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公事移交给弗莱赛尔,刚把一天的事务结束,马上就动身到尼森式活动房屋去。他开着车,眼睛半闭着,直勾勾地望着正前方。他在想,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今天,现在,我就要把那件事清理了。生活就要重新开始了,这一爱情的噩梦就要结束了。他觉得早在昨天夜里,在汽油桶下面,这件事就永远死掉了。太阳炙烤着他的双手,他的手被汗水粘在方向盘上。
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将要发生的事上——开开门,几句话,门永远地关上——以至于在路上差点儿和海伦错过。她正从小山上朝着他走来,没有戴帽子,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车子。他不得不跑了几步才追上她。当她转过头来以后,他看到的是在彭德时从他身边抬过去的一张脸——被生活击败,毫无希望,像一只打碎的玻璃杯一样无从知道年龄。
“你在这儿干什么?太阳底下你连帽子也没戴。”
她含含糊糊地说:“我在找你。”她站在红土路上,样子有些慌乱。
“到车里来吧。你会中暑的。”她的眼中闪起一丝狡狯的神情。“哪有那么容易?”她说。但是她还是听从了他。
他们并排坐在车里。看来用不着再把车开到别的地方去了,在这里告别和在另外一个地方告别没有什么两样。她说:“今天早上我听说阿里的事了,是你干的吗?”
“不是我亲手把他的喉咙割断的,”他说,“但是,他的死是因为我的存在。”
“你知道是谁杀的吗?”
“我不知道拿刀的是谁。我想是一个码头耗子。尤塞夫的小佣人同他在一起,也失踪了。没准是他干的,但是或许他也死了。我们永远也弄不清楚。我不太相信尤塞夫有杀人的意思。”
“你知道,”她说,“这意味着我们的事结束了。我不能再继续把你毁掉了。别说话,听我说。我从来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别人也有恋爱的事,人家干这种事,开始了又结束了,高高兴兴,可是这种常规就不适用于我们。我们要不就是全部,要不就什么都没有,所以现在只能是什么都没有了。请你别说什么。几个星期来我一直在思索这件事。我要离开这里了——马上就离开了。”
“到哪儿去?”
“我不是告诉你别说话吗?别问我任何问题。”他看到她的痛苦、绝望而苍白的影子映在汽车挡风玻璃上,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撕成两半了。“亲爱的,”她说,“不要认为这对我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比这个更要横下一条心的事了。比起来,叫我去死会容易得多。无论我看见什么都想到你。我再也不敢看尼森式小房子,或者莫里斯汽车了。我不敢尝带苦味的杜松子酒,不敢看一张黑色面孔,甚至一张床……可是总得在**睡觉啊!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才能逃开你的影子。就是安慰自己说,一年以后就会把一切忘记,又有什么用?至少我得熬过这一年呀!在这一年里头我忘不了你在一个什么地方。我知道,我可以给你拍一封电报,或者写一封信,尽管你不回答,你总会读到的。”他想:如果我死了,她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但是我绝对不能给你写。”她说。她并没有哭,当他很快地向她瞥了一眼时,他看到她的眼睛红通通的,一滴眼泪也没有,正像记忆中她住在医院时那样——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每天醒来的时候最不好过,总有那么一会儿忘记了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他说:“我到这里来也是向你告别的,但是有一些事我是做不出来的。”
“别说话,亲爱的,我一点儿也没有想闹别扭。你看不出来我没有闹别扭吗?你用不着离开我——让我离开你。你连我到哪儿去也不会知道。我希望我还不是那么一个坏女人。”
“不是,”他说,“你从来都不是。”
“别说话,亲爱的。这件事会过去的。你会看到的。你会把这个烂摊子打扫干净,再做一个好天主教徒——这是你真正想要的,不是吗?你要的不是一群女人。”
“我要不再给别人痛苦。”他说。
“你要宁静,亲爱的,你会得到宁静的。这你将看到。一切都会重新上轨道。”她把手放在他的膝头上,最后在企图安慰他的时候她终于禁不住自己呜咽起来。他想:她从哪里学到这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呢?她们从哪里学会这么快就变得这么成熟了呢?
“听我说,亲爱的。不要走近我的房子。替我把车门打开。一定照我的话办。我们就在这里告别,你径直把车开回家里去——或者开到办公室去,如果你更愿意那样做的话。那你也许会好过一些。别为我发愁。我会好起来的。”他想:那一个人的死我没有赶上,现在却叫我经历这么多次死。他俯身去扭动车门。她的泪珠擦着他的面颊,他觉得那挨着的地方像火星一样的烫着他。“临别以前接个吻没有什么妨碍吧!我们并没有吵嘴。没有闹别扭。谁对谁也没有怨气。”在他们接吻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触到的痛楚像是一只小鸟的心房在跳动。他们静静地坐着,沉默不语,汽车的门一直敞着。几个黑人工人从山上走下来,好奇地向车里探着头。
她说:“我不敢相信这会是最后一次:我就要从车里走下去,你就要把车开走,而我们以后就再也不见面了。以后除了不得已,我要尽量不到外面来。我就待在山上面,你待在下面。啊,上帝,我真希望没有你给我弄来的那些家具。”
“那都是公家用的。”
“有一把藤椅,你坐得老是那么猛,把藤条都坐断了。”
“亲爱的,亲爱的,你不要这样。”
“别说话,亲爱的。我真的一直没有赌气,但是这些话我再也不能对任何人说了。小说里面总有那么一个可以谈心事的人,可是我却没有这么一个密友。我必须把心里的话一下子都说出来。”他又想:如果我死了,她就从我这里解放了。死了的人很容易就被人忘记;一个人不会想知道死人的事——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同谁在一起啊?对她来说,这种考虑是最难忍受的了。
“亲爱的,现在我就要走了。闭上眼睛,慢慢地数三百下,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不到我了。然后赶快把车掉过头去,亲爱的,飞快地开走。我不愿意看到你走。我还要把耳朵堵起来。我不想听到你在山下面换挡的声音。每天汽车来来往往换一百次挡。我就是不愿意听你换挡。”
啊,上帝,他祈祷说,一双手在方向盘边上耷拉着,把我杀死吧,现在就杀死。我的上帝,你再也不会听到更彻底的痛悔了。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无论走到哪,都把痛苦带给别人,就好像我身体上的气味。让我死了吧!结束我的生命吧!虫豸是用不着自己杀害自己的。你把我杀死吧!马上就叫我死。在我再伤害你以前。
“闭上眼睛,亲爱的。现在是收场的时候了,真正收场了,”她绝望地说,“虽然看起来好像那么荒唐。”
他说:“我不闭眼。我不离开你。我答应过不离开你。”
“不是你离开我,是我离开你。”
“那不成,亲爱的。我们彼此相爱。那不成。我今天晚上要来看看你怎么样。我睡不着觉……”
“你什么时候都睡得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会睡觉的人。啊,亲爱的,你看,我开始取笑你了,就好像我们不是在告别似的。”
“我们没有告别。还没有。”
“但是这样下去我只是在毁掉你。我不能给你任何幸福。”
“问题不在于给不给幸福。”
“我已经下了决心了。”
“我也是。”
“但是,亲爱的,咱们怎么办呢?”她完全屈服了,“就这样下去我也不在乎。我不在乎那些谎话。我怎样都可以。”
“让我来想办法吧。我需要想一想。”他从她身上探过去,把车门关上。在门锁还没有发出咔哒一声响以前,他已经下定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