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议》的商讨(之七)
唐太宗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杰出的君主。他对于民族和民族文化的发展是大有贡献的。他也是一位大书法家。他特别欣赏王羲之,认为“尽善尽美”者就只有王羲之一人,使他“心慕手追”的也只有王羲之一人。(《晋书·王羲之传》后的评语,是用唐太宗制诏的形式以代替史臣的论赞。)
由于唐太宗的极度欣赏,使书法得以推广并保存了好些字帖下来,特别是促进了隶书时代向楷书时代的转变,这是好事。秦始皇采用了隶书,唐太宗采用了楷书,这两位杰出的历史人物,在书法发展史上,也同样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但也由于唐太宗的极度欣赏,作伪者乘机制出了不少赝品,把书法发展过程淆乱了,这就不能同样说是好事了。我倒比较欣赏清代名书画家赵之谦的一段话:
“安吴包慎伯(世臣)言:‘曾见南唐拓本《东方先生画赞》、《洛神赋》,笔笔皆同汉隶。’然则近世所传二王书可知矣。重二王书,始唐太宗。今太宗御书碑具在,以印证世上二王书无少异。谓太宗书即二王,可也。要知当日太宗重二王,群臣戴太宗,摹勒之事,成于迎合。遂令数百年书家尊为鼻祖者,先失却本来面目,而后人千万眼孔,竟受此一片尘沙所眯,甚足惜也。此论实千载万世莫敢出口者,姑妄言之。阮文达(元)言:‘书以唐人为极。二王书,非唐人摹勒,亦不足宝贵。’与余意异而同。”
这段话见北京图书馆藏章钰手抄本《章安杂说》。据章钰在卷首的题识:“原本在罗叔蕴(振玉)处”,今不知何在。
这段话是有毛病的。首先是完全肯定了包世臣的话,而没有作应有的交代。南唐拓本的《画像赞》与《洛神赋》,赵之谦是否也看见过?是否真正“笔笔皆同汉隶”?不作交代而全称肯定,则是近于迷信了。
其次是唐太宗并不兼重二王,他是偏重王羲之,而轻蔑王献之的。上举《王羲之传》的评语把王献之批评得很苛刻,说他“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枯树;览其笔踪拘束,若严家饿隶”。这些有名的评语,名书家的赵之谦,不应该是不知道的。
但我还是比较欣赏赵之谦的这段话,因为话中包含有关于王羲之的部分。王羲之不仅在唐代受到异数的推崇,在宋元明清四代都是一样。特别是清代的乾隆帝,对于王羲之的推崇实不亚于唐太宗,而且他也极端欣赏《兰亭序帖》的。
在这样的风气下边,赵之谦以一位咸丰年间不十分得志的举人,却敢于“妄言”,敢于发出“千载万世莫敢出口”的放言高论,确是有点胆识。他不仅只在批评唐太宗和他的群臣,而且还另有所指。我看,他是懂得批评的窍诀的。批评了桑树,也就批评了槐树。但是,他的《章安杂说》终于不敢问世,恐怕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摹勒之事,成于迎合。遂令数百年书家尊为鼻祖者,先失却本来面目,而后人千万眼孔,竟受此一片尘沙所眯。”
这话,在封建时代的当年,说得实在大胆。所谓“鼻祖”者应该是指的王羲之。话里面虽然没有把《兰亭序帖》明点出来,《兰亭序帖》所不能瞒过、不为“尘沙所眯”的眼孔,是闪烁在纸上的。
与赵之谦的“妄言”相比,高先生的《驳议》却是在绝对信仰唐太宗及其群臣。他一再这样说:“窃以太宗之玄鉴,欧阳信本之精模。当时尚复有何《兰亭》真伪之可言。”(标点照旧)“总之《兰亭》而有真赝,绝不能逃唐文皇之睿赏矣。”既是“玄鉴”,又是“睿赏”,凡是唐太宗所过过目的,便绝无真伪可言。高先生之信仰唐太宗,似乎比唐初群臣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我们也是赞扬唐太宗的,但这样无条件的信仰,却不能不踌躇了。毛主席《沁园春·雪》里的名句:“唐宗宋祖,稍逊**”,不是脍炙人口的吗?
唐太宗是生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人。如果他生在今天,多接触些新鲜事物,并肯学习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他的“玄鉴”和“睿赏”无疑是会深入一层的。
总之,“在南京或其近境的地下,将来很可能有羲之真迹出土”,我还是寄以希望的。不仅砖刻、石刻有可能出土,即帛书、简书也有可能出土。长沙,不是曾经出土了战国时代的《帛书》吗?信阳,不是也出土了同时代的简书吗?还有写在别的陶器或壁画上的墨迹也有可能保留下来。要断言羲之真迹绝无出土可能,今天还为时过早。
此外还有不少可以讨论的细节,但嫌琐碎,不愿过多地占用报刊的宝贵纸面。商讨就到此搁笔,文中如有不妥之处,尚望识者不吝指正。
1965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