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天之后,狂风大作。波涛越过歌岛港的防波堤,溅起高高的水花。大海到处雪浪翻滚。
天气晴朗,可由于大风,全村还在休渔。于是,母亲让新治上午搬完青年会的石材之后,去把她在山里收集的柴火运回来。那些柴火放在山上的原陆军观察哨遗址,上面扎了红布。
新治背上装柴火的木架离开家,去观察哨的路要经过灯塔。拐过女人坡之后,风竟然不可思议地停了。灯塔长家里静悄悄的,或许正在午睡。灯塔的值班小屋里,可以看见桌前灯塔员的背影,收音机里播放着音乐。攀爬灯塔后面的松林陡坡时,新治出汗了。
山上阒寂无声,不只没有人影,连一条流浪的野狗也没有。这座岛上,因为土地神的忌讳,不要说野狗,连一条家狗也没有。岛上全是斜坡,土地狭窄,所以也没有运输用的牛马。说到家畜,仅有家猫而已。村中一排排房屋之间,是一层层台阶般向下延伸的石子小路。家猫沿着小路走下来,尾巴尖儿拂过房屋投下的不规则的清晰阴影。
小伙子登上山顶,这里是歌岛的最高处。不过,因为四周长满了杨桐和胡颓子等灌木和高高的野草,视野并不开阔,只听得见从草木之间传来的海潮声。从这附近往南下山的路,几乎全被灌木和野草侵占。去观察哨遗址的话,必须绕相当长的路。
不一会儿,松林沙地那边就露出了钢筋混凝土构造的三层观察哨。这座白色的废墟在周围渺无人迹的大自然中显得十分怪异。当年,伊良湖海岬对面的小中山试射场会发射试射炮,士兵则会在二楼阳台上用双筒望远镜确认着弹点。室内的参谋问落在了哪里,士兵做出回答。直到战争开始,宿营的士兵就一直重复着这样的生活,总把不知不觉减少的粮草归咎于狸猫作祟。
小伙子瞧了瞧观察哨的第一层,捆好的枯松针堆得像小山一样。这一层似乎是用来放置杂物的,由于窗户极小,有几扇窗户的玻璃竟然完好无损。借助从中透过的微弱光亮,他立刻找到了母亲做的标记。几捆柴火上扎着红布条,上面用稚拙的墨字写着母亲的名字:久保登美。
新治放下背着的木架,将枯松针和成捆的柴火绑上去。许久没来观察哨,马上就回去的话未免太可惜。于是他把东西暂时放在一边,迈上了混凝土楼梯。
这时,楼上发出了木石相撞的轻微声响。他屏气细听,声音又没有了,肯定是心理作用吧。
登上楼梯,来到废墟的第二层。巨大的窗户没有玻璃也没有窗框。窗外是环绕四周的凄凉大海。阳台的铁栅栏也不见了,淡墨色的墙壁上残留着士兵们用白粉笔胡乱涂写的字迹。
新治继续上楼。目光透过三楼窗户落在折断的国旗旗杆上时,他听到了有人啜泣的声音。这一次听得相当分明。他猛然跃起,穿着运动鞋的双脚轻盈地跑上了屋顶。
见到这个连脚步声都没发出的小伙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大吃一惊的毋宁说是对方。正在哭泣的是一位穿木屐的少女。她止住哭声,呆站在原地。原来是初江。
这意想不到的幸福会面让小伙子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两人如同在森林里偶遇的两只动物,警戒心和好奇心交织,只是面面相觑地站在那里。新治好不容易才开口问道:“你是初江吧?”
初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但随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知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这个小伙子那双拼命睁大的饱含真诚的乌黑眸子,似乎让初江想起了海滨上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看的那个小伙子的面孔。
“是你在哭吗?”
“是我。”
“为什么哭呀?”新治像警察一样盘问道。
没想到少女回答得相当爽快。原来,灯塔长夫人召集村里有志学习的少女,教授她们行为举止的礼仪,因为初江是头一次参加,来得太早,便说爬上后山转转也无妨,结果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这时,二人头上有鸟影掠过,是隼。新治认为这是吉兆。于是,向来笨嘴拙舌的他竟然伶牙俐齿起来,恢复了平常的男子汉气度,提议说,他正要经过灯塔回家,可以将她送到那里。少女根本无意擦拭流下的眼泪,嫣然一笑,仿佛雨中射出的一道阳光。
初江身穿黑哔叽裤和红毛衣,脚上套着红天鹅绒短袜,下面蹬着一双木屐。她站起身,从屋顶边上的混凝土护墙俯瞰着大海,问道:“这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呀?”
新治同她稍微隔开一段距离,也靠在护墙上,答道:“是观察哨。从这里可以观察大炮的炮弹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岛的南侧被山峦遮挡,没有风。阳光照耀下的太平洋尽收眼底。悬崖的松树下面,耸立着被海鸬鹚粪染成白色的岩角。岛附近的海面因为海底的黑海带而呈现出黑褐色。滚滚怒涛拍打着高大的岩石,水花四溅。新治指着其中一块解释道:“那是黑岛,铃木警官就是在那里钓鱼时被海浪卷走的。”
这样的状态让新治感到十分幸福,但初江必须前往灯塔长家的时刻已然迫近。初江起身离开混凝土护墙,转向新治说:“我要走了。”
新治没有回答,露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因为初江胸前的红毛衣上印出了一道横向黑线。
初江觉察到异常,这才发现混凝土护墙边缘又黑又脏,而自己的胸部先前刚好一直靠在上面。她低下头,用手掌拍打自己的胸脯。毛衣下很像隐藏着什么坚挺的支撑物,那微微的隆起在胡乱拍打下竟微妙地摇晃起来。新治赞叹不已地注视着这一幕。在她手掌的拍打下,**反倒如同嬉戏的小动物一般。那富有运动弹力的柔软**令小伙子心旌**漾。那道黑色的污迹被拍打掉了。
新治首先起身,走下混凝土楼梯,身后初江的木屐发出轻微却又十分清脆的声响,在废墟四壁回**。从二楼走下一楼时,新治背后的木屐声戛然而止。新治一回头,看见少女在笑。
“你笑什么?”
“我黑,但你比我还黑呢。”
“什么?”
“你被晒得太厉害啦。”
小伙子没来由地笑着走下楼梯。正要这样径直走掉的时候,他忽然转身回来——差点忘了母亲交代他来取的柴火。
从那里返回灯塔的路上,新治背着小山一样的一捆捆松针走在少女前面,被问到姓名时才第一次自报家门。随后又连忙补充了一句,拜托少女不要把自己的名字和他们在此相遇的事告诉别人。新治深知村里人爱嚼舌根,初江承诺自己不会说。担心村里人说闲话这一最正当的理由,将这次极普通的偶遇变成了两个人的秘密。
新治默默地走着,还没等他想出下次见面的方法,两人就来到了可以俯瞰灯塔的地方。小伙子告诉了少女一条可以下到灯塔长宿舍背后的近道,自己则在那里同少女分了手,特意绕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