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落了点毛毛雨。到了曲丛水的院子里,他正蹲在屋檐下剥山豆。山豆又叫岩豆,可以果腹,味道不好,吃多了拉不出屎来。我八岁那年,寨上就有个族人因山豆吃多了,躺在**哼了好几天,死的时候肚子像面薄皮鼓。看我进来,曲丛水把一把山豆丢进脚边的碗里,说:“你们燕子峡的男人不是都上崖了吗?你来干啥?”我把米袋子卸下来,说:“我爸让我给你送点米来。”曲丛水黑着脸摆摆手说:“我肠子饿朽了,吃不得他的富贵食。”没等我说话,他冷哼一声,接着说:“为了几个卵子钱爬上爬下,猴啊?”往地上啐了一泡口水,曲丛水又说:“对面崖上的祖宗都看着呢!”
“我啥时候能进燕王宫?”我问他。
“燕子都不来了,还爬个?啊?”他大声吼,“这个引路师傅我不当了,教好了还不是去当猴。”
我没说话,把米袋子撂地上走了。刚到院外,袋子从院墙上飞了出来,啪嗒掉我面前。
院墙后传来曲丛水的声音:“跟来辛苦说,这种爬法,落崖了,悬棺休想给老子搁进去。”
看我悻悻回来,来辛苦也没问,就像他早知道曲丛水不会要这米似的。进屋时才听见他蹲在屋檐下咕哝了一句:“咬卵匠。”
时节一晃入了仲夏,猫跳河更热闹了,每天都有无数的皮筏子下来。来辛苦他们更繁忙了,一天要上上下下十多次。和河边的喧嚣相比,崖上的村寨则安静了许多。不必为填饱肚子发愁的日子显得从容而慵懒。女人们拉条凳子坐在阴凉处纳鞋底,三三两两,围成一圈,不时还有会心的笑容。老人们眯着眼把自己摊晒在阳光下,神情遥远。
对于猫跳河上日日的重复,我实在打不起精神来。每天给来辛苦送完饭,我都慌慌地赶忙逃走。兴许是在这和闹热绝缘的崇山峻岭之间存活的日子太久了,我特别怕那种无序的喧闹,听得久了就会心慌。不愿去河边,又不甘于寨上的百无聊赖,总得找一些生趣才行。
一大早弄了两只松油火把,我准备去祖祠崖看看。我想洞里肯定还有许多未知的新奇。
进了洞,没有了第一次时的不安和恐惧,倒像是拜会一些熟识的人。没了怕惧,就敢东张西望,好好看看这洞里的形状。
洞口很小,内里却极其宽阔,松油火把的光芒无法触摸到洞穴的边界,只有些影影绰绰的轮廓。依旧有风,从暗黑的深处一浪一浪涌过来,火光摇摇晃晃。本以为有奇景,一路过来,都是极其普通的钟乳石。
到了石门坎处,心跳变得快了许多,前面就是仙宿石屋了,想着就要见到那不时在梦中重现的景象,脚步就变得快了。
耀眼的白光中,我径直走进里屋。
还未进屋,就听见了密集的喧闹。探进头一看,所有人都在忙碌。娃娃们在大人堆里跑来跑去,借助大人密麻高大的身影正玩躲猫猫呢!一个藏好的女娃被揪了出来,旋即发出哈哈的笑声。大人们则神情严肃地收拾着地上的物事。一个女人蹲在地上,把一包衣物往雕有牡丹花的箱子里塞,她看起来心情不好,塞进去一件就咕哝一声,塞进去一件又咕哝一声。一个娃娃猫着腰藏到她面前,她伸手一拨,大声说:一边躲去,不要碍着我做事。帮不上忙的老人也没闲着。一个先深吸一口气,扎紧腰带,扯扯衣服下摆,然后拐杖使劲往地上杵一杵,轻喊一声:上路咯!另一个正弯腰绑扎草鞋的绊子,抬头说:要跟紧哟!转到阴山背后你就出不来咯!
寻了半天,我才看见那个见过两次的汉子。手里的扁担往石壁上敲敲,他朗声说:啥都不要带,用不上。那些正忙着收拾的停了下来,望着他。点点头,他又说:明明晓得用不上,还带着干啥嘛?再说山高路远,无牵无挂的还好赶路些。大家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尘土,全都安静了下来。那个汉子扁担往石门一指,人群就向我这边依次过来。我慌忙闪到一边,他们从我身边轻轻走过,没人看我一眼,连那些从我身边蹦跳过去的细娃也没有谁看我一眼。手持扁担的汉子最后一个出来,和我擦肩的瞬间我见他朝我看了一眼,还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然后他就尾随着人流去了。我喊了一声:喂。他没回头,也没应答。我连忙追上去,刚追到外室门口,手里的火把噗的一声就熄灭了。我连忙蹲下来,摸出火柴,划了好几十下都没能划燃。无奈一屁股坐下来,听着黑暗中娃娃们嬉闹的声音逐渐远去。
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我才摸索着站起来,把火把夹在腋下,划动火柴,哧的一声,一抹光亮驱散了浓密的黑暗,那点光芒弱弱跳动了几下,才慢慢稳住身形。点燃火把,我折回石室。转进里屋,我的心差点儿就蹦出了胸口。
男女老幼挤在一起,每一张面容都栩栩如生。
我使劲扯了扯耳朵,钻心地疼。
踩着碎步挨过去,蹲下来,先看看老熟人。
我确信他在熟睡,我简直可以看到他呼吸时候鼻翼的翕动。我举高火把,挨个儿检视了一遍。全都似曾相识,他们就像你在燕子峡爬坡上坎时遇到的那些乡人,或是热情地寒暄一番,要不就是打个招呼,甚至相互点点头,然后各奔各路。
忽然,我觉得石屋一下亮了许多。以为是火把旺了,抬头一看,火焰正在萎缩。那光越来越强,越来越白,晃得我眼睛生疼。眼前沉睡着的那些躯体,全都粉碎开去,在眼前腾起一层薄雾。
几乎就在眨眼间,他们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眼的白光是跟着他们一起消失的,石室最后剩下我举着的那点虚弱的橘黄。靠着石壁,我真觉累了,像是在天梯道上下了好几个来回。
我想睡了。
一觉醒来,火把早已熄灭,巨大的黑暗包围着我。点燃火把一路踉跄着出来,我发现已然黄昏了。
就在那个黄昏,我在回家的崖壁上遇见了来向南。他背上捆着一个饱满的蛇皮口袋,耸动着身子往崖下降落。
我喊他:“二叔,又要走啊?”
他点点头。
“去哪儿呢?”
他摇摇头。
我说:“都没想好去哪里,咋就要走呢?”
他没应我话,顺着石壁梭下去了。
我的族叔来向南就这样悄无声息再次离开了燕子峡,就像一只远飞的鹰燕,可能明天回来,也可能明年回来。但我始终相信,他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