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年这个时节不同,今年八月的燕子峡,窄土和石缝中见不着了战战兢兢的玉米、大豆,蒿草却占领了那些地盘,郁郁葱葱,青翠欲滴。不怪它们长得好,实在是老天太晓事了,像是个深谙农事的庄稼把式,雨水布置得及时均匀。
远近的苍翠让来高粱情绪低落。他坐在寨上那块石头上,长长短短叹着气。他说这样的雨水,如果有了燕粪,能搬回多少粮食啊!他的哀伤不止这个,更大的伤痛是他那条假腿没能让他腾云驾雾。我陪他试着爬了两回悬棺崖,不晓得是年纪大了还是假腿带来的障碍,上去两丈就动不了了。正午我给他送粮食,看见他又开始在院子里劈劈砍砍。以为他要重新做条假腿,就问他,他摇着头说靠那个是上不去了。我说那你这是做啥呢?他展开双手,又指了指后背,我半天没明白过来。看我云里雾里,他嘬着嘴咕咕叫了两声。我说这是鹰燕。他得意地呵呵笑了,说老子就是要做一对翅膀,像鹰燕样地飞进崖上那口棺材。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那是一对翅膀,就说怕是飞不起来吧?来高粱白了我一眼,说不试咋晓得。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寨口的石头上见不着来高粱了。他把自己按在院子里,刀劈刨走,心无旁骛捣鼓他那对木翅膀。他的专心让我吃惊。那天我心急火燎跳进他院门,跟他说出大事了,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以为他没听清,我又扯着嗓子喊说:“出大事了。”扭过头,他淡淡对我说:“把你脚边的锉子递给我。”我捡起锉子递给他,接过去把一处榫头锉平,他抖开那扇翅膀,笑容满面问:“你看安逸不?”
我说:“我爸他们和漂流公司的人打起来了。”
“跟你说,做这个翅膀最关键的就是扇叶,要薄,还要兜得住风。”他说。
“打得凶得很,”我比画着说,“都见血了。”
“翅膀倒是好做,起飞的地点不好选。”他皱着眉说。
看他不理睬,我跳着跑出了院门。这样大的事情,他竟然一点儿不在意,我看他八成是老颠东了。
蹦着回到家,来辛苦他们几个已经回来了。母亲正往一个汉子头上捆绷带,绷带是用我那件满是窟窿的红汗衫撕成的。来回捆扎了好几道,还是没能止住血。鲜血顺着他的脖子一直往下淌,把衣服都打湿了。其余几个也都带着伤,垂头丧气散落在院子里。来辛苦坐在大门门槛上,脸色像脱了水的紫茄子。他忽地一挥手说:“喊冷静点,冷静点,就是不听,这下好了。”
满头是血的汉子挣脱母亲的双手,一把把绷带从头上扯下来,一口血沫子啐在地上,吼:“你忍得住你忍,老子反正忍不住。”
来辛苦听完垂着头,牙齿咬得咯咯响,然后一巴掌拍在门框上。
“不爬了,饿死也不爬了。”
来辛苦吼完,没人说话了,大家都低着头,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只有粗重的喘气声。
本来一切如旧,筏子满载着尖叫声横冲直撞着下来,岸上陈列着湿漉漉的男男女女,来辛苦他们在游人的惊呼声中爬上爬下。安然一直延续到中午时分,来辛苦刚吃完我送的饭,就来了一个人,说他是漂流公司的经理,有事情要和来辛苦他们商量一下。他从筏子上下来,把来辛苦他们几个召过去,擦着眼镜片上的水渍说:“你们这个徒手攀岩很厉害,是对漂流项目很好的补充。我们找专家论证过,说你们这个项目如果能更古朴原始一些,就更有吸引力。”
来辛苦摇了摇头。
经理看出了来辛苦没能消化掉他的话,干咳一声,说:“以前你们咋个爬法?”
来辛苦一愣,说:“就这样爬的啊!”
摇摇头,经理说:“这样爬太平淡了,得改。”
“咋改?”来辛苦问。
“光着身子爬,”经理微微一笑,“这样原始味道就更浓了。”
“你说啥?”来辛苦身后一个汉子直着脖子问。
“当然了,也不是全光,可以穿条裤衩儿,或者绑块布条子,这样—”
没等经理说完,我就看见一个硕大的拳头快速越过来辛苦的脑袋,径直砸在经理的额头上,嘭的一声空响,瘦弱的经理像片黄菜叶一样飘出去好远。
“放你妈的狗屁。”打人的汉子扒开人群跳出来吼。
战斗就是这样开始的,漂流公司人多,燕子峡这边力猛。打斗很激烈,最终双拳难敌四手,一支烟工夫不到,燕子峡的汉子们就趴下了。
刚开始,我还捞脚挽手准备帮忙,可最后我却选择了去通知来高粱。我没有仔细深究过为啥会有这样的选择,来高粱老胳膊老腿,越过门槛都费力,通知他也不晓得有个啥用。
攀岩表演在这场打斗后结束了,日子又回到了之前的战战兢兢。
清晨我出门采野菜,地里的丰厚让我大吃一惊,鹅儿肠、车前草、蛤蟆菜、黄芽尖,这些饭桌上的常客,在石缝土坎上摇晃着丰腴的身姿。还没转过寨头的垭口,提篮已经装得满满当当了。提着篮子刚折回道上,就看见来高粱驭着他的假腿摇晃着过来。
“二老祖,干啥呢?”我问。
摇摇手里的篮子,他说:“向土地讨口吃的咯。”
我们这边说摘野菜不叫摘野菜,喊作向土地讨口吃的。泥巴确是稀罕,可毕竟还是养活了一寨人,不管时节好坏,寨人都觉得是土地的惠赐。收得多了,说明上一年一寨人恶事行得少;收成稀疏,那就定是背地有人触了神灵。
我把摘好的野菜全倒进来高粱的篮子,说:“老祖你脚程不好,先回吧,反正菜正旺盛,费不了多大力气就能摘满。”
拍拍我的脑袋,来高粱说:“娃,你过来,给我说说你爸他们干架的事情。”
我说:“那天我跟你说,你不是懒得听吗?”
笑笑,来高粱说:“我那时候在做正事,要紧的正事,要听你说了,就影响我了。”
把篮子放在地上,我跟他说了那天发生的事情。
“还爬吗?他们。”他问我。
我摇摇头。
然后他就笑了,一张脸像是乌云散尽的晴空。
停止了爬岩,来辛苦变得寡言了。每天他都起得很早,在院中架上磨石,把闲置的农具翻出来,咯吱咯吱,一磨就是一早上。挖锄、镰刀、尖嘴锹全都被他磨得闪亮。母亲蹲在屋檐下削土豆,不时念叨:“又不是耕种时节,也不晓得磨它们干啥?”来辛苦恨了母亲一眼,也不答话,埋头继续。磨完了,把那些铮亮挂上墙壁,来辛苦转到水缸边咕噜噜灌下一瓢水,折身回屋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