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梭在两栋比较大的城楼之间,不是像洛绮丝女士猜测的那一栋通往庭院的城楼,而是另一栋通往幽暗隧道的城楼。隧道两壁或者是一栋栋建筑物的外缘,或者是坚实的石墙,顺着墙直下,就到了那个隧道的内部,有时候阴森隧道墙上那些高高的孔洞会被挂着的长柄灯点亮,在最深最暗的部分,墙上那些被烟熏黑的钩子上会被悬上亮着的灯笼。当隧道的全貌现形于眼前时,隧道像是用井道封闭着的,隧道上沿被一层又一层的住所掩盖着,一道回廊绕着一道回廊,一座巴洛克风格的阳台接邻着一座哥特式样的走廊,连串古典造型的窗户,越往上走窗的数量就越少,似是一种建筑上的优雅比例规则,在一个还未完工的用茅草遮蔽着的屋顶之下,大概设置了一个中世纪的牛棚吧。天空好远,非常遥远,对洛绮丝女士来说,若天空从她抵达那一刻是一种极浓烈的蓝色开始算起,那么高远杳渺的天空已经被指尖、牙齿、残桩和屋檐如死亡颅骨一般的轮廓线刮擦、涂抹得一塌糊涂。
居住区
考沃特把洛绮丝女士领进了为她准备好的起居室。他们两人穿越了许多路径、通道、拱门,上了多少楼梯,就下了多少台阶,所以她诧异于这栋建筑物的精巧、复杂。她的房门掩藏在长形画廊外墙上挂着的一条刺绣悬幅里,因为灯火摇曳不稳,她看不清楚悬幅上绣着什么,但她有印象,好像是成堆的树枝奋力地盘绕在一起,还有呈滚球状的**指向天空。另外,那是西瓜吧,在绿地上爆裂开来。
房间里,确是一片玫瑰色的柔光。一开始,洛绮丝女士以为自己置身于一间沐浴着火光的幽闭密室,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一间闺房中,窗上悬挂着半透明的玫瑰色丝绸的窗纱,正是经由这些窗纱,阳光透射进来。这个房间的布置很少——一张嵌入式的有抽屉的写字桌,用红木打造而成;一张同样用红木制作成的祈祷台,装上了玫瑰丝绒做成的软垫,这简直是可以想象到的最舒服的跪祷之处。其他的家具和布置多采用东方风格,矮矮的沙发,嵌入了象牙,摆放着大小和形状不同的丝绸坐垫;柔软的丝质地毯上织着波斯玫瑰、香石竹和顶端猩红色的雏菊;硕大而绵软的坐卧两用沙发,引诱着倦怠的躺卧,沙发上垂悬着海豹皮、开什米尔罩巾和狐皮,在灯花下看来颜色特别娇嫩。她跑进了卧室,那高脚大床像一艘大帆船一样,床顶上垂下来绣得满满的丝绸床纱,内衬着极薄细的平纹细布和网布。放在桌子和箱子上各处的,是亮度逼人的瓶瓶罐罐,散发出鲜花和麝香的气味。不单单是洛绮丝女士,任谁都想在那张被褥铺得松软舒适的秘**彻底消失。
洛绮丝女士从一个房间走入另一个房间,惊呼着,摩挲着,触碰着丝绸、象牙、玳瑁、华灯、锦缎、皮草和羽毛。当她把丝绸的窗帘拉开,把阳光迎进来,那玫瑰之光突然从各种布料和人工器皿上瞬间熄灭,焕发出一种有如白雪、奶油、象牙、北地皮毛、南方骨牙、银色蛲虫、浅金丝被般的全新的精致的色调。
但其后,一个深度的检视会揭露出:这种丰盈和富饶只是罩在如石般的冰冷和脆弱之上的一层薄薄的掩护,那石板路早已腐朽和松动,那墙面也片片剥落。但是这些窘况此时正在被织锦和褶布所掩盖,那莹白与瑰红只是为了尊荣洛绮丝女士。那像是一种极巧妙的映写:在一片红色、白色、玫瑰色和肉色的色泽中,贞洁的狩猎女神黛安娜正在银亮色初春的雪枝掩映下沐浴,还有可爱的、年轻的阿克泰翁[9],一半是红润的青春少年,一半是奶白色的牡鹿,身上溅洒着一团团耀眼的猩红色血液,这血液也从那苍白猎狗的亮白色利牙上滴落,猎狗们正在优雅地逼近阿克泰翁伸长着、喘息着的颈项。
孩子们的到来
第三天下午还没过完一半的时候,一大群人都集合在大阳台上,边喝酒边讨论接下来又该继续做些什么,来增加他们这种群体生活的愉快和充实。侍者和侍女斟着冒着气泡的麦芽酒和金色的葡萄酒,不断地倒往高脚杯和玻璃杯里。虽然已经决定了不存在主仆之别——可是这还是由“主人”决定的,当然,“仆人”们在这一点上没有被通知或参与商议——但是这条协议当时还没有正式生效,这条能为乱言塔居民们关系带来巨大改变的协议,生效的时间和方式都悬而未决。因为事先已经说好,要等所有人都到齐时充分讨论,如果动议一旦执行,那就视为贯彻实施。
洛绮丝女士、考沃特、图尔德斯·坎托和纳西斯,都在远眺着牧场和平原之外,因为眼光锐利的纳西斯发现碗形河谷边缘处的森林里有一些动静。从他们所有人站的角度,看到那片幽暗树影中间像是有一条爬虫在蠕动,周围追随着的是跳舞的蚂蚁,但当那条爬虫缓慢爬过牧场,它化成了一辆辆加了遮盖的运货马车和载人的四轮马车,旁边是荷着尖状武器的骑着马的护卫们。等他们再走近一些,一切都可以看清楚了:一共有三辆大型的运货马车,每一辆都由小公牛拉拽着;又更近了许多,那些小公牛竟然奇妙地都被装饰了花环,牛角的尖端还镀上了金。大阳台下面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是孩子们,孩子们来了!”阳台上的一群人静待着,俯瞰着他们踱进大门后,阳台上几个人才从一段又一段的楼梯上赶下来,来迎接这群终于抵达终点站的人。
从大阳台上,看不清这些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载着的是谁,除了那些赶车人,大家都穿着有头罩的厚重披风,手持鞭绳粗短的鞭子,和在乡下赶那些踉踉跄跄奇慢无比的牲口时使用的一样。的确,那些白色小牛的腹部两侧这里那里都有血迹,都是被鞭子抽打留下的痕迹,那些鞭子显然对这些坚持故意以缓慢速度前进的遍插鲜花的幼兽没什么用处。来时途中已经困难重重了,在路上驱动着这些看起来别扭的交通工具,往中心地带走就不是什么易事——如果乱言塔算是中心地带的话,当然还有那些马车发出的奇怪的、令人窒息的吱呀声,可怜的牛哞哞的叫声,当一行人终于出现在阴暗的乱言塔中庭,紧张的嘟哝声也传进正在乱言塔等待着的人耳里。
焦急盼到了这喜悦的一刻,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人们从每个角度涌上来,盖在马车顶上的遮挡物掀走,翻卷,打开,那些孩子小小的脸蛋、软软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攥紧的拳头,显露在众人眼前。有些孩子睡眼惺忪,舒展着四肢,试图从被夺走的睡眠中振奋起来;有些孩子机灵又淘气,对着即将展开的新旅程微笑;有的孩子则很胆怯,羞答答地垂着手,眨巴着快触到他们丰盈脸颊上的如丝般的睫毛;有些孩子在呜咽着——无论哪一群孩子中,总有爱哭的几个。他们不是按群分类的孩子,总体上都很雀跃、很嬉闹,有三两个爱哭鬼藏在其中,但很快他们的哭声就在一片兴奋中被压低下来,因为孩子们受到了欢迎,也被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双脚踩在了新天地的踏脚石上。他们在亲热的拥抱中被传递着,从一个怀里到另一个怀里,被轻轻吻着,被整理着他们的小衣服,高屋之下的影子中,回**着一片笑声和欢呼。
那些赶车人也被催促着赶紧从他们的座位上下来,加入欢庆的行列中。他们照做了,把斗篷从他们布满灰尘的脸庞上推到颈后,把鞭子卷起来收好。赶车人中的第一个是大家的老朋友墨丘利尤斯,身段柔软却肌肉发达,脸型像刀刃一般,笑容中有丝丝疑虑,这打动了辛西娅和歌莉娅这对孪生姐妹。尽管墨丘利尤斯安全抵达,但关于他的谣言传得很凶,说他从骑兵连脱逃;说他全身**被抓获,因为他当时在城中的娼寮里和一个妓女**;说他为了换取挚友阿明的性命,已经秘密在断头台上被处决;说他企图游过洪水泛滥的河流时,不幸溺亡。因为墨丘利尤斯的到来,所有与事实不符的谣传都不攻自破,众人情绪甚是激昂鼓舞。敏感的纳西斯、辛西娅和歌莉娅姐妹都经历过溺水、被斩首、被**生擒、被中断**、被追捕、缠斗、被树枝鞭打、登上绞首名单等险境。对于这些感受性很强的脆弱灵魂来说,唯一的慰藉其实就是这些“洒狗血”的编派拼凑——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就像他们高高兴兴出现在众人眼前这般,证实了那些谣传都是虚假的。
第二位赶车人,脸又圆又红得像向阳花,剪了歪歪斜斜的、黑玉色的头发,像从牢狱或军队中刚逃出来一两个星期似的。直到这个人把长袍甩向身后,随着那人发出的一阵洪亮笑声,人们才愕然发现长袍之下竟然掩盖着一具“波涛汹涌”的女性躯体,这就是爽朗的侠义浪女——佩尔妮女士,是很多情欲冒险中的女英雄,引人疑窦的风流韵事也是不少,但真假参半。考沃特和洛绮丝犹豫着,不知是否该上前拥抱她。她的鞭子在中庭里重重甩了一记,她大声表明她掌管的这群小人儿乖得不得了,该被赏赐一些甜食;还说在通过步哨时,小人儿们安静得像小老鼠一样,而在穿越山区时,又能像云雀般甜美高歌,这给她带来了极大的享受。她说她爱他们每一个人,她能把他们全部拥在怀中,用爱和幸福把他们压碎。
第三位赶车人走上前来,故意慢吞吞地推开蒙头斗篷,露出一张蓄着灰白胡须的灰白脸庞,脸面像旧皮革一样满是皱褶,眼珠是鸭蛋青色的。中庭霎时静下来,人群中蹿起一阵激动的耳语,因为没有人认得他,都在问旁边的人是否认得他或见过他。
洛绮丝女士像一道闪电似的、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个人身上有血腥味。”
那个人又向前走了一两步,拨弄着他的鞭子,胡须底下似乎还藏了一丝笑意,又或者没笑——不同人应该有不同的观感。
“你是谁?”考沃特问。
“你应该知道我啊,至少知道我的名字,你们其中有些人不光知道我的名字,”那个人说,“这真让人惋惜。”他补充道,但声音中没有惋惜的意思。
“如果不是凭空猜测,”费边满腹思虑地说,“我想你的名字应该是格里姆,你是国民军队的格里姆上校。”
“我曾经是国民军队的上校,”格里姆说,“在那之前,我还是皇家军队的上校,我一生都是职业军人。但我此刻人在此处,想要加入你们,如果你们允许的话。”
这番自我介绍后,围在马车周围的人们中间响起了更大的一阵嘟哝,甚至还有人发出嘘声,也有人重复着刚才洛绮丝说的:“这个人身上有血腥味。”
格里姆上校自如地站在人群中,看着人们或充满恨意或恐惧不已的脸,说道:“我身上的确有血腥味。我每天都嗅到这种气味,也感到作呕。我受够了血,城市里的排水沟流淌着血,面包块上也有血斑,苹果树更是被血灌溉,树上还有发臭的死尸跟苹果吊在一起。你们现在可能不相信我,但是一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职业杀人者,如果被施与了仁慈和自由,也将会是一个新社区的极好的创办人,就像你们的新社区。”
“这怎么可能?”歌莉娅大喊,“我们知道你的暴行,我们听过那些故事,折磨、惩罚、杀戮。杀戮过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良善、和谐、安全的同伴?”
“我们宁愿杀了他!”一个年轻人叫着,“我们应该把他置于令我们的家人和友人遭难的剑锋之下;我们应该用他的污血来血祭我们的盟约。”
格里姆说:“染血之人在任何家庭中、社会中、族系中,都是残忍嗜血的。我的职业就是让人感到残忍嗜血。我是一只可以侦察到无赖牧羊犬的狼,考沃特先生。我是一个精于控制的工具,也是一个可以用于制造恐怖的工具,我可以向您解释控制和恐怖的本质以及什么是用恐怖来控制。您现在可能觉得您并不需要知道这些,但这是所有男人都应该知道的,您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的,即使您将我驱逐或杀死。考沃特先生,我在你们的家族中是有着该隐印记的那个人。我有一双染血的红手,你们大多数人,应该说,大部分人都可能没有这双红手。但该隐之所以被做了记号,是为了防止亚当的子孙后代加害于该隐。一个人的过往所为并不能成为他全部的人生历史,我是这么认为的,根据您的信条,我以前服侍过的主人并不能钳制我的一生。您应该给我机会看看我也能平和地活着。”
“但我想不通你怎么能到这里来。”考沃特眉头紧皱着说。
“我说服了墨丘利尤斯和佩尔妮相信了我的身份,我说我是您的老朋友威耳廷努斯。但我必须遗憾地通知您,威耳廷努斯已经死在地下密牢里。我伪造了您的信笺,使他们信服。尊敬的先生,您一定不能怪罪他们,因为我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
“他以后会引来国民军队。”梅维丝说。
“那怎么会呢?”格里姆问,“那我当初为什么要来呢?如此公然又独自前来,现在我坦白了身份,把我的命运交给了你们。如果军队真的秘密跟踪而来,不,如果我想那么做,我会把军队带来跟你们见面。但是我不想那么做——你们的希望也是我的,我亲爱的朋友们——我衷心希望你们能成为我的好朋友。军队不会来这里侵扰你们,我也不再是上校格里姆,我是平民格里姆,又灰白又苍老、想在晚年换得一个新开始的格里姆,如果你们允许的话。”
“拒绝他加入我们。”洛绮丝女士皱着鼻子说。
考沃特却说:“但他的言语是成立的,他可以留下,直到我们中任何人觉察到他在我们的大家庭中制造有害的影响。因为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改变和自我救赎,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但是他必须被监视着,看他刚才的话是因老奸巨猾而说,还是为改过迁善而说。”
最后,所有人都一起进入了城堡里,讨论起了今天的日程。
[1] 卫矛果的英文原词“spindle-berry”,由spindle(纺锤)和berry(浆果)组成。
[2] 阿勒山(Mount Ararat),亦译为“亚拉腊山”,位于土耳其东部,据《圣经》载,大洪水后诺亚方舟即停于此。
[3] 原句是:Homo homini deus est, homo homini lupus est,拉丁习语。
[4] 指斯特芬·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 1842—1898), 19世纪法国诗人,文学评论家,是早期象征主义诗歌代表人物。
[5] 塞缪尔·帕尔默(Samuel Palmer, 1805—1881),英国画家、作家,是英国浪漫主义画家中的代表人物。但本书中的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是作者虚构的一所学校。
[6] 奈杰尔的姓“Reiver”,在英文中有“掠夺者”之意。
[7] 布兰原文“Bran”,传说中凯尔特人的上帝和巨人般的不列颠统治者。
[8] 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 1914—1953),威尔士诗人、作家。
[9] 阿克泰翁(Actaeon),也译为阿克特翁、阿克托安,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