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他知道,虽然夜已经很深,尤塞夫这时还正在码头边上他的一处账房里算账。这座白颜色的两层小楼伫立在非洲大陆边上一座木头码头旁边,军用汽油库过去不远的地方。对着陆地一面,窗户没有遮严,从窗帘下面露出一道灯光来。斯考比在板条包装箱中间穿行着,一个警察迎面过来给他敬了个礼。“平安无事吗,班长?”

“平安无事,长官。”

“你在克鲁镇头上巡逻过了吗?”

“是的,长官。一切都很平静,长官。”从警察的过分流利的回答里,斯考比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

“码头耗子露头了吗?”

“没有,长官。安静得像坟墓一样。”从这句陈腐的比喻可以知道,这个警察曾在教会学校念过书。

“好吧,晚安。”

“晚安,长官。”

斯考比继续往前走。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和尤塞夫见面了——从尤塞夫用信来讹诈他的那个晚上起就一直没有见到过,现在他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很想同这个折磨着他的人见上一面。迎面这座白色小楼房对他有一股吸引力,仿佛躲藏在里面的是他的唯一的伙伴,是他唯一信得过的人。至少这个讹诈过他的人比别人更加了解他,他可以坐在这个荒唐可笑的大胖子对面把所有真实想法都告诉他。在这个谎言的新天地里,他的讹诈者是个老内行,他条条路径都熟悉,他可以给你出主意,甚至还可以帮个忙……威尔逊从木箱堆的拐角处走过来。斯考比的手电筒照在他的脸上像是照在一张地图上。

“啊,威尔逊,”斯考比说,“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

“没有。”威尔逊说。斯考比不安地想:他是多么恨我呀。

“你弄到码头通行证了吗?”

“弄到了。”

“别走近克鲁镇。一个人到那边去不安全。鼻子不出血了吗?”

“不出了。”威尔逊说。他一点儿也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看来他有一种习惯,总是挡着别人的路,他是一个需要别人绕道而行的人。

“好吧,我得向你说晚安了,威尔逊。到我家去吧,什么时候都可以。露易丝……”

威尔逊说:“我爱她,斯考比。”

“我想你是爱她的。”斯考比说,“她很喜欢你,威尔逊。”

“我爱她。”威尔逊重复了一句,他拉了拉盖在板条箱上的苫布说,“你不懂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爱。你什么人都不爱,只爱你自己,只爱你那卑鄙龌龊的自己。”

“你的神经太紧张了,这都是气候的缘故。快回去歇着吧。”

“如果你爱她的话,就做不出你现在做的事来了。”越过黑乎乎的潮水,从一条望不见的船上传来留声机放出的令人心酸的流行小调。值勤警察在查问看守人。有人回答口令。斯考比把手里的电筒放低,直到电筒的光束只照着威尔逊的防蚊靴。斯考比说:“爱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威尔逊。你诗读得太多了。”

“如果我把什么事都告诉她——把你同罗尔特太太的事,你怎么办呢?”

“但是你已经告诉她了,威尔逊,把你信以为真的事都告诉她了。可是她还是宁可相信我的话。”

“有一天我会把你毁掉的,斯考比。”

“这对露易丝有好处吗?”

“我可以使她幸福。”威尔逊说,他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他的带着哭腔的语调把斯考比带到十五年以前,那时,这个站在大海边上、在海水吮咂码头木板的嘈杂细语中同威尔逊谈话的满身污垢的老头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他用温和的语调说:“你会这样做的。我知道你会的。也许……”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本来预备怎样把这句话说完,不知道他心里曾经掠过一个什么可以安慰威尔逊的模糊的闪念。相反,看着这个站在板条箱旁边的既无知又知道那么多内情的人,这个一脑子浪漫主义的长腿细胳膊的青年,他又不由得一阵怒气往上撞。他说:“顺便说一句,我希望你别再侦查我的行踪了。”

“这是我的工作。”威尔逊坦白承认说,他的两只脚在手电筒的光亮里来回挪动着。

“你侦查到的事一点儿也不重要。”他把威尔逊扔在汽油桶旁边,向前走去。当他走上尤塞夫的账房的台阶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在威尔逊站的地方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一个满怀仇恨盯着他的黑影。这个人回家去马上会写一份报告:“十一点二十五分,我看到斯考比少校显然根据预先约定走向……”

斯考比在门上敲了一下,径直走进尤塞夫待的一间房子。尤塞夫双腿搭在桌上,正半躺半坐地仰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向一个黑人职员口述账目。“火柴盒图案的五百匹,水桶和沙子图案的七百五十匹,扑克牌点子人造丝六百匹——”他并没有打断自己的口述,只是怀着希望与忧虑抬头望着斯考比,直到把一段账目说完,他才大声吆喝他的账房说:“走吧。过一会儿再来。告诉我的听差说我现在不会客。”他把腿从桌子上拿下来,站起身,伸出一只松软的大手:“欢迎你,斯考比少校。”他又把手放下来,像甩掉一块用不到的布料,“这是你第一次光临我的账房,斯考比少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要到你这儿来,尤塞夫。”

“咱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尤塞夫坐下来,一颗大脑袋倦怠地托在手掌上,好像托的是一只大盘子,“对于不同的人时间过得也不一样:有的人觉得过得快,有的人觉得过得慢。这要看他们对于友谊的看法。”

“也许叙利亚又有一首诗讲到这个吧。”

“有的,斯考比少校。”他热情地说。

“你该同威尔逊交朋友,不该同我,尤塞夫。威尔逊喜欢诗。我的脑子只有散句,非常平凡。”

“喝一杯威士忌,斯考比少校。”

“我不反对。”他在桌子的另一面坐下,两人中间摆着那只永远无法逃避的蓝色苏打水瓶。

“斯考比太太身体好吗?”

“你送给我那颗钻石做什么,尤塞夫?”

“我欠着你的情,斯考比少校。”

“啊,没有,你什么也不欠我的了,你给我那张纸已经把什么都还清了。”

“我一直不愿意这么想那件事,我总是想把它忘掉。我对自己说,那是真正的友谊——从根本上讲,那是友谊。”

“自己撒谎骗自己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尤塞夫。谎话太容易被看穿。”

“斯考比少校,要是我能多和你见几次面,我就会变成一个好人了。”苏打水在杯子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来,尤塞夫贪婪地喝着酒。他说:“我的心可以感觉出来,斯考比少校,你很烦闷、忧郁……我一直在盼望,你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的时候,就来找我。”

斯考比说:“我过去总是觉得这个想法可笑……我会到你这里来。”

“我们叙利亚有一个故事讲到狮子和老鼠……”

“这个故事我们也有,尤塞夫,但是我从来没想过你是老鼠,我也不是狮子,绝不是狮子。”

“让你心烦的是罗尔特太太的事,还有你太太,是不是,斯考比少校?”

“是这样的。”

“这件事你对我用不着不好意思,斯考比少校。我这一辈子有过不少女人的麻烦事。现在麻烦少多了,因为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对付了。对付的法子就是什么都不要认真,斯考比少校。你对她们哪个人都说:‘对我这是无所谓的事。我爱同谁睡觉就同谁睡觉。你愿意同我在一起也好,愿意走开也好,对我都无所谓。’她们总是同我待下去,斯考比少校。”他对着酒杯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真希望她们离开我。”

“为了不让我妻子知道这件事,我走得已经够远了,尤塞夫。”

“我知道你走了多远,斯考比少校。”

“可是我还没有走到头。钻石的事比起这个来只是小事一桩……”

“是吗?”

“你是不会懂的。不管怎么说,现在又有一个人知道了——阿里。”

“但是你是信任阿里的,不是吗?”

“我想我信任阿里,但是他也知道你了。昨天夜里他走进我的屋子,看见那颗钻石了。你的小听差太不小心了。”

摆在桌面上的一只宽大的手掌动了一下。“我的听差,我马上就管教管教他。”

“阿里的同母异父的兄弟是威尔逊的佣人,他们常常碰头。”

“这可不是件好事。”尤塞夫说。

斯考比已经把自己心里的事都说出来了——除了那件最坏的。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生平第一次把一个重担卸给了别人。背起这个重担的是尤塞夫——显然他正在担着它。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肥胖的腰身挪动到窗户前边,凝视着绿色的遮光窗帘,好像在欣赏一幅风景画。他把一只手举到嘴边,开始嗑指甲——喀吧,喀吧,喀吧,他一个又一个把指甲咬断。一只手上的指甲咬完,他又开始咬另一只手。“我认为实在用不着为这件事担心。”斯考比说。他感到非常不安,仿佛无意中起动了一台自己也控制不住的强大机器似的。

“不能相信人是一件糟糕的事,”尤塞夫说,“一个人非雇用信得过的佣人不可。你要多知道一些他们的事,不要让他们知道你的事。”看来,这就是尤塞夫对信任的见解。斯考比说:“我过去一直认为他靠得住。”

尤塞夫打量了一下自己修剪过的手指甲,最后又咬了一口。他说:“别发愁。我不能看着你发愁。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斯考比少校。我会替你弄清楚阿里是不是可靠的。”他自告奋勇要做的事叫斯考比听了感到吃惊。“我会把您的事料理好。”

“你怎么能料理我的事呢?”我并没有生气,他带着些厌倦,又有些惊奇地想,我正在被别人照料着。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像婴儿被人照拂似的轻松的感觉。

“你什么问题都不要问,斯考比少校。这一次你把什么事都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办。”尤塞夫离开窗子,把脸转向斯考比。他的两只眼睛像关着的望远镜头一样迷茫和呆痴。他举起一只潮乎乎的大手,做了个托儿所阿姨抚慰孩子的手势说:“你只要给阿里写个条子就成了,斯考比少校。你叫他到我这里来一下,我同他谈一谈。我叫我的小听差把条子给他送去。”

“阿里不认识字啊。”

“那不要紧。你可以让我的听差带上你身边的一件信物,叫阿里知道是你叫他去的。比如说,你的印章戒指。”

“你准备怎么做呢,尤塞夫?”

“我准备帮助你,斯考比少校。没有别的,就是帮助你。”斯考比不太情愿地从手指上慢慢地往下褪戒指。他说:“他已经跟了我十五年了。在这以前,我一直都很信任他。”

“你会看到的,”尤塞夫说,“一切都会圆满解决。”他伸出手来准备取斯考比的戒指,他们两人的手碰到一起,好像两个同谋犯在击掌盟誓。“我只同他谈几句话。”

“戒指取不下来。”斯考比说,他非常不愿意做这件事,“再说,也用不着拿什么戒指。只要你的佣人告诉他我叫他来,他就会来的。”

“我想他不会来的。他们这些人晚上不愿意到码头附近来。”

“他不会遇到什么事的。又不是他一个人,你的佣人会同他一起来的。”

“当然了,当然了。但是我还是认为,如果你给他一件什么东西看看——这又不是什么圈套。尤塞夫的听差同尤塞夫本人一样不敢叫人相信,你知道。”

“那么就叫他明天来吧。”

“最好今天晚上。”尤塞夫说。

斯考比摸了摸自己的衣袋,他的指甲哗啦一下碰到那串断了线的念珠。他说:“让他拿这个去吧,可是用不着这样……”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着尤塞夫的毫无表情的眼睛。

“谢谢你,”尤塞夫说,“这件东西正合适。”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说,“你在这里用不着客气,斯考比少校。给自己再倒杯酒。我得嘱咐我的佣人一些话……”

尤塞夫很久没有回来。斯考比斟上了第三杯威士忌。因为这间狭小的账房非常闷,他先把电灯关上,然后把对着海面的窗帘打开,让海湾吹来的一点点儿气流能够透进来。月亮正在升起,海军仓库船像一团灰色冰块,闪闪发亮。他心神不宁地走到另一面窗户前边。这扇窗户对着码头区土著人的棚户和废料堆,他看见尤塞夫的职员正从那边走回来。他想,如果尤塞夫手下的职员敢一个人穿行在这一地区,尤塞夫一定能控制住这一带的码头耗子。我是寻求帮助来的,他对自己说,我得到了别人的照料,但是别人怎样照料我,我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一天是万圣节,斯考比想起他如何机械地、几乎既无恐惧又无羞愧地第二次跪在栏杆前边看着神父走来。甚至下地狱的惩罚也可以变得像生活中一个习惯那样无关紧要。他想:我的心肠已经变硬了。他仿佛看到从海滨拾到的变成化石的贝壳,像动脉一样的石质的回纹。可能殴打上帝的次数太多了一点儿,在那以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腐烂得非常厉害,用不着再为它操心了。上帝被存放在他的身体里,而他的身体就从那一粒种子逐渐向外溃烂。

“太热了吧?”尤塞夫的声音说,“别开灯了。朋友在身边的时候,黑暗是仁慈的。”

“你这么半天才回来。”

尤塞夫的答话听得出是在故意闪烁其词:“有不少事得安排好。”斯考比觉得如果现在不问清楚尤塞夫的计划,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可是他那种由于腐烂感而产生的疲惫和厌倦却让他懒得多费唇舌了。“是的,太热了。”他说,“让咱们看看有没有一点儿穿堂风。”说着,他把对着码头的窗子打开了,“不知道威尔逊回家去没有。”

“威尔逊?”

“我到你这儿来的时候,他正看着呢。”

“你一定不要担心了,斯考比少校。我想我会叫你的佣人变得非常可靠的。”

斯考比抱着希望和宽慰的心情说:“你是说你拿到他的什么把柄了吗?”

“你什么都别问。你会看到的。”希望和宽慰在斯考比心里又都枯萎了。他说:“尤塞夫,我必须得知道……”但是尤塞夫打断他的话头说:“我一直盼望着有这么一个晚上,身边摆着两杯酒,在黑灯影里从从容容地和你谈论一些重要的事,斯考比少校。谈论上帝、家庭、诗歌。我非常崇拜莎士比亚。皇家装备部队有几个很出色的演员,他们让我懂得了欣赏英国文学的珍宝。莎士比亚简直让我入迷了。有时候我甚至想,为了莎士比亚我应该学会阅读。可是我年纪太大了,学不会了,而且我还怕把记忆力弄坏,这对我做生意就太糟了。虽然我活着不是为了做生意,但是我却必须靠做生意活着。我有那么多事情想同你谈。我很愿意听听你的人生哲学。”

“我没有人生哲学。”

“就像你走在森林里,手里握着一块棉布。”

“我已经迷途了。”

“没有人同你一样,斯考比少校。我对你的性格佩服得不得了。你是一个正直的人。”

“我从来不是,尤塞夫。我只不过是不了解我自己罢了。你知道,有一个谚语说:终结就是开始。当我出生的时候,我正坐在这里同你喝威士忌,我知道……”

“知道什么,斯考比少校?”

斯考比把杯子里的酒喝干,说:“你的佣人现在一定已经到了我的家了。”

“他有一辆自行车。”

“那他们现在该往回走了。”

“不要性急。也许咱们要等很长时间,斯考比少校。你知道佣人是怎么回事。”

“我想我是知道的。”他发现自己的左手在桌子上不住地抖动,他把手拿下来,夹在两个膝盖中间,不让它再颤抖。他想起了沿着边界线的长途巡逻,在森林中树荫下吃过的无数次饭,阿里用一个旧沙丁鱼罐头煮的东西;他又回忆起最后乘车去班巴的事——在摆渡口等渡船,自己害热病,阿里寸步不离地服侍自己。他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害病了吧?我可能在发烧。我马上就会从噩梦里醒过来的。半年来经历过的事——在尼森式活动房屋里度过的第一夜,那封过分暴露的信,偷递到船上去的钻石,一次又一次的谎言,为了使一个女人心安而领的圣体——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是一盏煤油灯投射到**的憧憧黑影。他对自己说:我醒过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防空警报器的尖啸,正像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他摇了摇头,又回到现实世界里;他看见尤塞夫正坐在桌子对面的暗影里,感觉到嘴里威士忌酒的余味,知道一切还都是老样子。他疲倦地说:“他们现在该回来了。”

尤塞夫说:“你知道这些小当差的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一听到警报就吓破了胆,赶快躲避起来。咱们还得坐在这儿聊天,斯考比少校。对我说来这是个好机会。我希望天永远也别亮。”

“天亮?我可不能等阿里一直等到天亮。”

“说不定他害怕了。他也可能知道你发现了他的秘密,逃走了。这些黑人有的时候也会逃回到丛林里去的。”

“你真是想入非非了,尤塞夫。”

“再喝一杯威士忌,斯考比少校?”

“好吧,好吧。”他想:我是不是酗起酒来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固定的形体了,没有人能够触到他,说:这是斯考比。

“斯考比少校,外边都传说,还是有人主持公道,你快当专员了。”

斯考比谨慎地说:“我想这件事不会实现的。”

“我刚才只是想告诉你,斯考比少校,你不要担心我会怎么样,我只是希望你好,别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可以从你的生活里走掉,斯考比少校。我不会成为你的一个包袱。今天晚上能同你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关着灯,同你天南地北地谈了这么多话。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晚上。你千万别为什么事发愁。我要帮你把事情安排好。”从尤塞夫背后的窗户外面,从那些乱糟糟的棚屋和货栈的某个角落里,传来了一声惨叫:痛苦和恐惧。那声音像是一头快要溺毙的牲口窒息前的呼号,它飘升起来,又落到屋子里的黑暗中,落到威士忌酒杯里,落到桌子下面,落到废纸篓里。一声被丢弃的完结的呼喊。

尤塞夫的解释马上脱口而出:“一个醉鬼。”他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喊道,“你到哪去,斯考比少校?那不安全——你一个人。”这是斯考比最后见到的尤塞夫——僵挺地、扭曲地贴在墙上的一个侧影。月光照射在苏打水瓶和两只酒已喝干的玻璃杯上。尤塞夫的账房正站在楼梯下面向码头那边张望,月光射到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像是指示转弯的两颗发亮的路灯。

斯考比摇动着手电筒,路两旁空洞洞的货栈,堆着的麻袋和板条箱中间的空地,都没有一点儿动静。如果码头耗子曾经出来过,刚才的一声惨叫也会把他赶回他的耗子洞里去的。斯考比的脚步声在路旁两排小屋子中间回响着。不知什么地方,一只野狗在嗥叫。很可能在这一片荒凉的废料和棚户中间一直搜寻到天亮,也搜寻不出什么结果。是什么叫他毫不踌躇地马上就出来寻找尸体呢?倒好像犯罪的地点是他自己事前选定的似的。他在苫布和木材堆构成的小巷里东走西转,他感到自己前额上有一根神经不停地跳动,仿佛在向他连续发出阿里所在地的信息。

尸体倒在一堆空汽油桶下面,蜷曲着,失去一切生命迹象,像是一根断了的钟表发条,仿佛什么人把它铲放在那里,等着天明和啄食死尸的鹫禽。在斯考比把他的肩膀翻过来以前,还抱着一线希望;不管怎么说,路上一起走的原是两个小佣人。灰黑的脖颈上被割了一刀又一刀。是的,斯考比想,我现在可以信任他了。黄色的眼球像是个陌生人的眼睛向上瞪着他,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他觉得,这具尸体已经把他抛弃了,不再承认他是自己的主人了——“我不认识你。”他大声地、歇斯底里地发誓道:“上帝作证,我一定要抓到干这件事的人!”但是在那双眼睛的似不相识的盯视下,这种不真诚退却了。他想:我就是那个人。我在尤塞夫屋子里的时候不是一直知道他在计划着一件什么事吗?难道我不能逼着他把事情说出来吗?一个声音在喊他:“长官!”

“谁?”

“拉敏纳班长,长官。”

“你看看这儿附近有没有一串断了的念珠?仔细找找。”

“我什么也看不见,长官。”

斯考比想:要是我能哭一通也好啊!要是我能够感到痛苦也好啊!难道我真的变得这么邪恶了吗?虽然他很不愿意,但还是看了阿里的尸体一眼。在这郁闷的夜晚里,空气里弥漫着汽油的气味。刹那间,他觉得阿里的尸体黑魆魆地躺在那里,非常小,非常非常遥远——正像他寻找的那串断了线的念珠:几个黑珠子,一头系着一块圣牌。啊,上帝啊,他心里想,我把你杀害了:这些年来你一直服侍我,可是到头来我却把你杀害了。上帝就躺在那边汽油桶下面,斯考比感到眼泪流到自己嘴里,感到唇角有一股咸味。你服侍了我,我却对你干出这样的事来;你忠实于我,我却不愿意信任你。

“你怎么了,长官?”警察班长跪在尸体旁边,低声问。

“我是爱他的。”斯考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