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新治去参加青年会的例会。青年会是更改后的名字,过去叫“寝屋”,是小伙子们的一种合宿制度。直到今天,比起在自家睡觉,许多小伙子还是更喜欢在这个简陋无趣的海滨小屋中留宿。在这里,他们可以自由地讨论教育、卫生、沉船打捞、海难救助,或者从古至今都被视为年轻人活动的狮子舞和盂兰盆舞[10]。一来到这里,小伙子们就感到自己和公共生活产生了联系,体会到男子汉应该肩负的那种令人愉悦的重担。
海风吹得关闭的挡雨窗咔嗒作响,煤油灯摇曳不定,忽明忽暗。门外就是近在眼前的夜幕下的大海。潮水的轰鸣,似乎在对油灯下小伙子们光影斑驳的快活面孔诉说大自然的不安与力量。
新治一进屋,就看见煤油灯下一个小伙子趴在地上,让朋友用生了点锈的理发推子给他理发。新治微微一笑,靠墙抱膝坐下。他总是这样默默倾听别人的意见。
小伙子们放声大笑,互相夸耀着今天的捕鱼收获,毫不客气地嘲骂对方。好读书的小伙子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屋内备置的过期杂志。也有人以同样的热忱埋头翻阅漫画书。他们用就其年龄而言偏粗大的手压着书页,弄不懂那页漫画哪里幽默,琢磨了两三分钟才笑出声来。
在这里,新治又听到了那个少女的消息。一个齿列不齐的少年张大嘴笑了一通后,道:“说起初江啊……”
只有这只言片语飘进了新治的耳朵,之后的话就被旁人嘈杂的笑声淹没了,没能听清。
新治本是个万事不挂心的少年,但这个名字却像一道巨大的难题,令他心烦意乱,不得解脱。单单听到这个名字,他就脸颊发烧,心脏狂跳。明明只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可偏偏产生了只有剧烈劳动时才会发生的变化,这着实有点可怕。他用手掌试着摸了摸脸颊,感觉这发烫的脸颊似乎是别人的。一种他自己不明所以的东西伤了他的自尊心,懊恼让他的脸颊更红了。
大家就这样等待着支部长川本安夫的到来。安夫虽然只有十九岁,却是村中名门之后,具有带领大家前进的魅力,年纪轻轻便已经懂得摆架子,每次集会必定姗姗来迟。
门被砰的一声拉开,安夫进来了。他身材肥硕,面膛红润,遗传自爱喝酒的父亲。虽然长相并不令人厌恶,稀疏的眉毛却透着一丝狡猾。他用一口流利的标准语[11]说:“来晚了,非常抱歉。那么,咱们马上讨论下个月的工作吧。”说着,安夫就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他不知为何显得特别着急。“根据之前的计划,要进行的工作有,嗯……召开敬老会和搬运农道建筑石料。此外,为了灭鼠,村议会还委托我们清扫下水道。嗯……这些工作,都要在狂风暴雨、不能出海捕鱼的日子进行。捉老鼠的活儿啥时候干都无所谓。就算在下水道以外的地方杀了老鼠,警察也不会把我们抓起来的。”
众人哄堂大笑。
“哈哈,没错,没错。”有人说。
接下来他又提议请校医做卫生报告、举办辩论大赛等。可旧历新年刚过,对集会已经厌烦的小伙子们根本提不起兴趣。然后,大家针对油印会刊《孤岛》举行了集体评议会。刊物中,一个好读书的小伙子在自己所写的随感末尾引用了魏尔伦[12]的诗句,这成了大家品评的对象。
不知我那悲哀的心,
为何在大海中央,
战战兢兢地振动疯狂的翅膀,
跃跃欲飞。
“‘战战兢兢’是什么?”
“‘战战兢兢’就是‘战战兢兢’呀。”
“是‘慌慌张张’的误写吧。”
“对啊对啊,‘慌慌张张’同‘疯狂’搭配才说得通嘛。”
“魏尔伦是什么人?”
“法国的伟大诗人。”
“什么呀,搞不懂。难道不是从哪首流行歌里摘出来的吗?”
就这样,例会一如既往地在相互笑骂中结束了。支部长安夫匆匆赶了回去,新治不明缘由,便抓住一个朋友打听。
“你不知道吗?”朋友说,“宫田家照大爷的女儿回来啦,他被叫去参加贺宴了。”
新治没有被邀请参加宴会。他平时总是同朋友们一路说笑着回家,这次却早早地独自溜出来,沿着海滨向八代神社的石阶走去。他在斜坡上层层叠叠的房屋中找到了宫田家的灯光。那灯光和其他人家一样,都来自煤油灯。虽然看不见宴会的情形,但在煤油灯晃晃悠悠的火焰下,少女的脸颊上想必摇曳着她娴静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的影子。
新治来到石阶下方,仰望松影斑驳的二百级白色石阶,然后拾级而上,木屐发出清脆的回响。神社周围没有人影,神官家的灯火也已经熄灭。
小伙子一口气登上二百级石阶,厚实的胸膛没有丝毫起伏。他在神社前谦恭地俯下身子,把十日元硬币投入功德箱,然后咬牙再投入十日元硬币。伴随着响彻庭院的拜神拍手声,新治在心里祈祷:
“神啊,请保佑大海风平浪静,捕鱼大获丰收,全村越发兴旺!我还是少年,请保佑我成为对大海、捕鱼、行船、天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优秀渔夫吧!请保佑我慈祥的母亲和幼小的弟弟!请在海女下海的季节,保佑海中的母亲免遭各种危险的侵袭!……还有一个无理的请求,请有一天给我这样的人也赐下一个温柔美丽的新娘!……比如回到宫田照吉家的姑娘那样的……”
风来了,松树梢头沙沙作响。这时,吹入神社幽暗深处的风发出了庄严的回响。海神似乎俯允了小伙子的祈求。
新治仰望星空,做了个深呼吸,心想:我的祈祷如此自私,神不会降下惩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