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丽卡读书给儿子利奥听。在他绿、白为主色调的房间中(其实那是奈杰尔的房间),有描着碧雅翠丝·波特插画的墙顶雕带,弗雷德丽卡坐在利奥松软的鸭绒被边上,给他读《霍比特人》,刚读到霍比特人出发探险那一段。房间里的窗帘已拉下,阻隔着窗外的夜色;他们母子两人被床边一盏笼着乳白色玻璃罩的灯,晕成了乳白色。
“一开始他们穿过霍比特人的地域,”弗雷德丽卡读着,“这是一片让人心生尊敬的广阔平野,住着正正经经的人,路况很好,路上开着一两间小旅馆,也常常会遇到从容过路的一位矮人或农人。然后,他们一行人来到讲奇怪语言的区域,这里传唱的歌谣比尔博[1]以前也从未听过。再接着,他们越走越远,进入了蛮荒野地,这里没有居民,也没有小旅馆,路况也一路糟下去。前方不远即是阴沉的山丘,山势愈加高隆,随着树的浓密度越往高处就越显出黑黢黢的山色。有的山丘上筑有古老的城堡,城堡那邪恶的外观叫人以为都是由邪恶之人所建。一切都急转直下变得叫人不快,只因为天色骤然间暗淡下来。”
“有点吓人啊。”利奥说。
“是啊,是有那么一点儿。”弗雷德丽卡说,她同时相信,恐惧中藏着快感。
“不过就一小点儿。”利奥说。
“后面的情节会更吓人,更叫人兴奋。”
“那继续读吧。”
“那是午茶结束时分;大雨倾盆,终日不止;雨水顺着他的兜帽边沿,滴到他的眼睛里,他的披风蓄满了水;那匹小马也累了,蹒跚在石路上;而其他人情绪坏到不想说话。”
“可怜的小马。我们从不会让小黑累着,对不对?我们把它照顾得很好。奥利芙姑姑说的,它是个坚强的小家伙,奥利芙姑姑那么说的。”
“是的,它很坚强。我继续读下去吗?”
“嗯,好。”
“‘真希望我此刻是在我自己家中,在我的安乐窝里烤着火,还有茶壶开始冒起烟唱歌。’比尔博说。那可不是他最后一次心中存此希望。”
利奥揉着眼睛,他的小拳头捅向眼窝,大力地揉着。弗雷德丽卡的眼睛同情似的跟着闪避起来。
“轻点儿,利奥。你眼睛会受伤的。”
“不会的。它们是我的眼睛。我不会伤着它们,只是有点儿痒痒。”
“你瞌睡了。”
“才没有。继续读吧。”
“矮人们依然蹒跚行进,”弗雷德丽卡读着,“既没有回头也没有留意霍比特。”利奥已经在**躺好:他的头陷在枕头的蓬松处,他的脸颊捧在自己手里。弗雷德丽卡看着他,心中溢满巨大的爱意。她认得出他头顶每根发丝,他身上的每寸肌肤,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他目前所累积的词汇量。尽管弗雷德丽卡是这么觉得的,但利奥无时无刻不在证明着妈妈的谬误。而且自己的人生被儿子毁掉了,弗雷德丽卡心想,但在“新”弗雷德丽卡温顺的躯体里,那个“旧”弗雷德丽卡做作的**也时时发作。“如果没有利奥,我明天就会直接离家出走。”她每天都把这句话告诉自己几百次,语气中带着轻蔑和迷惑。她看着儿子的红发,多美丽的一种红色,红得比她的还要丰盈,就像今天下午他和休·平克一起捡拾到的那些七叶树果一样的光泽。他是一个很有男子气的小孩儿。他的肩膀强壮,下巴很有气势地向前突起。她惊讶于自己对他小小身体的热情,这种惊讶不亚于她对他爸爸身体的热情;他长大后和他父亲的身材毫无疑问将会非常相像;每当她想起利奥,就能想到他真是他父亲的孩子。她喜欢看他跨坐着小黑,他的两条小小的腿夹在马腹两侧,皮鞭、扣环、马镫铐,全副武装;他头上戴着黑丝绒的钢盔,那对保护他的身体很重要,他看起来像个甲壳虫,又或是小妖精。但在马背上的利奥是他父亲的儿子,置身于他父亲的世界,那是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也不欢迎她的世界。她反正也不想属于那个世界或被那个世界接纳,她那样告诉自己,她一贯带着一种诚实和愠怒综合在一起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她缓缓诵读着,嗓音干燥又充满趣味,讲着矮人和术士、霍比特人和巨魔的故事。故事在暗夜中颠簸延续,有了恐怖和骚乱的苗头,利奥听得惬意地打起战。但在妈妈弗雷德丽卡的头脑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她以前做过哪些事情、哪些事情该做却没做、为什么做不到、怎么能继续活下去。“只有联结”,她轻蔑地想起这句话,“只有联结”,散文和**、野兽和僧人,“没做的,因为做不到,也不值得做”,她的思考像冗长而啰唆的一句哀怨,她就这样在这些思维中反反复复进进出出。她想起《霍华德庄园》中的“威尔考克斯先生”,想起他的时候带着恨意,那么傲慢、狭隘,不过是一个装模作样的稻草人。玛格丽特·施莱格尔笨得连作者福斯特也搞不懂,因为福斯特并不是个女人,因为福斯特只以为联结联得令人称心如意,因为福斯特根本不知道“联结”是什么意思。
“‘接受黎明的惩罚吧,变成石头!’一个听起来像威廉的声音说道,但不是威廉。就在此时,光芒洒满了山丘,树杈之间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抖声。威廉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弯着腰变成了石头……”
门开了。母亲和儿子同时抬头看,门边站着一个男人——是一个父亲。他回来了,一如往常,从不通知。瞌睡的男孩儿一下子醒了过来,坐起来索要父亲的拥抱。奈杰尔·瑞佛抱了他的儿子,也把拢了他的妻子。他的脸颊带着室外的冰冷——他直接上楼来了,甚至还有点喘不过气,他急着见自己的家人们。他是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深肤色男人,那西装像是他的轻软甲胄,似乎泛着他冷峻脸颊上那从深色胡须所落下的蓝色光影。
“不要停,”他说,“继续念,我要听,那是我最最喜欢的书——《霍比特人》。”
“它有点儿吓人,”利奥说,“只有一点儿。妈妈说接下来会比现在更刺激,刺激多了。”
“对,没错。”深肤色的男人说,坐在儿子的床边,伸了伸懒腰,枕头上有了两颗头,一齐望向弗雷德丽卡,像鸟儿栖在书页边上一样。
他跟“威尔克斯先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跟**有关系,那是他擅长的,可能那也是福斯特希望“威尔克斯先生”所擅长的,但福斯特却无法想象出什么是极好的**,所以无法如愿让“威尔克斯先生”擅长**。
那两双深色的眼睛还在盯着弗雷德丽卡。
这个房间里充满昏昏欲睡的暖意和不眠不休的尖锐。
“于是他们就耸峙至今,孑然一身,除非鸟儿飞落在他们身上;而对于巨魔来说,像你可能已经知晓的那样,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藏身于地底,或者他们可以化为山里那些形成他们原身的东西,然后永远动弹不得。这就是发生在波特、汤姆和威廉[2]身上的事。”弗雷德丽卡读到这里,停住了。
她说:“我打算就停在这里,这是一个不错的停顿点,而且利奥差不多快睡着了,对吗?”
“没有啊,我原本就在等我爸爸回来。”
“没这回事,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会回来。”
“我知道。连我的骨头都知道他今天晚上会回来,你看我猜得对吧。继续读吧,读吧。”
“继续。”那男人也开口了,他躺在那儿,像一个骑士倚在一块墓碑上,他那穿着亮闪闪深色皮鞋的脚伸出床尾的踏板台,悬着。所以她只得继续读,因为读了他们俩才会开心,她读到一众人在山洞里发现了宝藏,读到这个章节结束。
“你有没有乖乖听话啊?”奈杰尔问利奥,“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啊?”
“一个男的来见过妈妈,他人很好,名字也很有趣,他的名字是粉红1,他在树林中碰见我们的,我们邀请他来家里喝茶了。”
“那挺好的。”奈杰尔柔声说。他吻别了儿子,弗雷德丽卡也吻了儿子,关了夜灯,小孩子就卷啊卷的,把他盖着的毛毯卷成一个裹着他的巢。
皮皮·玛姆特为他们准备了晚餐,他们在壁炉边用餐。她做的全是奈杰尔喜欢的食物:英式牧羊人派、加了蜂蜜和葡萄干的烤苹果。她不和奈杰尔、弗雷德丽卡一起吃。但在他们用餐之际,她常常进进出出,侍奉在侧,这是奈杰尔默许的,比如倒满酒杯,热心地提醒他们吃烤苹果的时候要留神,因为烤苹果非常烫。“本来就该这么烫。”奈杰尔说。他也不失时机地趁她环绕时,称赞她的派和烤苹果有多好吃。奈杰尔和弗雷德丽卡分坐在壁炉两端的大扶手椅上,皮皮·玛姆特则站在他们中间,背向炉火,像在烤着屁股。她告诉奈杰尔,利奥正在学着骑小黑,他真是个勇敢无畏的小男孩;还告诉奈杰尔,他们迎来了一个不在预期内的访客,弗雷德丽卡的这位老朋友显然是在一场徒步旅行中意外和弗雷德丽卡相遇的。
“那挺好的。”奈杰尔再一次柔声地说。当皮皮推着装了食物残渣的餐车远去后,他发问了,像弗雷德丽卡预料到的那样,奈杰尔问她:“谁是休·平克?”
“我在剑桥时的一个老朋友。他写诗,并且写得不错,我觉得。他在马德里待了一两年,现在回来了。”
“但你没说他要来。”
“我也不知道啊。他在徒步旅行。我和利奥在途中巧遇了他,请他来喝了茶——是利奥邀请他来的——并不是我。”
“那为什么你没请呢?如果他是你的朋友?”
“嗯,我也会,我想,我最终也会请他……”
“他出现得倒真是时候——”
“也不是那样。他不知道我们住在附近。他就是在森林里随意走着,像利奥说的那样。”
“但对你而言,能见到老朋友,是不是挺愉快的?”
弗雷德丽卡抬起头来,试图探查他口吻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盘算着自己的答案。
“当然愉快了。我似乎有很长一阵子没见过任何老朋友了。”
“你想念他们。”奈杰尔说,用同样平淡的口吻。
“那是自然的。”弗雷德丽卡说。
“那你应该邀请他们,”奈杰尔说,“你可以尽管邀请他们来啊。你应该请他们来这儿住下来。”
弗雷德丽卡决定了,她不费须臾地决定,不回应奈杰尔的话。她蹙眉凝视着,想看到火的深处。她开口了,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语气:“你这次回来会留很久吗?”
“这会造成任何区别吗?你怎么不请他们来啊,我或许在,又或许不在。我不认为我在场与否会影响你们团聚。”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我不知道。几天吧,几个月吧,那很重要吗?”
“不重要。我不过是想知道。”
“嗯,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会有电话通知我,可能突然有什么事情发生。”
弗雷德丽卡眼神转向了炉边的原木,在脑中看到一个女人,赤足履过一层满铺着的煤渣,企图从那熏烧得灼热的地面间隙中寻找到一条能走的通道,已做好所有准备投身火焰中溃散。
“等你要走的时候,我想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
“嗯。因为我们常常一起做很多事情。比如跳舞,你记得吧,还有去城里什么的。而且我想见见一些老朋友,是真的,我想见见他们。我甚至还在想,我或许该找一份工作。我得找一些事情做。”
她的话说出来时,听起来有一种紧张感,没那么随性,不是她想表现的那样。
“但我觉得你明明已经有很多事情可做了。你有一个需要妈妈陪护在旁的孩子。这里也有一堆能填充你时间的事务。”
“别对我那样说话,奈杰尔。这不是你应该对我说的一番话。你心知肚明当我嫁给你的时候,我还是我——你心知肚明我是聪明、独立又有野心的——你当时喜欢的就是那样的我。上帝知道,除此之外,像你这样的人,不会看中我其他的部分,我没钱、没人脉,我也不漂亮——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聪慧,而且你不应该跟一个有我这样的头脑和智谋的女人结婚后,却要求她那样生活……”
“哪样?”
“像那种别人预期你会娶但你最终没娶的女孩儿,那种可以当作自己住在乡下,天天去打猎、去射击的女孩儿。”
“我不明白一个女孩儿如果不能忍受自己当一个妻子和母亲,又为什么要结婚?如果一个女孩儿真的成了妻子和母亲,她应该预料到会有一些变化,我是那么认为的。如果你没有想要走到这一步,我大概也会谅解。所以当我求婚的时候,我几乎连一半的把握也没有——但你竟然答应了。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有智有谋的女孩儿,但你现在只会发牢骚。你已经有了像利奥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但你依然发牢骚。这让我很不快。”
弗雷德丽卡站起身来,开始踱步。
“奈杰尔,请听我说,请听好。我总是见不到你——你也不告诉我你人在何处,做些什么……”
“可我就算告诉你了,你也不会有兴趣。”
“说不定我会。那很难说。但是我一定要找些事情来做。”
“你以前不是很擅长阅读吗?”
“但那时候阅读是我的工作……”
“明白了。如果不是一定得阅读,你就不阅读。”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我不需要赚钱过活……我不需要,我是说,以金钱来说,我不需要……”
她的需求如此强烈,她几乎要哭出来。
“我们对你来说是不够的,利奥和我。”
“你意不在此。而除了我之外,利奥被很多人环绕,他很讨人爱,皮皮、奥利芙、罗萨琳德,她们爱他爱得不行。他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只有父母和他的核心家庭,你所有的朋友,其实你和你所有的朋友,都是被保姆带大的。”
“你很清楚为什么我是被保姆带大的。我母亲逃家了,你是知道的。她在我两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这你知道,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她没有力量,没有个性,也没有章法。我以为你可以照顾好利奥,也有自己的章法。我跟你说过啊。”
他很懊悔,很迷人,也很会欺负人。
“就算我求你了,”弗雷德丽卡央求,“请你让我和你一道去伦敦,见见能给我一些工作的人。我可以找一些出版商,给他们试读一些作品,我相信我找得到,我再回到这里时,几乎可以一边完成所有的工作,一边和利奥在一起。或者我可以回到大学读个博士学位——一部分的修读可以在家里进行——然后,等利奥长大,我也能准备好,准备好去做一些事情。”
“你想见你的朋友,你所有的朋友都是男人!我早注意到了。我这次是绝不能带你去的,我会直接去突尼斯,我必须见我舅舅,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闷烧的地方这里那里到处都被点燃了,像煤气喷嘴一样。弗雷德丽卡着火了。
“那我只好直接走人了,我只好站起来就走,我自己,就靠我自己一个人。反正你并不在乎我,你只在乎你的房子和你自己……”
“还有利奥。”
“还有你自己。你根本看不见我,你完全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重要的人,我曾是一个重要的人,而我现在是一个、是一个别人再也看不见的普通人……”
她对此也不那么确定了,不确定自己是一个重要的人,尽管她疾呼得充满**。可在布兰大宅里,没有人在乎她作为弗雷德丽卡的想法,皮皮、奥利芙、罗萨琳德、利奥,甚至奈杰尔,没有人在乎。
“剑桥大学能让女孩子都被宠坏,”奈杰尔说,故意挑动情绪,“它就像是个温室一样,给人们那种想法。”
“我想回到剑桥。”弗雷德丽卡说。
“不,你不能回去,”奈杰尔说,“你太老了。”
弗雷德丽卡走到了门边。她脑中有把几件衣服扔进一个行李箱,然后在夜色中顺路而行的微弱念头。可她连上哪儿能找到一个行李箱也不知道,不过她确信这种念头太过荒谬。她感到如她自己一般聪颖的人应该可以想到从一个困局——或者不是困局,而是人生——一个她从不应该搅进去的人生中脱困的方法。她的神经末梢都痛起来了,她的手掌、她的牙齿、她的脊椎,都在痛。奈杰尔立在她和门之间。他用极小的声音,一种卑微、忧伤、甜蜜的声音说:“对不起,弗雷德丽卡,我爱你。我之所以会发火是因为我爱你,你之所以置身于此处是因为我确实爱你,弗雷德丽卡。”
他掌握了绝大多数男人没有掌握的技巧,策略性地使用一些重要字眼。他不是一个词汇动物。他说的很多话,弗雷德丽卡基本上不用过脑思考就已有意识,因为他的话总是拘囿于语言那层光滑的釉面,他的语言从那釉面上一滑而过并且能够模糊掉他所身处的世界的表面,他的语言对于特定的事物显得非常确凿,比如——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女孩、一个母亲、一个职责。语言在他的世界里能起到保护和印证事物的作用。“你一定要勇敢”,如果他用这种语言对你这样说了,那么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类生物就会像领受命令一般,能无泪无悲、无怨无尤地展现出非同寻常的过人成绩。你或许以为那些以寥寥数语就能操控出这种精确情势的人,愿意赘加一些简单又重复的其他字眼,例如这一句——“我爱你,我爱你”。在他们的世界中用词表意都十分明确,女人们就像狗喘着粗气、流着口水等着零嘴和食物一样,等待着听到那些字词。但多数情形下,那些字眼未予发放,到底是表达方式使得说者可能成为被拒绝的受害者,又或情感的使用使得说者觉得尴尬?这都未曾可知。这跟阶层是无关的。工人、商人和拥有郊区住宅的男人,他们也不说“我爱你”,住在公共公寓和市内住宅的女人们也只会不断说着:“他从来不说他爱我。”
奈杰尔从来不会把这种概论式的语言使用当成诱导工具。但若说他从来不考虑语言,他确是考虑的,他考虑出的结果是关于女人的,而且他发现了这些语言强有力的不同作用——愤怒情绪的捣蛋者、优柔寡断思维的助长者、眼球和黏膜的软化剂。他知道如果对一个女人说“我爱你”,能够让那个女人湿润,他自己的身体察觉到的。他站在凶猛的弗雷德丽卡和门之间,看着她嘴唇变软了一丝,看着她脖子中的血流,看着她的拳头松开了一些。
他的精神集中在她身上。他意图得到她。他希望留住她。毕竟他选择了她成为自己孩子的母亲。此时此刻,她是他眼中唯一能看到的,他的所有感官机警地静待着她的下一个动作,是排斥、是怀疑,还是调和?他看着她,像一只猫看着一只冻死的老鼠此刻再也不能跳到这边或那边;但那老鼠会不会又重获生命力?会不会左顾右盼?会不会因心脏跳动起来而动了动脑袋?他现在是爱她的,那就是爱的表现。他慢慢靠近,他先把一只手,再是把身体重量放到了门上,这样她就拉不开门了。他根本不需要思考就知道她闻到了他肌肤的气味,她触动了他对她的欲望。她面前有两个方法:一是带着恨意、带着求取自由的决心去抓挠他;二是让他来触碰她,像她以前一样。她可以两种套路都用,又抓又想要,又想要又抓。他的身体进入了势力范围之中,他改变了自己使用的动词。
“我想要你,弗雷德丽卡。”
他念着她的名字好让她知道他想要的是她,是弗雷德丽卡,不是随意一个女人,不是女性的一种代表,不是漫不经心的脱口而出,而是弗雷德丽卡。这是由他本能所决定说出的一种正式的爱的语言。
她的脸因怒气而灼热,她的血液在鼻腔和耳朵里嘶鸣。她的头左右摇晃闪避着他的吻,像宗教仪式中海鸥和水鸟的舞蹈,他吻她的颈项、她的耳朵和她紧闭的双唇。她感到“我绝望了”,她感知到欲望,她愠怒于自己对欲望的感知,她压制着它,但它反复涌上,就像间隙性地在局部施以微量的点击,还是有痛感的。
“我想要你,我爱你,我想要你。”他重复着这些碎语。弗雷德丽卡已经几乎要瘫软到地板上,她无法跑走,也无法不回应。所以他终于掌握了她,把她带上楼。驱使着,提携着,支撑着,拥抱着,同类的动词若继续说下去,会比这整段上楼的旅程更长。从推开旋转门到离开厨房,皮皮·玛姆特看着他们离去,然后取走了餐盘。她以前目睹过这一幕。“弗雷德丽卡看起来是醉了,”皮皮以为,“可能她真是醉了。”皮皮这么想,她宁愿相信弗雷德丽卡是醉醺醺的,“弗雷德丽卡对付奈杰尔真有一套。”皮皮觉得,虽然这跟她目之所及恰恰相反。
之后,他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一只沉甸甸的胳臂把她搂向他。弗雷德丽卡的身体温热又欢愉。她腹部的皮肤因为用力、放松和幸福发出微微红光。在她体内也一样,她可以听到血液在快速流动。她用“听到”来形容这种感觉,但她知道这不准确,因为这跟她的耳朵没有关系。她慵懒地闲游着思考为什么她要用“听到”,她意识到这类似一个人从贝壳中听到了血液涌动敲打般的声音,而把这种声音称为海之声。弗雷德丽卡斟酌着词汇,当然在**、**,或被用其他惯常或精选词汇命名的这个行为过程中,她并不琢磨词汇,而是在之前和之后。比如现在,她看着奈杰尔微湿的、沉重的眼皮,看着他弯曲的嘴唇好像因经历了痛苦而松弛下来,她爱他是因为他拥有不须多言、轻易地就能把她降伏的技巧。她想起威廉·布莱克说过的那句:“欲望得以满足的面孔。”她移动着她灵敏的鼻子,嗅闻他的汗味,那是她自己身上的汗味,她知道的,她知道自己身上的气味。她又想到约翰·多恩[3]精妙详细的比喻,纯洁又雄辩的血液在死亡的女人的面颊上说话。弗雷德丽卡的繁忙思绪,从她皮囊覆盖的骨骼之下,从濡湿枕头上的她的打结红发中,想方设法地宣召一句准确的引用语。
纯洁又雄辩的血液在她的脸颊上说话,经过了如此精致的锻造;人们几乎可以说,她的躯体在沉思。[4]
“她的躯体在沉思,”弗雷德丽卡想着,“雄辩的血液。”如果她在夜里突然说起了“欲望得以满足的面孔”和“雄辩的血液”,奈杰尔不会了解其中任何一句,因为他只依据身体思维行事。她想:选择了他就是因为如此,其他所有事情都顺其自然。“是应该可能有联结的,”她心想,“是应该的,只有联结。”她这么想的时候,头脑中出现了自己的样子:她化身成美人鱼,她用那湿润的玫瑰色的指头,梳理着的不仅是她的头发,还把她脑中的纤维梳得和谐又整齐。奈杰尔在睡梦中,梦呓般吐露着自己的秘密。“嗯,”他呓语着,“哼嗯,啊哼嗯。”以及其他音节。弗雷德丽卡呼吸着他的气息,他们的气息在枕头上交融,他暂且“哼嗯、哼嗯”地回答着,而他俩的手和脚早已沟通。
玛丽的病床位于狭长病房的尽头,病床顶端的隔帘低垂着。入夜了,一片宁静——除了一个俯在枕头上的小小的男孩,顽强地哭个不停。玛丽平躺着,一动不动,她苍白的小脸被架在床头金属架上绿色灯罩的小灯照亮。丹尼尔靠着她坐着,热得流汗,他的身体相对于细脚伶仃的访客椅显然太重。他在那儿已经一个小时了,心脏还在锤击般地跳着,他的领子也还扣着没解。温妮弗雷德,玛丽的外祖母,坐在病床的另一边,安详地织着毛衣。她知道如何保持安静,就像她女儿一样,丹尼尔记得,虽然不想记得。玛丽的眼睛闭着,呼吸正常,只是气息有点儿弱,在她眉毛的位置绑着一圈绷带,像希腊公主的头带装饰。她的皮肤苍白又冰冷,脸上撒落着像棕色种子似的雀斑。她的头发没有被绷带绑住,浮在绷带之外,是金红色的,又或者说是红金色的。她的嘴微张着,丹尼尔可以看到她的牙齿,她的乳牙和长到一半的女人牙齿,都在长着。
她一动不动。丹尼尔出汗,温妮弗雷德编织,玛丽呼吸。丹尼尔从他的小椅子上欠了一下身体,用一根手指碰了碰玛丽的脸颊,又收了回去。温妮弗雷德说:“她自从我来这儿后就没动过,非常安稳。”
“他们说医生会过来。”
“我认为医生会来的,那是医生职责所在,我们等就是了。”
她的毛衣针稳稳地织着。丹尼尔重新审视、认识着他女儿的脸。过了一会儿,鲁茜来了,伏在玛丽脸上,熟练地翻查她的眼睑,一秒、两秒,看向那没有视觉感知的眼睛。“状况还好。”鲁茜专业地说。她又将掌心放在玛丽眉毛的位置,说了一句“状况还好”。在那件葡萄紫色的制服里,她显得高大、美丽,白色围裙之下,她系着一个黑色的弹力腰带,腰带上有一个装满剪刀和其他器具的口袋。她浅色的长发辫在帽子里盘了两圈,帽子上有一个硬挺的帽冠和饰边的扇状尾,像一只展开羽翼的鸽子。她用自己冰凉的纤手放在丹尼尔粗大的手上,以示安慰,要是在医院外面,她绝对不会这样触碰丹尼尔,但这里是她的领域。她问他是否想要喝一杯茶,他说不用了,回问医生什么时候会来。“就快了,”鲁茜说,“快了,有其他急诊,医生他已经往这边来了。”她穿着黑色的胶底鞋,踱到旁边去了。丹尼尔对温妮弗雷德小声说:“马库斯曾经迷恋过她。”
“他好像还在见她,我想,”温妮弗雷德说,“但他不愿意跟我们分享他的私事,这你知道。”
丹尼尔想着鲁茜,又想了想马库斯。但他的想法都不适合说给温妮弗雷德听,所以他陷入了沉默。
医生终于到来,但却像前脚来、后脚就要走掉似的,医生们都这样。丹尼尔很了解医生。因为他自己曾经当过医院牧师,是的,他就在这座医院里当过院内牧师,甚至在这间病房工作过,他知道医生为什么与那些焦急、等待、无助的眼睛对视。丹尼尔现在的眼睛就是那样的,但那些人类的肢体表达一度是他工作的内容。医生告诉丹尼尔和温妮弗雷德,通过X光的检验,没有发现明显的损伤,没有骨折,孩子的状况看起来是稳定的,所以目前能做的就是继续观察和等待。她必须被留院观察是否有任何内出血的可能迹象,但时间此刻可能是最好的医疗手段。医生是一个很年轻、肤色很粉嫩的男子,他举起玛丽头部的X光片,让光穿透X光片,看得更清楚。所以丹尼尔突然间从那张朦胧的、暗淡的图像上,目睹到他女儿的颅骨,她的鼻窝,她空洞的眼窝,还有看起来像是层叠的牙齿,他仿佛一瞬间看到了成人的臼齿,埋在下颌骨之下,努力要从无根的乳牙冠上冒出来。“一切情况都良好。”医生边说边迅速地把这些图像收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探视时间结束了,玛丽还是没有动弹过。鲁茜又出现了,告诉他们现在应该离开了。温妮弗雷德说她不想让玛丽独自躺在那儿、独自醒来,温妮弗雷德是这么说的。但她边说边收拾自己的毛衣针线。丹尼尔说他要留下来陪女儿。
“我们会照顾她的,”鲁茜说,“她不会有事的。我们会立即通知你,如果……”
“我坐在这里就好,”丹尼尔说,“不会打扰到任何人。我知道的,我以前也偶尔需要坐在这里,我知道怎么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温妮弗雷德问:“但你不想看看威尔吗?他跟他外祖父在一块儿……我想他现在已经知道你回来了……”
“明天吧,”丹尼尔说,“明天我就去见威尔。但现在,我得等在这里,说不定她随时会醒来。”
他自己知道,温妮弗雷德也知道,到时候玛丽一醒来,她要找的人是温妮弗雷德。但他重复道:“我要留下来,我知道这是可行的,我记得是这样。我要在这儿陪着她。”
“当然了,”温妮弗雷德说,“你大老远来了,你当然可以明天才见威尔。”
丹尼尔模糊地从她的话语中听到一些尖刻、反讽,但他不能明确地洞察——他对女儿实在是太挂怀了。而他也真实地了解到他对温妮弗雷德有亲人之爱,温妮弗雷德对他亦是如此。他自己的母亲在他妻子过世不久就亡故了,他那时在老人病院里只感到无由的愠怒和失措的凌乱,他自此再也没有感受过像温妮弗雷德此刻这样如母亲般的对待。如果她真的是在显露一种尖刻和反讽,那也是她权利之内的事。他站起身来——椅子的形状像雕刻在他的臀部上一样,蹒跚地走向前,和他的岳母相拥。她比他记忆中的样子瘦弱、矮小了几分。他说:“谢谢你。我很清楚你的为人,我了解你……我也亏欠你,温妮弗雷德。”
“你守着她。”温妮弗雷德说。她没办法容忍自己说些无意义的话,她觉得玛丽会缓过来的,但万一不行的话,她也不想撂下不吉的言语,“我先回家看看比尔和威尔,明天再过来医院。你知道你可以随时打给我们,如果……”
“是。”丹尼尔说。
鲁茜对丹尼尔说:“我们这儿有那种折叠床,你可以放在玛丽的床边。尽量躺一躺,休息一下。我每十五分钟会过来检查一下她的瞳孔,你们两个人我都会留心的。”
儿童病房的夜晚似乎来得有点儿早。夜色虽降临得早,但是天还没有全黑——装在各处的角灯照出了显影:有着卷曲毛发、手脚展开的猴形生物,连在管形材料和滑轮上,又像是一个情绪饱满的幼儿,鼻塞似的伏在枕头上带着鼻音喘气。鲁茜从一个橱柜里拿来了牙刷和毛巾,丹尼尔在一个喷撒过石炭的盥洗室里整理好了仪容。他放轻脚步,回到了他女儿所在的那个病房。病房的墙上绘满了企图使人看了乐观的图画,多数画的是绵羊。绘图者应该是觉得绵羊或许很吸引人,或许觉得很容易画,或许两者兼具。“小波比”穿着她的带裙撑的裙子,拿着她的赶羊钩子,站在一棵大树下,凝视着一个方向;而在她身后的是一大群颜色各异的绵羊,活蹦乱跳地往小波比视线的反方向跑着,像要跑跳进蓝色天空里。绵羊基本都被圆形的笔触潦草地画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四方身体上点缀着黑色的耳朵、黑色的脸和棍枝形的细长的黑色的腿。绘画者还做了一番努力,按照透视法缩短已经跑远的那些羊只,只是看来不大成功。那片蓝天上飘满了实心的慵懒的云朵。小波比是以背影示人的,她的脸被阔边帽遮住了,这也暗示了绘画者画人脸的信心不足。小波比正对着的那面墙上,竟然画着“玛丽”和她的小羊羔正在试图跨过一条篱笆,要去向一个窗户很小并写着“学校”字样的房子。画面上的“玛丽”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套头衫和一条绿色的裙子,绵羊毛一般卷曲的金色头发上有一顶学生式样的贝雷帽,手拿着一个方形的棕色书包,那书包画得像没有重量似的。但那只小羊羔却怪模怪样的,它的四条腿短得过分,它的头又大得离谱,还有它笑出了人的笑脸。另一方面,“玛丽”的脸,浑圆又空洞,只有微笑的嘴巴和浅蓝色的圆眼睛。有些绵羊远远地望着篱笆,注视着那只一路小跑的小羊羔。那些绵羊什么样的都有,黑脸的、白脸的、长角的、毛茸茸的。
丹尼尔紧靠他女儿坐着。夜晚飞过他们的头顶。鲁茜时不时过来,翻看玛丽长着红色睫毛的眼睑。她说着“状况不错,状况不错”,又匆匆走开。
玛丽的嘴巴微张了一点,她的牙齿是湿润的。一种强迫感猝不及防来临,丹尼尔一下子想起来斯蒂芬妮死时的脸——那目不转睛的眼神,那轻微翘起的嘴唇,那湿润的牙齿。毫不夸张地,他感觉到他的心脏在身体里像一个损坏了的引擎,那颗心脏自动地想要停止跳动。作呕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他等待着头脑里那些画面退去,就像等待着被滚烫金属烫到时,手不再抽痛。他总算等到了这些画面消失无踪,等到了脑海中那张脸沉下去,然后他举起一只沉重的手指,合上了他女儿齿外的嘴唇。她的唇温温的、暖暖的、软软的。他想起了他女儿颌上急着冒出来的牙齿的那股冲劲。他摸了摸她的脸,她小小的肩。他在黑暗中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他唤着:“玛丽——”他重复唤着:“玛丽——”
玛丽游**在昏暗的蓝色山洞里。她并非在走路,而是在迂回,飘浮或飞翔,游弋在一丛丛巨大的扇形植物中,或纹路斑斓的岩石间。这边是暗蓝色的,那边是紫色的,还有瓦灰色的,暗光影影绰绰洒在这里那里,光是从石礅中或树杈间发出的。她漂移无碍,但痛感也梭行在她身边,像一丝发亮的线,跟踪着她错综复杂的路径,却不曾真的触及过她——如果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光线上,那道光线就会伤害她,用它的边沿,它锋刃似的边沿,它的针尖,它的光之火焰就快爆发——但她与它轻缓起舞,她动它也动,它动她也动,她和它甚至互相躬身,一起流成趋前的曲线,一起流成仰后的曲线,始终保持着距离。她和它之间什么也没有,没有蓝色的光亮,什么都没有,没有可见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鲁茜每半小时回来一次。“不错,”她盯着玛丽的眼睑底下,说,“不错。”丹尼尔岿然不动地坐着,握着他女儿的手。鲁茜对他说:“尽量睡一睡吧。”
“我不想睡。”
“但你需要睡。我不认为她这一阵子会醒过来。基本上,他们在深夜里不太会醒来。可清晨来临时,你就会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要不要我帮你冲一杯阿华田?”
“还是我自己去冲吧,谢谢你。我得活动一下我的腿,我腿上好像全都扎满了钉子和针头,已经麻痹了。”
鲁茜在一间小厨房里帮他冲了一杯阿华田,他们俩在夜班护士的办公桌边坐下,他们的脸在暗影中,他们身前的办公桌被绿色桌灯洒下来的一摊光晕照亮。
“我们坐在这儿也看得到她,”鲁茜说,“这张桌子就是以让我们看到每个人为目的而设计的。”
丹尼尔问鲁茜过得怎么样,做了些什么。他期待的是一些中庸平和、毫无特色的答案,就像她坐在这里一样,喝着茶,她黯淡的鹅蛋脸往下看着。她说:“如果不是为了满足我的精神世界,这个地方、这种工作,会是相当令人难以忍受的。”
他才想起来他做过牧师。这种让他义不容辞严肃回应此类问题的使命感,以及想出一种谈笑风生解答之道的紧张感,让他答得不是很理想。
“我记得你以前是‘青年基督教徒’的活跃成员啊。你现在还去圣巴塞洛缪堂区教堂吗?”
“有时候会去。那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当然,因为吉迪恩和克莱门西已经不在那儿了。新来的堂区牧师也并不是一个很有灵性的人,他基本上就是在走过场……我不该那么说,我怎么能判定一个人的灵魂?但是,不管怎样,他不跟我对话。我猜你现在还是跟吉迪恩保持着联系吧?尽管你在那个地方。吉迪恩做了很多很棒的事情。”
“恐怕我只能说过着一种古怪的生活,非常避世,我没见过老朋友。”丹尼尔温和地说,他的“专业声音”又使出来了。他对吉迪恩·法勒——他之前去的那个教堂的牧师,是一种混合了憎恶和轻蔑的情绪,所以他不时需要投入一些以慈善为念的心理建设和努力,来消弭他对吉迪恩的感受。
“我是比较合吉迪恩那一群的,可以这么说,”鲁茜说,“我是‘喜悦孩童’那个团体里的。我没办法去参加在伦敦举行的主要集会,你知道,约克的集会也不太能去,医院的工作占据了我相当多的时间。但是吉迪恩在这里的原野上办的那些家族式聚会,我偶尔能去——他所发起的活动像有了神奇的生命力——‘奇迹’发生了——每个人都被注满了认知和生命力。我希望他能更常来,但好在克莱门西也来——其他的家族领袖,我们都一直保持着联络,那真是一件乐事。”
“我为你感到开心。”丹尼尔谨慎地回答。
“我进入医院工作,”鲁茜说,“因为我想做一些善事,来帮助小孩子,帮助那些无辜的受难者。没有人在护理儿童的护士受训前告诉我们说——你要知道,这是最糟糕的一种护理——最糟糕的。你可能会在老人家结束痛苦、病逝时感到欣慰,但这些小人儿,这些住在医院里的小人儿,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小人儿——这比让他们死掉还更痛苦。当然了,我们不便说这些事情,可对你,我愿意说,因为你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变化的过程——这可能看起来不能类比——但如果这种苦难可让耶稣代为承受,可让耶稣代我们承受的话……我常常都会这样想,尽管我不是很明白。不过,当然了,我们也并不必须明白。”
是另一种声音,另一种狂喜、自信的声音,在她平缓、淡漠、微弱的语调中讲述着。“我当过这里的院内牧师,你是知道的,我在这儿工作过。虽然不是做像你一样的工作,但我亲眼见过你所告诉我的一切。”
“世界上多需要你这样的人啊,”鲁茜说,“没有多少人可以理解或听得到……”
这不是丹尼尔记得这些事情的套路。
他回到孩子那边去了,他的孩子还是一点儿也没动过。鲁茜朝那孩子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里观察了一遍,又说了一遍:“不错。”
玛丽逡巡在墨蓝色的水流中,穿越在山洞、泄洪、沟渠的边缘。这个墨黑色的世界膨胀着,摆晃着。在一片万籁俱寂中,传来一丝遥远而模糊的轰鸣。某处的某人反胃不已。
丹尼尔躺在安装着小脚轮的**,艰难地假寐。他的睡眠条件远远不如在他高度之上的玛丽,他**的弹簧咿呀作响,牢骚抱怨。但她却翻转了,动弹了,她的一条胳膊突然打开,一只小手碰到了他。他唤来鲁茜,鲁茜说:“不错。”又检查了她的瞳孔。黎明降临,随着白昼降临,晨昏转换了。白日里,手推车、海绵、温度计又繁忙了起来。鲁茜给丹尼尔端来一杯茶,告诉他,她要走了,晚上才会回来。丹尼尔一口气喝掉了热茶,感到热力在肚子里扩散。玛丽的嘴唇动了。
“看啊,”他对鲁茜说,“看这儿——看她的嘴唇。”
玛丽在一个白垩质洞穴般的岩口里的某处。她被吸入了,被吹起来了,她想通过飘浮使自己固定,像沉淀物一样。但在她所受困的介质中,是一片混乱,她会被喷出来。她的葡萄黑色的世界中,她的龙胆根色的山洞中,已经注射满愤怒的橘色,她看到了血,她看到了发烫的遮盖物,她扭转着她的头,转向这边,转向那边,因为痛感已经占据了她。她看到了浅滩,橘色的浅滩。她睁开了眼睛。
“玛丽,”他叫着,“玛丽,你醒了……”
她猛烈地挣扎着坐起来。她用发烫的双臂绕住他的脖子,她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胡须中;他把鼻子凑上她鲜活的皮肤,她溽热的头发,她柔细颈项上的脉动。她的双臂和双腿还在颤抖,不管怎样,她蠕动着挣脱了床褥,驱动着她的全身贴紧了他。她的双臂紧锁,环勒住了他的脖子。
“我的爸爸,我的爸爸。”玛丽喊着,丹尼尔吻着她的头发,他的眼睛热热的。
“对不起,”玛丽呼喊着,“我病了,对不起。”丹尼尔托着一个盘子好让她呕吐。这一切是一个奇迹,不是吗?她的声音,她挣扎的急迫,她起伏的小腹,她干呕的声音,这是生命,她活在生命里。丹尼尔用他自己干净的手帕擦拭她的嘴,轻抚着她眉上的发丝。他想道:“这世界上肯定有一些人,如果那些人在我的情形之下,他们总是清楚地知道她还活着,她会醒来。不过,我却永远属于那些确知她不会挺过来的人群。”这一次,他避免了,避免了唤来那张死亡的脸孔。
玛丽复原了一些。一家人正在吃早餐,而丹尼尔还在约克郡。霍利教士告诉丹尼尔,怎么样都必须待在那里一段时间,反正他已经在那儿了。丹尼尔的电话现在由一个新的志愿者接听,是个很优秀的实习生,真是适合做这一行。玛丽在家,暂时不上学,她还在休养。对于她在游乐场怎么倒下和前后的一切经历,她完全记不起来。不过她说过一次,她那时好像在一个巨大的空间中,有一个东西从远空中快速地降落下来——一只大鸟,玛丽迟疑地说,一只瘦巴巴的黑色的鸟……
他们都在早餐桌上。比尔·波特、温妮弗雷德、丹尼尔、玛丽以及威尔。他们已经不住在马斯特斯街那栋难看的房子里,尽管比尔在那儿度过了他的职业生涯,温妮弗雷德在那儿带大了她的孩子们,也带大了她的外孙和外孙女。比尔已经六十七岁了,两年前退休。从他退休的五年前开始,温妮弗雷德每天都在惶恐。比尔的一生,只有他的工作。当他收到那份“离别礼物”——教过的学生们亲手雕刻的花岗岩饰物纪念品,用这种倔强对抗自然的特殊材质雕塑成的一群表情冷酷的羊,还有一本完整版牛津词典和一张高额的购书代金券——校长,索恩先生,对在场很多人说:比尔·波特是布莱斯福德·赖德学校的人。现场有人嘟哝,有人吹口哨,有人喝彩,有人流泪,有人猛烈地鼓掌。温妮弗雷德当时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比尔像一颗被生拉硬拔掉还滴着血的牙齿一样,离开了布莱斯福德·赖德。而且,她也为自己担心。和比尔的婚姻之所以不难维持,是因为他多数时间是一个“不在场”的人。他的性格像挥发性气体,他咆哮,他易燃,他猛击。温妮弗雷德能有自己平静的好日子,单纯依赖比尔在这段婚姻中的缺席。
在比尔的感谢词中,比尔清楚地表达了他没有续居于马斯特斯街的意愿。他有权利这么做,尽管校方希望他至少在退休后三年之内留在学校里帮忙,就像他的前辈们一样,帮着批一批考卷、带一带大学新生,就这么一点一滴地学着适应退休离校的生活。但是,事先不向任何人张扬,却在感谢词中表明自己的赞扬,这的确是比尔的个性。听他致谢的人中,有些人甚至可能以为他就在彼时彼地,因为听了礼堂中毕业生欢欣鼓舞的致辞,才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不打算留下,”比尔说,“我不打算留在校园里,不想为这里办事的套路所烦恼,也不想执着于自己的失误。我要为寻求美而离开。你们大可以笑话我。布莱斯福德·赖德是个挺不错的地方,园丁的手艺也不错,但没有人能说这里的园丁创造出了美。万神殿中唯一有些美貌可提的神是巴尔德尔,但他也已经远去。我会在原野上买一栋房子——我已经看上了一栋——打点完了的话,会是挺好的一栋房子,井井有条的房子——要有一个花园——这我会在有空的时候亲自打理。不过,我打算让自己非常忙碌,那些没有活力的人,跟死人无异,我常常那么说,所以我没死,绝不死。”
他几乎要落泪,温妮弗雷德看到了,她又一次没因为他忘了提及自己而原谅了他,他总是紧赶慢赶着。他根本没问她想不想要搬家,正巧她也不想留在原处,可能是因为他早已知道,所以不须去问。她只觉得住在广袤原野上的一间小屋里,这主意有点儿愚蠢,她也这么说过。每个人都认同一个人退休之后如此之快地离群索居是不智的,更何况还有威尔和玛丽,那时候他们分别是八岁和六岁,想过吗?他们俩该怎么上学?比尔想过吗?
比尔确实是想过的,也都安排好了。他在皮克林和高思兰两个原野之间的腹地中,一个叫弗莱亚格斯的村子里,买了一栋18世纪的灰石房。屋后种植着攀高的白玫瑰和黄玫瑰,玫瑰园延伸到一堵干砌石墙,墙的另一侧的原野上是牧羊区。村子里有一所小学,校长兼老师是玛格丽特·戈登,比尔跟温妮弗雷德说,玛格丽特·戈登是一个真正的教育者,他在她的课堂上听过课,这个女人对一切都了然于胸。戈登小姐是一个高大的金发女人,四十岁左右,脸上总挂着微笑。她有播撒知识的热情,还有一种极富耐性的完美主义。除她之外,学校里只有另外两位老师:海博先生教中班,奇克小姐负责接待。海博先生也住在村里,已婚,四个孩子也读自己任教的学校。奇克小姐跟戈登小姐既是隔壁邻居,又曾是戈登小姐教出来的学生,并且和戈登小姐性格相似,一样都身材发福,一样都是完美主义者。温妮弗雷德喜欢这两位老师,也被黄、白玫瑰打动了心房。房子内部是雅致又朴实的,厨房里有瑞典的AGA牌天然气灶和一间储藏室,房子还有一间室外厕所,里面装着老旧的水泵。温妮弗雷德对生活有一种设想——就像比尔脱口而出的那样,是一种美丽的设想。含蓄的色彩,变幻的光线,古老的木制品,还有黄色的和白色的玫瑰。她和比尔去了很多个乡村拍卖会,既旅行,也买些椅子、桌子、箱子和梳妆台——这便成了他们共享的热情;他们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互相倾吐着。温妮弗雷德说:“那就像你和自己做游戏一般,坐在巴士的顶层旅行着,边眺望窗外的风物边遐思:如果我住在窗外那个地方,我会是怎样一个人?如果我住在眼前那个房子里,我会过怎样的一种生活?”
“我就是那样把房子找着的,”比尔说,“坐在巴士里,从一次校外课回来的途中。每当暮色初显时,你总会有那种感觉——我是说关于房子的感觉——当空中还有光亮时,房子里也透出亮光……”
住进这个房子的一两年里,温妮弗雷德总是感到愉悦,晚上坐在炉火旁边,擦拭一张椭圆桌子,往窗台上的小花箱里浇水,从一片开阔的陆地俯视开去,能看到一座石砌的礼堂,它宽敞的台阶几个世纪以来被进进出出的无数已逝的人踩磨过。虽得忙于其他营生,但她像一个舞台布景中的鬼魅,为了匹配这个场景的美,练习着恰到好处的举动。这里逐渐变成她人生的一部分——那一处是比尔跌倒、膝盖流血的石板,那一处挂着她自己缝的窗帘,她就在同样一处窗前坐着缝的,缝好了之后又挂了上去,窗帘是白色的底色,图案是薰衣草和金雀花的花枝。最令人惊喜的是,在这栋房子里,比尔从没有吼叫过,也没有催逼谁,他既不无聊也不愠怒。他,就像他事先说的那样,忙碌,他扩张着自己的校外教学。他在约克郡海岸的南岸到北岸长途旅行,他还在斯卡伯勒、惠特比、卡尔弗利、皮克林开过课,大聊特聊大卫·赫伯特·劳伦斯、乔治·艾略特,仿佛他们的人生亟待被他讨论一样。他对那些年老的巡游循道宗牧师产生了兴趣,他们曾来到包括这座新家在内的不少村民家里,充满热情地讲过道。他正在写一本书,书名在不同时期各有不同:《英语与文化社群》《社群文化与英语》《英语·文化·社群》。他长时间的远离对温妮弗雷德来说是静心的机会,当他回来的时候,他跟她说他去了哪里,说过什么话。戈登小姐、海博夫妇、奇克小姐,会来吃晚餐;几位在这座小山村里预订了周末度假屋的北约克郡大学教职员,也来吃过晚餐。他们踩着风尘仆仆的靴子,穿着温暖的羊毛袜子徒步而来,还称赞过玫瑰花。
他们全家人在能从窗口看到玫瑰园并远眺原野的厨房里吃早餐。比尔坐在桌子的一端,温妮弗雷德坐在另一端。丹尼尔和玛丽并排坐在一侧,父女俩低头把碗里的粥倒入蜜糖后,螺旋式搅和着,把粥从熔金般的质感,搅和成灰色的粉状物。在丹尼尔和玛丽的对面,是威尔,他现在已经十岁了,矮壮结实,肤色深,浓密乌黑的眉毛底下是一双黑色眼睛。谁是他爸爸现在再清楚不过,同样清楚不过的是他一眼也不看他爸爸,也一句话不跟他爸爸说。威尔吃得又快又大声,咽下吐司面包和水煮蛋匆匆了事,准备上学去。比尔十分不明智地开启了关于威尔升学的话题讨论。威尔可以有获得奖学金去布莱斯福德·赖德就读的机会。作为比尔的外孙,在那儿学费可以减免很多;或者他可以继续读当地的公立学校,这样他就能一直住在这间“布莱斯小屋”中。比尔问丹尼尔:“你想不想去公立学校看看,既然你现在人在这儿。”
“我要看看威尔的意思。”丹尼尔说。
“我觉得这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威尔说,“因为不管怎么样,我想去的是欧沃博罗综合中学。我的朋友们每个人都去。?”
“关于综合学校的优缺点各有探讨,”比尔简洁明了地说,“尤其是对比旧的传统的教育体制。男孩子们在那些旧学校里能学到东西,这一点很重要。”
“在综合学校里也能学到东西啊。”威尔说。
“我没说他们学不到东西,所以你还是和你爸爸去看看那些学校比较好,一起去看看。”比尔说。
“你才是学校专家啊,外公,你去看看吧。”
“但我们至少得讨论一下你是不是要参加入学考试,威尔。”比尔说,他又转向丹尼尔,“威尔非常聪明,他的确聪明,你一定得跟他的校长谈一谈,校长对他的评价很高,是很高的。”
“我们现在不能讨论这个,”威尔说,“我得赶快去学校了。”
丹尼尔并不愚钝,他可以看得出来他儿子正在权衡是否要阻止他跟学校校长见面谈话,他又欣慰威尔还是从这一点上做出了一些让步。威尔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推,弄出了刺耳的摩擦声,穿上了防风夹克,背起了他沉重的书包。外婆温妮弗雷德递给他一个苹果、一块脆饼和他的保温瓶。威尔亲了亲外婆的脸颊,也亲了比尔,和妹妹玛丽道别,却跟丹尼尔点头致意。“回头见。”威尔嘟哝着。“稍后见。”父子两人都蹙起了眉头,紧张又疑惑。威尔离开了。
丹尼尔低下头,瞥到玛丽的手腕,她的小拳头紧握着她那忙个不停的勺子,玛丽每一块肌肉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高兴。玛丽说:“威尔想和基思·米基以及那个头发很怪的女孩儿一起去欧沃博罗。”她稍微想了一会儿,不是太有相关性地补充道,“你还不会立即离开吧,对吗,爸爸?你才刚到而已。你如果要来我的学校,我不介意,我可不介意。”
“我还可以再多住一段时间。”丹尼尔对玛丽说。
“嗯,多住一段时间。”玛丽说,“一段就好。”
有两个人翻过了原野的山脊,顺着牧羊的路线下行,来到他们家的后门。温妮弗雷德站起来,去多泡些茶。“是马库斯和杰奎琳,”她告诉丹尼尔,“他们正在做些研究,跟杰奎琳养的蜗牛有关的研究。杰奎琳正在修读一个跟那些蜗牛有关的博士学位。他们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往这边来,来数数蜗牛的数量或做些诸如此类的事情。”
“她来我们班讲过蜗牛的事。”玛丽说,“我们有一个蜗牛的聚居区,都是我们帮她养的蜗牛,我们做些实验,看看蜗牛都吃些什么,看看蜗牛的孩子们是什么颜色。我们有一本很大的蜗牛书,我们观察蜗牛,把蜗牛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很有用呢。”
“你觉得蜗牛有用就有用。”丹尼尔说着,丝毫没有不耐烦。
那两个人的身影很渺小,一开始最多只能分得清谁是谁。两个人都穿了带风帽的夹克和胶靴,也刚好适合这种潮湿的完美的“蜗牛天气”,两人都很瘦,蹦蹦跳跳地走路。丹尼尔不想见到马库斯。马库斯是斯蒂芬妮和弗雷德丽卡的弟弟。麻雀钻进冰箱底下,冰箱倒砸下来那天,他就在家里。丹尼尔从来也没有向马库斯问起,如果他能多留点儿神,他也许就能拯救斯蒂芬妮。丹尼尔惧怕自己的盛怒。马库斯当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处于一种混乱又焦虑的孤僻情绪中,那一整年,他都惹斯蒂芬妮生气,刺探斯蒂芬妮的隐私,像一只闷葫芦一样胡思乱想。“他是一个焦躁又没用的生物。”丹尼尔这么想,“他不过一会儿又将陷入他刚刚模模糊糊挣脱的那阵恍惚混沌中。”马库斯是丹尼尔重返这个家族的痛苦回忆的一部分,马库斯像是一个棒状生物,长着一张像坏掉的乳酪一般的脸,枯蜡又多汗,他站得很近,离插着冰箱插头的那堵墙很近,发着抖。“马库斯并不是……”丹尼尔那时候觉得,“马库斯并不是只顾自己的安危。”丹尼尔没有办法帮助他,因为马库斯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人会希望或期待丹尼尔能去帮马库斯。“就让他受罪吧。”丹尼尔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但现在,那个年轻男子和那个年轻女子,阔步从平原上走下来。并且,丹尼尔听见,马库斯走进玫瑰园墙的那道门时在笑。“他怎么可以笑得出来?”丹尼尔内心蹲着的那个恶魔问。“已经是1964年了,”丹尼尔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她死于1958年。我们却都活着。马库斯又是个年轻人。”马库斯有一个学位,丹尼尔并不确知是什么专业的学位,温妮弗雷德只是告诉丹尼尔,马库斯有个博士学位,现在是波特博士。他在北约克郡大学教书,刚刚加入一个重要的研究团队。“我们却都活着。”丹尼尔又对自己说了一遍,但他知道自己没“活着”。不算活着,根本是死的,死的。玛丽揪拉着他的毛衣:“来看看蜗牛吧,看看嘛。”
马库斯和杰奎琳脱下外衣,温妮弗雷德端上了热咖啡、吐司、培根和蛋。这些东西吃起来可真美味啊,尤其是在潮湿、昏暗又充满着泥煤味儿的荒野空气中搜寻了一番之后,经历了寒冷、日出和跋涉,这些东西真是可口。杰奎琳正在观察两种哈雷克斯蜗牛和两种雷莫瑞丽蜗牛,研究这些蜗牛群体的遗传变异,这些变异可以从蜗牛壳上形形色色的螺纹种类辨识出来。她带来一些蜗牛,有些会养在玛丽学校的蜗牛聚集区,还有些要送去北约克郡大学,玛丽惊叫着:“看看它们美丽的触角,看看它们的小嘴,它们有上千只牙齿,爸爸,你知道吗?杰奎琳告诉我啊……”
杰奎琳已经长成了一个健美的年轻女子,深棕色的及肩头发,有着金属丝般的卷儿。她的皮肤一看就是“户外型”,被太阳晒得有点儿黑,但很柔韧,还有一双明亮的棕色眼睛。以前,她常去一个叫?“青年基督教徒”的组织,和鲁茜一起去。丹尼尔好奇她会不会也是吉迪恩·法勒“喜悦孩童”的一员。丹尼尔告诉杰奎琳说,鲁茜把玛丽照顾得非常好。杰奎琳回答说她不知道鲁茜怎么能把那份工作坚持下来,日复一日的,多辛苦?杰奎琳的脸上有着自然的笑意,就算说着那样的话,还是笑着的。马库斯问候着:“嘿,丹尼尔!”边说边入座用早餐。他又问玛丽:“嘿,玛丽,你的头怎么样了?”玛丽说:“我还是记不起来我是怎么摔着的,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我竟然一无所知,真是很滑稽,我一无所知。”马库斯现在从事大脑神经科学研究,尤其是研究记忆这一部分,认同着玛丽的趣味论调。“你会想起来的,”他说,“你可能会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想起来,并且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记得。然后有一天,这段回忆突然清楚地浮现出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马库斯并不想见丹尼尔,一方面是丹尼尔自己的原因。因为丹尼尔记得马库斯站在电插座旁边,马库斯记得丹尼尔脸上的表情,丹尼尔从门外进来,丹尼尔看到了当下的情形。就像丹尼尔一样,马库斯也以为自己无法从震惊中复原。但他毕竟复原了。他想着,每次想到自己的复原,他觉得多亏了杰奎琳和鲁茜为他付出的悉心关怀。鲁茜抱着他的身体,一直等着,等到他能放声哭出来,然后擦去了他的眼泪。而杰奎琳,粗鲁地、冷酷地要求他对他身外的事物感兴趣。她拖着他去听课,一段时间后他听进去了;她又用自己的问题来轰炸他,他竟神奇地利用自己数学式的精确头脑,把她的问题都巧妙解决了,根本不用启动自己的一丝情感;她又在他后脚跟不上前脚的时候,带他去参加一趟趟的田野调查之旅;她把自己最有热情的事强加于他,那总体上是生态学研究的雏形。尽管他还沉浸在自己的痛楚中,却发现自己竟然对此是感兴趣的。是杰奎琳让他知道他感兴趣,是杰奎琳让他知道他还活着。他有一次和杰奎琳坐在暴风雨前夕的山口原野上一个洞穴里,那是一个乱石为墙、暗岩盖顶的洞穴。他们头顶上的岩石缝上,是盘根错节的线状物根茎,那些根茎通往地表的某处。根茎通过洞穴里流通着的空气,细嗅着摸回地面之上。它们垂悬依附、蜿蜒虬曲,这都出自于它们的生理本能。当暴风雨来临时,水开始浸满洞穴,黑色的小溪流为地面画上纹理,骤然降落的雨滴透出水光,岩石的面孔被分割成碎片,水顺着盲目的根茎坠落。他常常梦到那些黑暗的土块,那几滴明亮的水珠。一切就是那样的。是杰奎琳那种强大的精确度,让他意识到一切就是那样的,就像水顺隙而下的道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