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露易丝在楼上睡觉。斯考比坐在桌子前边,日记在面前摊着。在10月31日这一日期下面他已经做了这样的记载:专员今晨通知我接替他职务一事。给海·罗送去几件家具。露易丝知道我晋级的消息,非常高兴。另外这一种生活——没有遮掩的,不受干扰的,由事实构成的——像罗马式建筑的基础一样伫立在他的手下。这本是他应该过的一种生活;谁读了他的日记也不会想到汽车房里的那一暧昧的、丢脸的场面,他和葡萄牙船长的密谈,露易丝误打误撞地道出的痛苦的事实,海伦对他弄虚作假的谴责……他想:本来该是这样的啊。我的年纪已经太大了,不应该再陷入强烈的感情中了;我的年纪已经太大了,不应该再做欺骗人的事了。说谎是年轻人的事,他们还可以过一辈子真实的生活,医治自己的谎言。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他继续在日记上写道:下午两点气温九十二华氏度。壁虎在墙上噗地一跳,小嘴巴咬住一只飞蛾。室外不知什么东西在搔门,是一只野狗吗?他又把笔放下来,孤寂像一个来客在他的桌子对面坐下来。他的妻子就睡在楼上,他的情妇在离他不到五百码远的小山上,按道理他不该感到孤寂,但是孤寂偏偏像是个不需要开口的来客似的坐在对面陪着他。他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这样孤单、凄凉。

现在他对任何人都不能讲实话了。有一些事不能让专员知道,也有一些事不能让露易丝知道,甚至他能够对海伦讲的话也只限于一定范围;他既然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痛苦已经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又何必给别人增添一些无谓的苦恼呢?至于上帝,他只能像对敌人一样的对他讲话——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嫌怨。他把手在桌子上摆动了一下,孤寂仿佛也在摆动自己的手,指尖和他的指尖碰到了一起。“我和你在一起,”他的孤寂对他说,“我和你在一起。”他忽然想到,如果别的人知道事实真相的话,可能还会嫉妒他的:巴格斯特会为了海伦嫉妒他,威尔逊可能会为了露易丝嫉妒他。这个老家伙不声不响地什么都干出来了,弗莱赛尔也许会舔舔嘴唇惊叫一声。“他们或许认为,”他感到吃惊地想,“我从中得到不少好处。”但是他却觉得不可能有人比他得到的东西更少了。他甚至无法怜悯自己,因为他知道得非常清楚,自己犯了什么样的罪。他感到自己已经被流放到沙漠的深处,连皮肤都已经变成黄沙一般的颜色了。

房门在他背后发出一声吱溜的轻响,斯考比并没有转动身躯。他想,密探已经溜进屋里来了。是威尔逊、哈里斯、佩倍尔顿的小佣人、阿里……还是别的什么人?“老爷。”一个声音低低叫了一下,**的脚掌轻轻拍打在水泥地上。

“什么人?”斯考比没有回头问道。一只粉红色的手掌把一个小纸团扔在桌子上,接着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那个声音又说:“尤塞夫叫我悄悄来,不叫人看到我。”

“尤塞夫要做什么?”

“他送给您礼物——小小的礼物。”门又关上了,寂静重新回到房子里来了。孤寂开口说:“咱俩把这个纸包打开吧,你和我。”

斯考比把纸团拿起来。纸团很轻,但是里面包着一个很小的硬东西。最初他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他以为是一粒小石子,放在纸里面为了给纸团一点儿重量。他在纸上找寻字迹,那当然是没有的;尤塞夫能够相信什么人,请他替自己写字呢?但是马上斯考比就知道那是什么了——一颗钻石,一颗装饰用的钻石。斯考比对钻石是个外行,但是他猜想这颗钻石至少抵得上他欠尤塞夫的全部债务。很可能尤塞夫得到消息说,他从希望号送走的钻石已经安全达到目的地了。这粒钻石是为了表示感谢,不是贿赂,尤塞夫会用一只肥胖的手按着他那诚挚的好像**在外面的心这样解释说。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阿里揪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出现在门口。他说:“这个小门德狗崽子贼头贼脑地到处转。他要撬门。”

“你是什么人?”斯考比说。

阿里揪着的那个孩子又气又怕地喊叫起来:“我是尤塞夫的听差,我给老爷送信来的。”他指了指桌子,钻石就放在桌上的纸团上。阿里的眼睛随着小孩的手望到桌子上。斯考比对孤寂说:“咱们俩得赶快想个主意。”他转过来对那个孩子说:“你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来,为什么不敲门,为什么像个小偷似的溜进来?”

小孩生着所有门德族人都有的瘦小的身体、忧郁的目光和暗淡的眼睛。他说:“我不是贼。”他只是把“我”这个字略微说得重了一些,所以他很可能并不是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他又接着说:“老爷叫我悄悄送来。”

斯考比说:“把这个拿回去,给尤塞夫,告诉他我要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样的钻石的。我想这是他偷来的,我马上就会查清楚的。去吧。拿着它。阿里,把他弄走。”阿里把这个孩子推到门外边,斯考比听到他们在院子里小径上的橐橐的脚步声。他们是在小声说话吗?他走到门边,在他们后边喊:“告诉尤塞夫,我过一两天晚上去找他,我要好好地同他谈谈这件事。”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心想:阿里知道了多少事啊!他觉得自己对阿里的猜疑又像热病一样随着血液在身体里流动。他有力量把我毁掉,他想,他有力量把她俩毁掉。

斯考比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从冰箱里取出一瓶苏打水。露易丝在楼上叫:“亨利。”

“干什么,亲爱的?”

“有十二点了吗?”

“快了,我想。”

“过了十二点你就别喝酒了,好不好?你记得明天咱们要做什么吗?”他一边把酒喝干一边想:他当然记得,明天是11月1日——诸圣节,是万灵节前夕。从威士忌表层上飘浮过去的是什么幽灵啊?“你要去领圣体,是不是,亲爱的?”他疲惫不堪地想:今后这种事永远也没有完了,为什么我要现在画一条线呢?我不妨继续使自己堕落下去,直到最后。孤寂是他的威士忌唯一能招引来的鬼魂;孤寂坐在他桌子对面朝他颔首,从他的杯子里啜了一口酒。“下一次,”孤寂告诉他,“该是圣诞节了——午夜弥撒——你知道,下一次你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那天夜里你找什么借口也不顶用了。在那以后——”一长串节日,春季和夏季的早弥撒,像一幅万年历一样无限地展开。在他眼前突然出现一幅图画: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因为受到雨点一样的暴打而双目紧闭——上帝的被打得晕眩的头来回摆动着。

“你去吗,蒂奇?”他觉得露易丝的喊声突然流露出某种忧虑,好像猜疑又在她耳边悄悄地讲了些什么似的。他又在想:阿里真的信得过吗?所有那些殖民地商人和靠国内汇款过活的侨民的聪明世故也开始告诉他:“永远不要相信黑人,到头来他们会把你出卖了。我的佣人已经使用了十五年……”所有猜疑的鬼魂在万灵节前夜都游**出来,聚拢在他的酒杯周围。

“去呀,亲爱的,我去。”

“你只要说一句话,”他对上帝说,“于是无数天使……”他用他那戴着戒指的手在上帝眼睛下面打了一拳,眼看着青肿的皮肤绽裂开来。他想:“到了圣诞节,再来一次。”他要把圣婴的头按在马厩的污秽里。他向楼上喊:“你说什么,亲爱的?”

“啊,我在说咱们有好几件事明天要庆贺一下。咱们又团聚了、你升了专员……生活是多么欢乐啊,蒂奇。”这就是我的酬报,他赌气似的对孤寂说,把威士忌洒了一桌子。他挑逗幽灵们,要使它们使出全部本领来,他要看着上帝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