阔视野的);他对群体生活有想法,他对避世独居有想法,他对腐败等相关种种议题有想法,他对食古不化和乐于娱人有想法——如果把他有想法的事物和问题全部罗列出来,比从在这个堕落又琐碎的世界中找出一个愿意应和我的读者,都要浪费时间。所以,我想尽量简略地概括他的话,以此来加快我的陈述速度。他所有想法的纯粹和美妙没有在日后的应用过程中完全被具体化,尽管如此,我想这种纯度和美感却会在他们那个世界的生活中隐约闪现。他是一番好意——确实是一番好意,除了考沃特,我想没几个人能获得比这更好的赞辞。
因为绝大多数的孩子都不在场,所以乱言塔不少的女性也不在场,因为她们要“照顾”孩子们,至少她们是这样以为的。
但是梅维丝,就是费边的妻子,也是弗洛里安、弗洛里泽尔和年幼的费利西塔丝的母亲却在场——因为她实在太难与自己的孩子们分隔,也因为她担忧考沃特打算切断他们母子之间的牵绊。
还有洛绮丝和达米安也在场,他们无法把手从彼此的身体上移开。考沃特为自己在戏剧策略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功而震惊。在“面具剧场”的那场演出中,洛绮丝相当自愿和投入地在众人面前演示了她对达米安肉体的**,那也是达米安欲从洛绮丝身上得到的,只可惜在平时的日常生活中他只能空想,而在演出中,他却真实地获取了。事情就是这样,戴着一张笑脸面具和一顶蓬乱假发的洛绮丝,终于在达米安强大的情感攻势中败下阵来,输给了自己的肉欲,而选择戴上一张武士面具的达米安,在台下观众群情激动的助威声和他们愉悦观赏的喝彩声中,满足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欲。自从那次演示开始,洛绮丝的身体便苦苦渴求和贪念着达米安,而相比于达米安对洛绮丝的欲念,洛绮丝的也只是多出了那么一点点。所以,在考沃特的睡房内,就在考沃特奋笔疾书的时候,洛绮丝和达米安**了,他们抽身分别去给考沃特端餐送水后,再度**了。
他们二人的事,在考沃特看来,是自己良政善见的美好结果。
他却似乎有点自相矛盾地总结自己的看法,他觉得洛绮丝原本浑圆坚挺的**在纹理上有了些微皱褶,而达米安肥瘦适中的屁股大到显得自负而荒谬。
不管怎样,他已经成功证明了:一个人对于欲望正规而有条不紊的演绎,完全能引致另一个人的欲望。
只不过,他没有注意到,洛绮丝的痴笑。
作为叙述者,该是我把讲述的重点从达米安与洛绮丝共同体尝、两情相悦的美满**上,转移回考沃特演说内容的概括上了。但是我会在述说完考沃特肉质丰厚的论述后,再说起他们的甘美肉身。
考沃特说,一个孩子,是由一个女人生下的,而某个男人在已知情况下,参与了为这个孩子的诞生而受精播种的过程,但对于是否要使孩子降生,这个男人的肯定意愿也许并不如多数人所想的那般强烈。
考沃特继续说,在我们逃离的腐朽世界里,生下来的孩子在家庭中被抚养长大,长成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同时,有了兄弟,同父异母的兄弟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当然也有女性同辈,全体被统编进一个社群。在那个陈旧社会里,就是考沃特他们逃脱的社会里,所有的秩序和结构,包括草根社会、君主政体、基督信仰、教育机制等林林总总,都模仿着家庭的形态生成。由此,威权、迫害、皇脉、阶级、临幸、特权的构筑,以及导致权利压制、非理性逻辑、非法物质侵占和个人贪欲念头的,均以家庭结构为基础。
在这个新辟的天地中,就在乱言塔中,众人平等也相依为伴。不会再有婚姻,不会再有家庭,孩子将是这个群体中每个成员的孩子。嫉妒和偏袒之心将不复存在,全部正在哺乳的母亲将把母乳毫无偏私地喂养给所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人饱足,全体皆饱足;一人挨饿,全体亦挨饿,如此,不再有相残相害。
为了实现这一构想,乱言塔里现有的婴孩、儿童,会被送去新的寄养宿舍,这个寄养宿舍好几个星期前就在考沃特的授意下开始修筑(他甚至从乱言塔外雇用了化外之人作为劳力,加快寄养宿舍的建成,加速对家庭机制的废除)。这座新的寄养宿舍修建在乱言塔主体建筑的一个侧厢,是不同于主塔内部装修的新型设计。寄养宿舍里,会设置床板和软垫,大床和小床,窗帘和铺盖,家具摆设都是色度和亮度极高的颜色,因考沃特观察到孩童的成长发育需要接收丰富色彩和纹理的视觉刺激,当然,也少不了光线,他早设计好了,寄养宿舍将彻夜灯火长明——他注意到孩童大多惧怕黑暗。不仅是黑暗,还有影子。因此,有些地方,暗影斑驳,有些孩子好像有被形状可怖的暗影所吓到的快感,有些地方,则会由极强的光线带来一室通透,有些孩子见了怪影,心中会留下创伤。考沃特还发现,有些孩子喜欢与成群的小狗等幼小动物一起入睡,有些孩子因为天性喜好独处,倾向于独自安眠,不管是哪种情况,考沃特都做了周详安排。
“如果一个孩子想和另一个惯于独处的孩子为伍,那该怎么办?”图尔德斯·坎托发问。
考沃特回道,即便是孩子,也会学会自主管理他们的小社群。考沃特指出,孩子们得学会互相尊重,彼此善待。“既然我们的社会都愈加和谐了,这一点在孩子们看来也是自然的,也是值得他们引用的。动辄得咎和逞凶斗狠是家庭机制的产物,这些产物会被理性社群和完善的欲望表达所替代。”
他接着谈到了教育。“儿童,须以各自的速度来学习,而且,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他说,“我们不应该将具有限制性的积习宿弊,早早扣在他们身上,这样会导致他们的心理畸形扭曲,比如重复一些没有目的性的、无人可懂的辞令或数字,比如什么透视法则或规范了道德的俚语、俗谚。一切学习和知识都应是自我发现,一切问题都必须在孩子真心急迫地想得到答案时才被回答,而不是在其他的任何情况下。他们需要有大量的书籍,他们的秉性需要被社群接纳,成年人需要随时随地做好言传身教的准备,这包括了教他们阅读和教他们懂得书中晦涩的内容。考沃特说:“有的孩子,可能想一连读长达十五个小时的书,也可能一两个星期之内不碰书一下,在我看来,那十五个读书读个不停的小时,远比几个月的强制学习要有用得多。”
他还说(对了,这都是我的概述):“我深刻意识到,我们这些自诩为成年人、大人、理性人的人类,有太多要向小人儿们学习。我们不妨留心观察一下,便可以发觉,孩子们的世界充满了丰富活动和各种探索。而我们呢,闭锁又退守,偏偏想把他们禁锢起来,不是掌掴就是给他们坏脸色看,还总以恶毒的事物来恫吓他们——阉割、致盲、长不高、被地狱之火吞没……小孩子是最自然的存在,他们从母体中迸发而出时,带着最自然的能量和力量,正是这种能量和力量遭到了我们成年人的曲解和压抑。当小女孩儿因纯真天性掀起了小裙子,向成年男女毫不避讳地展示她们圆鼓鼓的小肚子和可爱的小屁股,我们难道不会在心头上得来一记撞击,因此珍视又宠爱这些无邪又大方的女娃娃吗?不仅是小女孩,小男孩们也一样。小家伙们无视性别,想要唤醒各自沉睡的小小器官,用他们身上的小尾巴和小珍珠来获得快乐。我们看到后,真的应该恐慌,又用号叫和暴怒来伤害他们吗?现在我们正是这样。我们难道不应该对他们施以微笑,和他们一起嬉玩?如果我们和他们自然和谐、毫无杂念地玩起来,难道他们就会无法成才?难道他们就会不学无术?其实,反过来,他们会教导我们,教我们遍尝极致的愉悦、入迷的感知,教我们认识到什么是乐善好施,什么是互惠互利。”
考沃特说到这些话时,不但加强了话语力度,更试图带来他所谈内容的视觉观感,尽管如此,却让剧场里在座的那些脚踏实地又缺乏想象力的伙伴难以接受,因为考沃特显然是在宣扬一种新形态的思想,或者剧场(因为在考沃特一贯谈话的体系中,剧场、思想,还有宗教,呈密不可分、彼此影响的关系),或者惯例,甚至可以说,是让成年的男人和女人,俯身去从对婴孩和乳儿的模仿中获得新知,再露骨一点,是让所有人在剧场的舞台上天真地**着,天真地去探索彼此的肉身,去探索那些已经发育成熟了的、刚到达适婚年龄的和尚处于青春期的一切孔洞、唇舌、牙齿、凹缝、出血、流汁、子实、汗液、口水、眼泪、哮鸣、不宁。我们在新生儿状态时,或者我们从婴儿老师那里学到的喃喃呓语和语焉不详,并不能视作是对一种更甜润更有潜力的新语言的初学,我们以肉身贴地、匍匐而行时所自然发出的听来无甚意义的吱嘎声、摩擦声、低嗡声、嗯呃声——就是一种最新的语言!“噢!”考沃特冲着台下大多数发出了巨大唏嘘声的躁动着的观众大叫,“如果我们能再次回归到无限趋近于我们的诞生时刻,从那一刻起重新学习,我们将会再造崭新的自由的官能,以及非同以往的不受拘束的交感力和享受力。所以,我们由此必能创造出一种先进的真实的语言,一种代表爱、享乐、诚实的语言,一种完全没有影射、弱点、缺陷的语言,一种像利剑一般的语言,一种像阴茎**时**即时唱出凯旋之歌般的语言,一种刈除了可怜的耻辱感的语言,一种凌驾于支吾的窘迫感的语言——那将是一种首次出现的全世界通用的语言。”
他说道,经由观察,他发现:相对于乱言塔里那些更脆弱又娇气的成年人,儿童对人类排泄物没有显示出同样的反感,而成人的这种反感让乱言塔里公共厕所的使用率越来越低。考沃特认为,这种对排泄物的反感可能是狭隘教育导致的一种扭曲了的敏感性,这敏感性也可能是自然的,是自然发展的产物。考沃特感到儿童对秽物和脏乱的愉悦应该被导正使用,因此建议成立一支少年清洁队,他们可以推着他们的小推车或赶着小马车,一辆辆小车上装满盛着秽物的桶子、盆子,飞快地进出乱言塔,他们所到之处,都伴着喇叭声和笛声。考沃特还为清洁队的小队员们设计出了制服,浅橄榄绿色粗麻布衣,在所有接合处都以猩红色的穗带作为联结物——考沃特把自己的设计展示给这帮聚集的民众看,台下当然响起了礼貌的掌声。
考沃特对于惩罚的想法,跟我接下来将要向各位讲述的有关。不过他的想法只是草拟出的内容,所以呈现出一定的不连贯性,我将在稍后才详述这些想法以供讨论。“我想,”他说,“我想宣布从今往后,在我们的理性又充满热情的世界中不会再有严刑和惩罚。但依我来看,一切事情都未臻完美,至少目前如此,还无法看到一个完美的局面……不过,整体上,我觉得成年人最好不要再责罚孩子们,他们的小过失应由他们的同辈在互相容忍和笑意盈盈的氛围里修正。”
说到这里时,梅维丝女士问:“是否可以允许我发表一些意见?”考沃特早已把这位女士视为自己的反对者。她高挑身材,浅棕肤色,轻缓地说:她和费边,也就是她的合作者——之所以称费边为“合作者”,她说,是因为在现行制度中,已没有“丈夫”的存在。她说他们俩经常交流,也对很多事情持有相同观点,就好像他们能以对方的思路来想事情,能不用语言来对话。他们两人互为一体,像两棵共生共荣的树,在那个旧的国家里,在革命没发生前,这种关系是相当受人尊重的。但在乱言塔里,却备受“塔民”质疑,她看起来鹤立鸡群,故意和其余所有人唱反调。尽管乱言塔里许多人尽情拥抱着被赋予的崭新自由——那些附属的教堂和狭小的地窖里,每晚都在进行着四人、十二人,甚至是二十人的纵情群交;尽管越来越多人在酷刑剧场、舌之剧场积极地展现出他们深埋心底的欲望,目前却没有任何人尝试接近费边和梅维丝,对他们施以同样行径。梅维丝和费边在这一行人的逃亡初期,总是以最真诚的笑容和最温情的善意对待众人,比如梅维丝曾经为那些孩子——也有成年人,举办过许多欢快的庄园野餐会,她亲手做出美味的面包和蛋糕,调出甜蜜的柠檬水、薏仁水,还有装点着樱桃和白芷的蛋奶果泥。但此刻在乱言塔,绝大多数的“愉悦”是更加狂乱和猛烈的,梅维丝这些简单的小欢宴几乎无人参与,或者只能吸引到那些特别年老和特别年幼的。在梅维丝女士宽眉间,凝蹙着的一道暗影取代了往常一缕缕好客的笑纹。有一天晚上,在他们那石筑的卧室里,她和费边讨论起取悦他人会否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梅维丝女士对费边说:“可能对你来说会有娱乐性。”费边回答道:“亲爱的,如果我闭上眼睛,想象粉嫩的帕斯托蕾拉或光滑的克洛丽丝,事实上是柔软的、棕色肌肤的你,带着你那些细小的伤疤,笑起来时的皱纹和隐秘的皮肤褶层,我可能会完成那一切。不过说实话,我也不太相信自己能做完。可是如果我无法完成,那这就是对自由发挥欲望、随意获取多重享乐这种号召的一记反击,因为我惧怕被社会不认同,而勉强自己做不情愿的事——而这种被硬性规定、视为寻常的行为准则,正是我们试图从旧世界里逃离的。如果我和你只对彼此有欲求,因为我们互相了解和信任,这也应该在自由的名义下被包容。”
“他搞不好会命令我们在他的舞台上公开表演给众人看。”梅维丝担忧。
“我可不这么认为,”费边分析着,“乱言塔不是个君主政体,他又不是个国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由行事的权利,让那些能通过表演来发现自己的人来表演就够了。”
“他也许会对你和我说:你们并不了解自己。”梅维丝的顾虑没有减轻。
“我们会向他证明,我们非常了解自己和对方。”费边说。
“他可能会恨我们。”梅维丝女士心中暗想,但没有高声说出这句话的勇气。不过费边却听到了她的想法。而且他的面上,也扬起微微的愁容。
考沃特早已颇费时间地将他这群“塔民”之间主要的情感关系梳理完毕,将恋慕关系和对立关系写成一份表格,这些关系被小箭头和刀剑、十字、公鸡、公牛和张开的嘴巴等小符号连接在一起。他还做了一个临时总结:“一个真正和谐的世界,需要有现在五倍的公民人数,才能保证所有可能的欲望得到实现并有互相满足的机会,但既然乱言塔无法超额容纳居住者,也无法令过多的欲望得以实现,那么我们所有人现有的配合度必须加倍,也就是说,必须来‘尝试’那些对我们来说并不自然的**。比如说,一个人想掀开另一个人的伤口上的痂,但找不到伤口结痂的皮肤,那么必须有人在酷刑剧场来模拟痂被掀开时的情态,甚至学着去享受这个过程。”
他的话题移转到梅维丝女士身上,并把她挑出来作为例子解说。梅维丝女士代表着一个简单的类型,她是那种目的性非常单一的女性——只想被吮吸。考沃特就像是在为她进行着“诊断”,他说:“梅维丝女士的感官知觉全部集中在她硕大的棕色**和暗沉的乳晕上,她人生中唯一的乐趣就是婴儿吮吸时的收放,以及无齿牙龈留下的轻柔噬咬,小嘴唇坚定的吸力和小手指对她丰满圆润**的揉捏。”自从这一行人来到乱言塔后,她就理所当然地掌管着自由——自己宽衣解带,在每次婴儿有需要的情况下,把自己那行将喷发的**放进婴儿嘴里,毫不带羞怯之心,而这一切都是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因为羞怯感已被消灭。一个有理解能力的读者可能会以为考沃特这伟大的“设计者”应该会任命梅维丝女士这样的女性担任寄养宿舍里所有婴孩的乳母,并将这视为适得其所,也能发挥其作用。但在考沃特的心里,他对梅维丝袒胸露乳这一幕厌恶异常,尤其是在看到婴儿吮吸得太急切太激烈,乳汁从婴儿的嘴上滴落的时候。在她平静地为自己的孩子哺乳的画面出现时,他感到自己有一种欲望,他想控制住她,就用他的手,或者用一个武器,去刺穿或挫伤那对坚挺不倒的圆球,让热血和温奶混流到一起,把她的**切割成片状……他却没有像一个优秀的关于欲望的分析专家那样,理清自己去伤害梅维丝女士的欲望源自何处、因何而来,又可能给他带来怎样的满足。他还没能进入更深层次的境界。在他现有的程度上,他无法思考自己作为自然生物的一种残害、损伤、钻痛、撕裂、致瘀、穿刺、绞杀的冲动。不行,尚未进化完整的考沃特只能转移他对梅维丝女士“**展示”的憎恶,尽量让自己恢复理智,为整个群体着想。这位女士,在新的享乐条例中,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没有人对她显示出欲求,且都排斥她那太显而易见的母性天分。考沃特觉得她必须学着融入多形态、多样式的肉体欢愉中,这样对大多数人都有好处。他心底的阴暗处,已经想出一个帮她实现这种转变的情境,“洞开”这位清苦的女性。他被梅维丝女士“我是否可以讲话”的询问打断,他话说到一半,却只得愠怒地回答她:“当然了,你当然可以讲话。”随即,他感到一丝恶心,因他很明白她将要说些什么,他也清楚自己要如何反击。
于是梅维丝女士站起身来,把她幼小的儿子弗洛里泽尔拥紧在怀中。她用她乳汁般顺滑的声音说:“将小婴儿和赋予他们生命的母亲分离这种做法的明智性可受公评。因为一个小生命的身体寄居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中生长成形,当新生儿因脐带剪断而与母体分离后,他仍是她身体或生命的一部分,并且,在一年或更长一段时间内,他无法独自站立或行走,何况母子之间是一个自然的生态关系或供求关系,他身体上的强健,需要母亲施与乳汁来维持,也需要母亲从旁呵护,教他生活技能,并保护他免受外界侵害。”
“我并不否认……”梅维丝女士说,“‘有神设计并创造出我们,使得我们成为现在的样子’的这种观点,但是,我想要申明的是,在自然界中任何一处,我们都可以看到源自血亲关系的纽带和关爱。即使是雌性鳄鱼也一样,雌性鳄鱼曾一度被认为缺乏天伦甚至具有食子倾向,但也被观察到会将她诞下的小生灵放在它恐怖的利齿间保护它们,小鳄鱼会自动钻进母鳄的齿缝间寻求庇护。当然母鳄不会一视同仁地对任何幼小的两栖动物提供避难所,它只保护自己的孩子们,那是它蛋中孵化出的生命,她知道这一点,也认得出她的孩子。”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考沃特以耐心的语气回应道,“我们难道没有看到从这种偏爱中蹦跃出的邪恶吗?我们难道没有看到自我中心和优越感寄生着的温床,还有那劳心费力筑成的爱巢,总是阻挡着富有冒险犯难之心的孩子去探索外部世界?不仅仅在残酷的现实中可见,就连文学比喻中,我们也不断地读到:当婴儿在熟睡中时,母亲翻身时将沉重的身躯压在那些睡梦中无辜的小身体上,令她的孩子窒息而死。不,让我们在一个有着检讨、制衡、巩固、敏锐情感的社会系统里,把自己拓延至其他需要推挤的活动中,就如同置于灼热难耐的‘母性’情感中,让我们能感到一份共同的爱,那么,整个世界将因此变得多么和谐。没有人再需要去争抢均分给每个人的东西,没有婴孩儿会饥饿地为乳汁号哭,没有被过分宠溺的孩子会挣扎着要逃离母爱那叫人透不过气的束缚——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每个人都会得到足够的母爱关怀,所有人,男人、女人、阉人、孩子,没有人会施放过多,也没有人承受过多。”
台下的听众欢呼起来,考沃特听起来像是对的,因为即使梅维丝的孩子们不再由梅维丝专门照顾,也不会短缺半分关爱,孩子们得到的不会少于他们之前就已得到的,因为关爱他们的人更多。
刚落成的寄养宿舍由佩尔妮女士举行了开放仪式,佩尔妮女士用剪刀剪开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带,象征着寄养宿舍正式投入使用。正当所有人都在参观寄养宿舍时,格里姆上校和图尔德斯·坎托登上了乱言塔的城垛,俯瞰着平阔的大地。人们都在为寄养宿舍灵巧的寝具设计而赞叹连连,硕大的圆形**铺着软垫,软垫上绣着一只只小羊羔,小羊羔和幼狮、小花斑豹在草地上愉快地玩耍。此时,格里姆上校对图尔德斯·坎托说:“我看到有一队骑手正驭马朝我们接近,我们的警卫去了哪里?”图尔德斯·坎托说:“你的眼力比我好,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确定我们有警卫,因为反正从来没有人来我们这里,也没人自告奋勇想要在一个岗哨上站岗。”
大家为寄养宿舍内精致的玩具柜、夜壶和布艺品惊呼着,所有这些东西都描画着蝴蝶和咧着嘴笑的壁虎。
格里姆上校正色说:“我看到那队骑手举着一面流血之树的旗帜,那是克雷布斯人正在光天化日之下穿行于山谷间,而他们通常不会在日间出没。我认为你应该赶快下去通知考沃特和其他人,说不定克雷布斯人是想来进犯我们。而且我们目前没有从北方撤离山谷的方法——我们唯一的桥被砍断了。”
乱言塔没有组建武装军队也没有任何防卫机制,但说起来,对于一个强大的外部势力而言,一旦乱言塔关闭了城门,切断了桥梁,这座堡垒是很难被侵入的。现在塔内每个人都忙进忙出,像巢穴里一群**不安的虫子,这时才发觉剑、子弹、干草叉、火枪、扦子、刻刀等诸如此类要是当初都带上的话,还能派上多大用场?克雷布斯人的骑队愈加靠近,格里姆上校的确没看错——朝乱言塔而来的是克雷布斯人,策马疾行、怒气冲天,那是一支约有一百人的队伍,他们边行边唱,但没人能听懂他们到底在唱些什么。
他们马匹矮而丑,马毛粗黑,马鬃茂密,它们紧贴着地面奔驰,掀起一阵灰土,跑得快得令人发慌。骑手们的面目都不可辨,他们都戴着平头头盔,那头盔上的毛皮都伸向他们的鼻子。他们也穿着黑色皮背心,柔软又经过了磨光,呈现出这块暗沉那块闪亮的外观,又因为他们所穿的马裤也是黑色的,所以整个队伍像是一片移动的、会唱歌的黑影。黑影上方是一块银色的云,那是他们手持的黑色长矛矛尖所发出的颜色。这队人看似一群畸形的钢铁侏儒,骑手们的肩膀相当宽,手臂也相当长,不过他们躯干矮胖,腿是弓形腿,夹着马肚子,那腿简直短得要命。
乱言塔的人们都站在城垛后,挥舞着他们仓皇搜寻到的不像样的武器,男人、女人和一些孩子,就在那里站着往下看。佩尔妮女士说很可惜他们没有足够时间准备好滚烫的油,歌莉娅女士则说油很珍贵,没有多余的可以对付底下那些克雷布斯人,克雷布斯人搞不好会用头盔接住油,在塔下安营扎寨,对乱言塔展开长期围攻。克雷布斯人终于兵临城下,开始吹起巨大的喇叭和鹦鹉螺,并在关闭的城门前围聚起来。
于是,考沃特从城垛向下喊话:“你们是带着和平意愿来的吗?”
一个高亢、似有碾磨力的、乱言塔没任何人具有相同嗓音的声音,混沌地回答说:“并非带着和平意愿,也不蓄意挑起战争。我们只是带来了一样东西。”
“这是一个诡计,”纳西斯说,“他们想诱使我们打开门。”
“我们想用这样东西交换你们现有的一些东西,我们想换得酒、面粉和糖,来举办宴会,今天是我们的大宴之日。”那个声音说。
“那就把你们带来的东西展示给我们看看。”考沃特叫着。
“你必须亲自下来看才行。”克雷布斯人说。
“这是个陷阱啊。”纳西斯喊。
“我不认为这是个陷阱,”格里姆上校说,“克雷布斯人确实定期举行盛大的宴会,也喜欢用我们精工细制的材料为他们的酸酒、根状蛋糕调味。我们下去吧,考沃特,看看他们到底带来了什么东西。费边会拿着火枪站在斩断的桥边,纳西斯手里有另一支火枪,会保护我们突围,我们可以下去看看他们带来的东西。”
“我们的面粉和酒只够自给自足,没有多余的可以分出去。”佩尔妮女士告诫。
她又问:“万一那些克雷布斯人对我们不满,决定扎营不走,把我们全部逼出来,我们不就得挨饿了吗?”
考沃特和格里姆上校还是下塔,走到了桥口,让克雷布斯人把要交换的那样东西带上来。
克雷布斯人带过来的是一个很大的皮袋子,用皮绳紧紧系着。
“打开袋子,”格里姆上校说,“这样我们才能进行交易。”
两个克雷布斯人打开了袋口,抬起他们小又尖还穿着靴子的脚,朝袋子上踢了几下。
袋子里爬出一个男人,他爬得费力,他长长的灰色头发上沾染了血,他的脸上戴着一个带血的面具,两只胳膊被绑在一起,还有两腿也从膝盖处被捆着,所以他只能像一条蛇一样迟缓地从袋口蠕动出来。他的嘴也被一条皮带从两排牙齿间绑住了。
“他说是你的朋友,”克雷布斯人对考沃特说,“至少在我们捉到他时,他是这么说的。”
克雷布斯人转向考沃特和格里姆上校,对他们说话时,他们的大半张脸都被黑头发挡着,看得出脸很肥,嘴巴也被头发遮盖,头发中间依稀可见如豆的眼睛冒着光。
“他脸上有血,我们看不清他的脸,”考沃特说,“快让我们看看他。”
“他说是你的朋友,”克雷布斯人重复着同样的话,“如果你不认识他,我们就以间谍的罪名杀了他。如果你认识他,我们需要你赎回他,食物可以作为赎金。你们的食物就快运输回来了,我们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也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运回来。但我们现在就得准备我们的宴会,我们现在想要一些酒。”
“让他站起来,并把他松绑。”考沃特说。
于是克雷布斯人打开绑在他身上的皮绳结,扶着这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推了他一把,但没有解开他手上的绳子。
那是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长披风。他的一双眼睛在满是血污的脸上格外光亮。
“你认得出我来吗,考沃特?”那男人问,“虽然我脸上沾满污物和泥巴,你认得出我来吧?我不是老天赐给你的一件大礼,但我只希望你能够从他们手上接纳我,不然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他的声音听起来他痛得要命,却是干脆和明确的。
考沃特这时笑了。
“你说得没错,”考沃特笑着说,“你可不是老天送来的什么好礼物,因为你和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一件事抱相同观点。但是我们除了接纳你,没有其他选择,我的宿敌,因为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没有人知道这个陌生人到底是谁,除了考沃特。他们还是准备了足够的食物,足够的酒,满足了远道而来的克雷布斯人。从克雷布斯人手中被放出来的这个男人,痛苦却仍趾高气扬地穿过桥,走向了乱言塔。考沃特对聚集在一起的塔民们说:
“现在让我向你们介绍我儿时的玩伴和同窗,参孙·奥里金。我也可以当着他的面,当着他此刻被血和泥盖住的面,跟你们大家说,他就是一条爬进我们这个天堂中的毒蛇,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反对派,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让他对我认同。如果要找个人为我们正进行的计划扯后腿,或者对我们提出的目标唱反调,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拿出温柔关爱来欢迎他的到来,并以各种公平适度的愉悦享受让他感动,不然的话,他就会把我丢进修道院的一间间小房间里,严惩我们,让我们整日颤抖,严刑惩罚和浑身颤抖可不是我们隐秘的快感,因为他会确保我们在夜里一点快感也没有。是不是这样呢,我的老对手?我有没有说错?”
“我会保持缄默的,”参孙·奥里金嗫嚅道,“至少此刻会缄默,这一点我向你保证。”
参孙·奥里金说完就昏倒在自己刚才站着的那一块鹅卵石地上,巴比特的那些深入的哲学讨论不得不延期举行了。
一间大工作室改装成的教室,一端有个小讲台,弗雷德丽卡站在上面,教室顶端透进光。弗雷德丽卡穿着一件黑色短羊毛衣,外罩一件黑色编织外套,两件衣服长度相同。她的长发松散地垂着。她一张尖脸,在分梳成两股的发间,显得更加清晰。她望向她的学生们。学生们坐在椅子上,椅子附设可翻转、供当作写字桌的扶手,男学生们穿深色的牛仔衣,女学生们穿裙子和长的工作服,颜色大多是暗沉的水果色,那些颜色看着让人心里有点反酸。女学生们唇色很浅,眼妆化得像那些不怀好意的玩具娃娃,睫毛刷得很长,眼皮像被打肿了。这些学生都是专业的浪**子。有的在做笔记,有的在涂鸦。弗雷德丽卡正满腔热情地讲述着:黑色湖水上的一只小纸灯,黄色的报春花和盛产螃蟹的红色海洋,白色鹳鸟和绿松石色的天空,还有那只邪恶的墨鱼“从光芒中央直勾勾地盯着[3]”。弗雷德丽卡说:“劳伦斯的每个用词,都有其丰富的含义。”她描述着月光映在水中的碎裂的倒影,她解释着白色邪佞花朵,那恶之花,漂在死亡海洋上。她教的是一个为期十周的“现代小说”课程。学校里的一个老师里士满·布莱说:“学艺术的学生都有阅读障碍,挑一些写得比较短的书讲给他们听。”她挑了《威尼斯之死》[4]《恶心》《城堡》,这些书都还没有在课堂上讲到。她首先选择的是D. H.劳伦斯和E. M.福斯特的书,因为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两位小说家的书,她在剑桥时就读过,剑桥,也是她人生终结的地方。“小说,是唯一光彩夺目的生活之书。”——这是D. H.劳伦斯对小说基本的观点,在弗雷德丽卡看来,在D. H.劳伦斯在世时的文化氛围中,他的作品可谓小说最终归向的完美终点。有人还曾经问她是不是“劳伦斯式的女人”?不过,20世纪60年代社会已经在缓缓加速,向前发展了,这个社会并不觉得D.H.劳伦斯有多么大胆前卫,尽管“查泰莱夫人的审判”让他作为作者,在进步性上得到了承认,但真正大胆的是《**午餐》,是艾伦·金斯堡[5],是阿尔托。弗雷德丽卡感受到了纯粹的人文时代的一种操弄,觉得自己的人生跟《恋爱中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弗雷德丽卡认为《恋爱中的女人》强悍、荒诞、深奥,还有一种固执的妙不可言)。这本书仅仅凭其存在性,就成了弗雷德丽卡看世界的一个方法。这本书对她太重要,她也想让这些学生都读一读。
她还不是很认识她的学生们。之后,她才能分辨得出来谁是谁。学陶艺的比学纸品设计的更能注意到事物间的不同;比起平面设计师,精于绘画的人使用的语言更加华丽,也更加随意;学雕塑的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口若悬河;就读工业设计的厌恶书籍的“文化”形式,而读珠宝设计的都比较疯狂,沉浸于剧场设计的人把书当作蓝图描画或图像结构来看待。眼下这个初始阶段,弗雷德丽卡摸不透他们,甚至有点儿怕他们。她在那里,自视为一个“文学评论者”,而学生们却都是“艺术家”,直觉上,她觉得自己不应对他们进行过于严格的分类,也不该从道德上判断他们。她所做的是尽力去诱使她的学生们看到这样一个事实:所有书籍都是复杂的正统的结构。因为她明白这些学生大致上不怎么喜欢书。对他们而言,光明和意义存在于别处,比如说在工作室里,在酒吧里,在**。
弗雷德丽卡说:“以一本小说为例,比如《恋爱中的女人》,它由一长串的语言建构而成,就像编织一样,方方寸寸、密密疏疏。书,是作者用头脑写成的,也会被不同的阅读者在头脑中重写,相同的书,因为不同的读后感而被重写成一本不同的书。对作者来说,书中人物的命运可能比作者的朋友和情人都更加有趣——但并不是说作者忽略朋友和情人,他也在努力地去了解自己的朋友和情人。人们都是由语言建构起来的,唯语言不是我们仅有的一切。一本小说同时也是由想法写成的,那些想法联结着人们,就像层层叠叠的混合编织——《恋爱中的女人》,讲的是颓败,讲的是消亡之爱,讲的是桑纳托斯[6]与伊洛斯[7]形成对照。这些想法都是由语言构筑起来的,但这仍不是小说的全部,这本小说也是由图像组成的——那几盏纸灯、那一轮月亮、那丛白色的花朵——你或许会以为这是那种像绘画一般的图像,但它不是,这是不具象的可视化图像,而这样的图像才是真正强烈、有力的。这些图像都是由语言描绘而成的,这仍不是小说的全部。我们必须想象那轮残缺的月亮,书中那轮月亮吸收了我们所有的想象力,以及我们对月亮所有盈缺异同的观感。”弗雷德丽卡试图让画家们和雕塑家们懂得:一本小说尽管不是一幅画,但同样是一件艺术作品。在这个过程里,她也试着让自己明白一些事情。学生中,一位年轻的女子示以微笑,一位年轻的男子正奋笔疾书。弗雷德丽卡确定他们都在谛听,整群人都在谛听。她征服了他们,她织成了一张网。
在这间工作室型的教室另一端,另一个小讲台上,是另一群学生,比起弗雷德丽卡的学生,是挺松散随便的一群,他们或躺在地上,或蹲在地上,围着一个“模特”。那个“模特”是裘德·梅森,似乎是在对学生念着一个血红色小账本上的字句。裘德·梅森一半的身体没穿衣服:他腰腿部以下是**的,他坐在讲台边缘,他双膝在灰色幕布般长发中隐现,他的睾丸垂悬在两条脏腿之间,触碰着地上的灰土。他穿着一件污秽的丝绒上衣,掉了色的婆婆纳蓝,那上衣是短裙式的,大概是17世纪和18世纪交接时的那种风格,缝着脏兮兮的蕾丝滚边,胸前还有花边饰巾或三角形饰带一样的东西。在他的上衣之下,或者说花边饰巾以下,他就没穿什么了,他的身体像一块黑色的金属。他朝弗雷德丽卡喊话,声音质感有一种锯木头的效果:“你应该跟他们讲讲尼采,那个乘坐轻舟、勇渡摩耶怒海的人,那个看到幻象却在个体化原理的支撑下坚持过来的人。”
弗雷德丽卡生气了。她将学生注意力聚拢起来的那条线断了。她现在说什么都会让她听起来像是个尖刻的女教员,或者是个直接的怒气冲冲的人。但她就算保持沉默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她开口了:“我在讲的是D. H.劳伦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