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这是还在抄本流传时代便已有了定评的。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在第十六回秦钟临死时和鬼判谈话的一节上有一段无名氏的朱批:
“石头记一部(书)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聊(误作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文学古籍刊行社版,170页)
这段话可以说是曹雪芹的知己之言,批书者对《红楼梦》全书的确是作过深入的体会。
但是,这种说法对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就无法说通。
那一回的梗概是这样,赵姨娘(贾政的妾)和马道婆串通,对贾宝玉和王熙凤二人使用魔法,进行陷害。马道婆把“十个纸铰的青面鬼”和“两个纸人”交给赵姨娘,叫赵姨娘把熙凤和宝玉的生庚年月分别写在纸人上,再和那五个纸鬼一道分别押在他们的**。马道婆回家去施起法来,于是乎熙凤和宝玉二人便同时着了魔,弄得几乎丢命。在这时候,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出现,镇压了魔鬼。33天之后,叔嫂两人又恢复了原状。
这一回文字在我们现代人看来就完全是“认真说鬼话”,除掉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那一段穿插之外,都不能算是“游戏之笔”。
用纸人纸鬼、念念符咒,就可以使受诅咒的人中魔而至于丢命,在以前的人尽管相信(或许现代人也还有相信的,美国信“灵子术”的人就不少),但那毫无疑问只是迷信。
那么,曹雪芹在写这第二十五回的文字时是不是特别违反了他的现实主义的手法呢?
因为我自己学过近代医学而且有过亲身的体验,(1927年的年底,我在上海曾得过一次真性斑疹伤寒,几乎丢命。病后,并发了中耳炎,因而我的耳朵便更加重听了。)因此在我近年来重读《红楼梦》时,我对于第二十五回有了一个新的解释。我认为曹雪芹的叙述依然是有根据的。
二
首先要从王熙凤和贾宝玉的病情说起。
贾宝玉的病是突然发作的,得病是在春天。(斑疹伤寒发病是在春冬,第二十五回叙林黛玉去看贾宝玉时,看到“阶下新迸出的稚笋”,又有“花光柳影、鸟语溪声”,正是春天的景象。)虽然前两天她的异母弟、赵姨娘的儿子、贾环存心用燃着的蜡烛上的油打倒在他的脸上,使他引起了烫伤,但那并不是病源。宝玉在养伤期间,林黛玉去看他。他突然病发了,叫道:“嗳哟,好头痛!”接着就“大叫一声:我要死!”他“将身一纵,离地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等到大家骇慌了,很多人来看他的时候,“宝玉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
在这时,突然“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
待他们被安睡在房里的时候,“叔嫂二人越发胡涂,不省人事;睡在**,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
“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亦发连气都将没了。”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
人们把衣衾棺椁都替他们办好了,来了那位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和尚把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接过手去,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一别,眼已过十三载矣!”(看来,当时贾宝玉年十三岁。)通灵宝玉经过“摩弄”,又加上些“疯话”,于是便恢复灵性,可以避邪了。和尚说,“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至晚间(是第四天晚上),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旋熬了米汤来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渐长”和“稍退”说明病的持续性,两人是慢慢好起来的。)
到了第二十六回一开头就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复”。
关于凤姐的情况没有仔细的交代,但在第二十七回里面她已经同姊妹妯娌们在大观园里“顽耍”,当然她也是“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完全恢复了原状的。
如上所述,凤姐和宝玉是同时在春天突然发病,都没有前驱症,都发高烧,都有神经失常的症状,昏迷,谵吃。宝玉自诉头痛厉害,凤姐虽没有说,可能也是头痛的。两人又都养了三十三天,把病养好了。
根据这些病情,我可以下出诊断:他们两人的病是斑疹伤寒(Typhus exanthematicus)。
三
现在让我把斑疹伤寒的病理介绍一下。
斑疹伤寒是由人虱传染的急性流行病。体虱(Pedicullus corpors)和头虱(Pedicullus capitis)都可以传染。病原体是一种立克次体,学名叫“立克洽·普罗瓦采基”(Rickettsia Prowazeki)。这是一种微小的双杆菌,多数存在于体细胞内。
传染的路径是由人体的伤口(眼不能见的轻微程度)和含有菌体的虱类接触;也可由呼吸器道的吸入而受传染。主要的病理是血管的急性反应,血管受害,血管周围发炎,终致引起血管栓塞、出血,甚至病灶局部坏死。
死亡率相当大,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七十,中年人死亡率最高,男的比女的高。
受传染后有一段潜伏期,八天至十二天。在潜伏期中,一般无显著症状,有时感觉倦怠,头痛,食欲不进。
经过潜伏期后,突然发高烧(39.5℃~40℃),全身发抖。到第二、第三天体温高至40℃~41℃。热型为持续性,略有张弛,发病后一直要继续两个星期以上(14~17日)。如病情好转,体温才逐渐下降,转入恢复期。
在发病后第四至第六日,发出特殊的红斑,淡红色,有豌豆大,稍比皮肤表面隆起,境界不明。用玻璃片压它,可以完全退色。先由腹部发出,次及躯干和四肢。手掌、脚心和颜面往往不出。(凤姐和宝玉“浑身火炭一般”,可能不仅形容其高热,并形容其满身红斑!)
在发疹期,一般病状凶恶,中枢神经系统受障碍,精神混浊,幻视幻觉,谵语,兴奋。脉搏频细,进入昏睡状态,进一步可因支气管肺炎而致死。
病势如转入恢复期,便可看到斑疹消退,落屑,如粃糠状。一般状态逐渐恢复,有时会有末梢神经麻痹的现象。
并发症习见者为腮腺炎,化脓性中耳炎,乳突炎(耳后乳状突起部发炎),支气管炎,每见四肢坏死,尤其足部。
发病期常在冬春两季。
另有一种地方性的斑疹伤寒,(日本人又称之为“满洲伤寒”,因为前在满洲地方发现,故名。但据钱潮博士云:上海亦有此病。)是由鼠虱传染;病情和流行性斑疹伤寒相似,但病状较轻,无严重神经症状,如昏迷谵妄等。潜伏期六至十四日。病亦急起,有寒战、头痛和关节痛。热度梯形上升,至五至八日达最高度。病程约十四日。死亡率低于百分之二。发病期多在夏秋两季。
四
准上病理的叙述,对于凤姐和宝玉的病,虽然原书叙述得不够严密,我们可以放心地下出诊断:那确是真性的斑疹伤寒;而绝不是“满洲伤寒”,更不可能是别种传染病。这病是从虱子传染来的,并不是由于“纸铰的五鬼”和马道婆的邪法。
凤姐和宝玉既同时发病,那就是他们同时受到传染。
在这里可以提出一个问题:在大观园里面,在宁荣二府那样的豪富人家,怎么会有虱子出现呢?
这可能是由外人带了虱子进来,但也可能是凤姐和宝玉出外去沾染了虱粪。我在这后一种可能性中找到了一个很适当的机会,那就是在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的时候。
那时秦可卿死了,凤姐负责办理丧事,把秦可卿的灵柩送到铁槛寺停放。在送殡的途中,凤姐带着宝玉和秦钟在一家农庄上中歇过,接着又在水月庵里住宿了两夜。我看他们的病就是在这个机会上传染到的。
在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秦钟的死!
秦钟在送殡回去之后就得了病。第十六回“秦鲸卿夭逝黄泉路”里说:
“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几次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
斑疹伤寒是有八至十二天的潜伏期的,这儿所说的“咳嗽、伤风,懒进饮食”,便都是一些前驱症了。
就在这时候,水月庵的智能儿私逃进城来找秦钟,被秦钟的父亲秦业发觉了,赶走了智能儿,并把秦钟打了一顿。书上说,秦业“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其实,这秦业的暴死也是同样值得注意的。
秦钟带病挨了打,又看见老父死去,“添了许多症候”,“日重一日”,不久便也突然“不中用了”。
秦钟快要断气的时候,宝玉去看他。书上说: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
接下去秦钟和鬼判作了一番谈话。我在前面所引的无名氏的眉批,认为“荒唐不经之谈”,又认为“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的,其实在我看来,作者依然是有根据的。那所根据的就是病人秦钟的幻视、幻觉和谵语了。
秦钟的病情写得不详细,但从情理上推测,他得的必然是急性传染病。仅仅普通的伤风咳嗽,不会那么快地就至于丢命。他的父亲又是受了他的传染,以致“三五日光景(就)呜呼死了”。这也绝不会是由于“老病发作”。由秦业的突然发病,迅速死亡,而且是在冬天,因而不必踌蹰,可以断定父子两人都是害了斑疹伤寒。秦业死得那么快,那可能就是斑疹伤寒中最恶性的一种,所谓“电击性的出血型”,发病一星期内就可以致死。
斑疹伤寒的潜伏期只有八日至十二日,但凤姐和宝玉的病却迟了一年,这又怎么解释呢?
我看这并不是不能解答的问题。这是由于作者把凑集在一齐的材料或者生活经验,有意地加以裁截,把它分开来叙述了。这样把生活经验或前或后地加以适当的安排,这正是富有创造性的作家的常用伎俩。
因此,秦钟秦业的死和凤姐宝玉的病就恰好成为互证。他们同是得的真性斑疹伤寒,而是有幸,有不幸的。
照一般的见解,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化身,我看曹雪芹倒是一位幸运的人。他在十三四岁时得了斑疹伤寒而没有死,并没有什么并发症,很顺畅地“三十三日之后,(就)身安病退,复旧如初”了(这日程和斑疹伤寒的完全复原相差不远)。
曹雪芹当然不会知道这种病叫斑疹伤寒,更不会知道这种病的病原体是立克次体,传染性相当厉害。这是时代限制了他。时代对于他的限制竟使他相信这病是由于马道婆的邪法,是由于赵姨娘的谋害。这样的封建意识是曹雪芹所表现出的他自己落后的一面。我看,在这儿也很有可能是他发挥了作家的想象力,不免冤枉了人。马道婆是坏蛋是可以肯定的,赵姨娘之被人歧视只因为她是“姨娘”而已。封建时代的人不责备男人纳妾而却鄙屑女人做妾。曹雪芹尽管是伟大的作家,在这一点上毕竟未能超越时代。
五
斑疹伤寒这种病是有历史性的流行病。
在欧洲方面是有人考证过这病的历史的。据说最早的记载是1083年,在意大利的莎勒诺(Salerno)附近的一个寺院中发生过。一般地说来,这种病的流行,每每同战争相随伴。西班牙曾经称此病为“战袍”(Tabardillo),因士兵尸体上满布斑痕,如着外套。英国曾称此病为“黑色的巡回裁判”(Black Assize)。又有人说,拿破仑侵略俄罗斯,由莫斯科败退,实由于一只虱子所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因塞尔比亚流行此病,使协约国放弃了进攻的企图。(这些资料蒙钱潮博士抄示,据云摘录自希尔徐的《病理学史地便览》——Hirsch:《Hand Book of Geographical and Historical Pathology》。本文之成,多得钱博士之助,特此致谢。)
在欧洲既是这样,在中国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情形和记载。我希望治历史,特别是治医学史方面的专家们,对于有关这种病的掌故,能够顺便留心一下。
1956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