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的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节录)(1 / 1)

豕蹄内外 郭沫若 1447 字 3个月前

陈端生的确是一位天才作家,她的《再生缘》比《天雨花》好。如果要和《红楼梦》相比,与其说“南花北梦”,倒不如说“南缘北梦”。她的年代略后于曹雪芹(1715?~1763),当曹雪芹死时,她只有十二岁。她是否看见过《红楼梦》不得而知,从《再生缘》的结构与文词中看不出什么痕迹。假使她是看过,但她却没有受到《红楼梦》的影响,她的创作是发挥了她的独创性的。《红楼梦》是现实主义比重较大的长篇小说,而《再生缘》却是浪漫主义非常浓厚的长篇叙事诗,两者的风格判然不同,但两者都善于描写人物,都具有反封建的精神。而同样令人遗憾的,是两者都是未定稿。这种偶然的一致,正表明封建社会对于天才作家的摧残。这是我们生在二百年后的现代人所不能不惋惜的。

陈端生的诗才有家学渊源。她的祖父陈句山以诗文名于时,有《紫竹山房诗文集》传世。陈句山是主张女子有才兼有德的人,他有《才女说》一文(见《紫竹山房文集》卷七),表达了这种主张:

“世之论者每云:‘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余独谓不然。……诚能于妇职余闲,流览坟索,讽习篇章,因以多识故典,大启性灵,则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以视村姑野媪惑溺于盲子弹词、乞儿谎语,为之啼笑者,譬如一龙一猪,岂可以同日语哉?又《经解》云:温柔敦厚,诗教也。……由此思之,则女教莫诗为近,才也而德即寓焉矣。”

可见陈端生小时在家庭中受过诗教。她的才华的确惊人,六十万字的叙事诗,是用七言排律的体裁写成的。除掉有时用三字句的衬词或用两个三字句来代替七言句外,基本上是一部长篇的七言排律。通篇的平仄和规律都很严(正因为这样,所以有素养的人容易发现书中有错落字句),转韵很自然,对仗很工整,只是韵脚每每是用杭州方言押韵而已。中间间插的一些叙述文字和说白也很简洁,雅俗共赏。别的弹词作家,很少见到具有她这样的功力。例如梁楚生所续的《再生缘》后三卷,诗体便迥然不同。她是用古风写的,平仄不拘,规律散漫;而叙述文则有时繁冗得惊人。像孟丽君最后上元成宗的陈情表,她用骈体文写了一长篇,吃力而并不讨好。

陈句山的诗教是传统的“温柔敦厚”,而受了诗教结果的陈端生却是奔放激烈。最有趣的是,陈句山在骂“盲子弹词、乞儿谎语”,而陈端生却背着他写了六十万字的弹词。上面已经说过,陈端生开始写《再生缘》是在乾隆三十三年的秋冬之交,第二年正月陈句山请假出京,回杭州扫墓;到三十五年(据《陈端生年谱》,陈句山是乾隆三十四年五月返京)五月才假满返京。但在三十四年八月陈端生已经跟着她父亲陈玉敦到山东登州去了。这样她就离开了她的祖父直到三十六年正月她的祖父去世。作者曾作过这样的自白:“朝朝敷演兴亡事,日日追求幻化情”(第四卷卷末);“翻云覆雨朝朝是,散锦飞霞日日然”(第十三卷卷首)。看来陈端生的确是在以全力来写《再生缘》。尽管她的祖父在骂“盲子弹词”,而她却当作耳边风。这也表明了陈端生的叛逆性格。

弹词是背着陈句山写的,在学写之前有读的阶段,当然也会是背着老祖父读的。《再生缘》是续《玉钏缘》而作,陈端生读过《玉钏缘》,是毫无疑问的事。我们从《再生缘》中还可以看出,陈端生的母亲汪氏夫人是喜欢读弹词的人。前引“慈母解颐烦指教,痴儿说梦更缠绵”(第十七卷卷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又如第三卷的开头说:“已废女工徒岁月,因随母性学痴愚”,而末尾又说:“原知此事终无益,也不过暂慰慈亲笑口开”。这所谓“痴儿说梦”,所谓“痴愚”,所谓“无益”,其实也就是陈句山所说的“惑溺于盲子弹词”的“村姑野媪”行径,而比之于“猪”的了。时代转变,猪化成为龙,龙反不如猪,这倒是一个很有趣的辩证逻辑。

当然,《再生缘》前十七卷也并不是毫无缺点。如果要认真加以指摘,它的缺点很多。脱不了神道佛法、仙行妖术等的非现实的成分,可无用说。作者对于历史的真实性是完全置诸度外的。故事被拟定在元成宗时代,元成宗铁穆耳生于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年(1265),是世祖的孙子,即位于至元三十一年(1294),其时已经三十岁,而书中却说他是“少年天子”。

元代,汉人的地位很卑下。民分四等,蒙古人为第一等,色目人为第二等,黄河流域的居民是第三等,长江流域和以南的是第四等。在《再生缘》中,元帝竟接连以汉人为后,且在朝廷中担任王侯将相的都是汉人,而且都是南方的汉人,此外却看不见有什么显赫的蒙古人。这是完全违背史实的。

从地理上来说,她同样不顾实际。元时,北京只是陪都,而她把它写成了清代的北京。由云贵到北京,可以一直走水路。由云贵或荆襄到北京,要经过浙江的温州。再如海船上可以骑马作战,朝廷上可以赐坐花墩,服装是舞台上的服装,制度是清代的制度,这些都不能说不是缺点。

陈端生应该说是一位顽强的女性,但她毕竟是女性。因此,在书中的眼泪真是太多。凡她所写的人物,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强的弱的,贵的贱的,好的坏的,差不多动辄就是“痛泪淋”或“双泪垂”之类。哭的机会未免太频繁了。

然而以上所述的一些缺点,倒不限于陈端生一个人,所有写弹词的女作家大抵都犯有同样的毛病。尤其违背历史地理的真实,那更差不多是旧时代小说家的通病。像《再生缘》这样浪漫主义的作品,出现在两百年前,而前十六卷还是出于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之手,我们是可以不必过分苛求的。

尽管有这些缺点,但终归瑕不掩瑜。《再生缘》前十七卷的确是部杰出的作品。陈寅恪很欣赏它,在他看来,陈端生的成就竟在杜甫之上。唐代的元稹(微之)是赞美杜甫的,他认为李白不如杜甫。他说:“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李白勉强可以和杜甫相比;“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白远远不如杜甫。(见《长庆集》卷五十六《唐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这种抑李扬杜之论,如使杜甫再生恐怕会感到一些意外。但陈寅恪却在这个基础之上,更使陈端生远远超过了杜甫。他是这样说:

“弹词之作品颇多,鄙意《再生缘》之文最佳。微之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属对律切’,实足当之无愧。而文词累数十百万言,则较‘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语矣。”

这话说得很胆大。陈寅恪说,他是“噤不敢发,荏苒数十年,迟至暮齿,始为之一吐”;他是“不顾当世及后来通人之讪笑”的。我不是所谓“通人”,因此我不仅不“讪笑”他,反而要为他的敢于说话而拍掌。的确,我们是有点厚远薄近、厚雅薄俗、厚男薄女、厚外薄中的。对唐宋的旧诗人我们每每奉之为圣哲;而把明清的弹词女作者则一概屏之于俗流。我们能够欣赏《孔雀东南飞》,但很少人能回顾一下这条无尾的神龙《再生缘》。我们能够歌颂希腊的荷默(今通译荷马——编者),意大利的但丁,英国的莎士比亚,德国的歌德,俄国的普希金,因为他们有长篇叙事诗或诗剧,然而知道陈端生这个名字的人,恐怕就没有好几位。因此,我也“不顾当世及后来通人之讪笑”,把《再生缘》前十七卷仔细核校了,并主张把它铅印出来。我要请求爱好诗歌、爱好文学的朋友们能够阅读它一遍,然后再给与正确的评价。

1961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