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曹植(节录)
曹子建(曹植,字子建)最有成绩的应该还是他的乐府和五言诗,但这是建安文学一般的成绩,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特长。建安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有着划时代的表现的。辞赋脱离了汉赋的板滞形式与其歌功颂德的内容,而产生了抒情的小型赋。诗歌脱离了四言的定型,而尽量的乐府化,即歌谣化。另一方面把五言的新形式奠定了下来。这是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的共同倾向,也就是他们共同的功绩。因此像曹操的“古直悲凉”,曹丕的“鄙直如偶语”,倒正是抒情化、民俗化过程的本色。而且在这儿我们不能不认定是有政治的力量作背景,假使没有操和丕的尊重文士与奖励文学,绝对不能够集中得那样多的人才,也绝对不能够收获到那样好的成绩。同时代的吴与蜀,差不多等于瘠土,不就是绝对的旁证吗?
在建安才人中子建要算最年轻,成绩也最丰富,或许也怕是最幸运,被保存下来的作品特别多。然而抒情化、民俗化的过程在他手里又开始了逆流。他一方面尽力摹仿古人,另一方面又爱驱使辞藻,使乐府也渐渐脱离了民俗。由于他的好摹仿,好修饰,便开出了六朝骈丽文字的先河。这与其说是他的功,毋宁是他的过。
从这些观点来说,曹丕的功绩不能湮没。政治上的影响即使除外,文艺上的贡献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他是文艺批评的初祖。他的诗辞始终是守着民俗化的路线。又如他的《燕歌行》二首纯用七言,更是一种新形式的创始。(两汉以来民间谣谚和镜铭多用七言成句。曹丕是从这种民间形式学来的,到隋唐时代,七言诗才占了优势。)特别是他的气质来得清,委实是陶渊明一派田园诗人的前驱者。关于这后一点,锺嵘倒也是已经认识了的。且看他说:“陶潜诗其源出于应璩”,而“璩诗祖袭魏文”,便可以知道。只是他不重视这一派,故而都把他们列在“中品”去了。这在目前,不用说也是应该平反的。古时也有独具只眼的人。如上举刘彦和所说的“文帝以位尊减才,子建以势窘益价”,是比较公允的评骘。王夫之也很贬抑子建而推重文帝,竟称曹丕为“诗圣”,又未免过于夸大了一些。
认真说,曹子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一大半是封建意识凑成了他。人们要忠君,故痛恨曹操和曹丕,因而也就集同情于失宠的曹植。但尽管道学先生们要替曹植粉饰,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却认定他是一位才子,而他的诗文对于后人的影响,也已经早成为过去了。有趣的是那首疑信难决的《七步诗》倒依然脍炙人口,且成了一个有名的典实。
《七步诗》初见《世说新语》,“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云云,帝深有惭色”。其诗云: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诗不见本集,有人疑是傅会。又一般传世的只有四句,首句作“煮豆燃豆萁”,二三两句缺。过细考察起来,恐怕傅会的成分要占多数。多因后人同情曹植而不满意曹丕,故造为这种小说。其实曹丕如果要杀曹植,何必以逼他做诗为借口?子建才捷,他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果真要杀他的话,诗做成了也依然可以杀,何至于仅仅受了点讥刺而便“深惭”?所以这诗的真实性实在比较少。然而就因为有了这首诗,曹植却维系了千载的同情,而曹丕也就膺受了千载的厌弃。这真是所谓“身后是非谁管得”了。
借煮豆为喻,使人人能够了解,是这首诗所以普遍化了的原因。但站在豆的一方面说,固然可以感觉到萁的煎迫未免过火;如果站在萁的一方面说,不又是富于牺牲精神的表现吗?我因而做了一首《反七步诗》以为本文的煞尾:
“煮豆燃豆萁,豆熟萁已灰。
熟者席上珍,灰作田中肥。
不为同根生,缘何甘自毁?”
1943年7月7日脱稿
(篇名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