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安石《胡笳十八拍》集句说起——四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下)(1 / 1)

豕蹄内外 郭沫若 2627 字 3个月前

——四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下)

王安石《胡笳十八拍》集句

刘开扬先生《关于蔡文姬及其作品》中引用了明人谢榛《四溟诗话》的一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现在转录如下:

“《玉海》曰:‘《胡笳十八拍》四卷,汉蔡琰撰。幽愤成此曲,以入琴中’。唐刘商、宋王安石、李元白各以集句效琰,好奇甚矣。”

《玉海》是南宋王应麟著的,足见他对于蔡文姬的创作权没有怀疑。唐刘商的《胡笳十八拍》并非“集句”,这是笔者的疏忽。李元白的“集句”已不可见。王安石的“集句”则收在《临川先生文集》三十七卷里面。我翻读了好几遍,集得非常巧妙,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无怪乎严羽在《沧浪诗话》里面极为称赏,认为“集句唯荆公最长。《胡笳十八拍》浑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

附带着要提醒一下,刘大杰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把严羽这段话误解了。他略去了“集句唯荆公最长”一句,以为严羽在称赏蔡文姬的作品,那是弄错了。不过根据“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一语看来,可知严羽也是肯定《胡笳》的原辞为蔡琰所作。

我查对了一下,“集句”里面采用了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十句、刘商的五句。我现在分别列表如下:

据这“集句”看来,有几点值得注意。其一,王安石也是欣赏《胡笳十八拍》的。“集句”一开首便是“中郎有女能传业”,以下全篇都以“我”字来代表蔡文姬,中间有“诗成吟咏转凄凉”的话,足见王安石也没有否认蔡文姬的创作权。其次,所引用的《胡笳》诗句同《乐府诗集》和《楚辞后语》(这两书之间也有相当大的出入)有些出入,足见诗歌或书籍在流传之中是会有些改易的。其三,所采集的诗句有好些都不知道它们的出处。例如第十六拍有句云:“魏公挥泪嫁文姬”,这一定是由前人歌咏蔡文姬的诗里采录下来的,我自己所见不广,就不知道是谁的诗。很有可能,王安石所见过的唐、宋人的诗或诗集,是已经失传了。

做《胡笳十八拍》集句的还有一位有名的宋人,便是李纲(字伯纪)。他不仅是一位政治家,而且是一位学者兼诗人。他的集句收在《梁溪全集》第二十一卷。诗前有序,我把它抄在下边:

“昔蔡琰作《胡笳十八拍》,后多仿之者。至王介甫集古人诗句为之,辞尤丽缛凄惋,能道其情致,过于创作。然特此一女子之故耳。靖康之事,可为万世悲。暇日效其体,集句聊以写无穷之哀云。”

如这序文所表示,李纲的集句不是写的蔡文姬,而是写他自己的河山之痛。诗中从蔡琰采用了两句,即“吾生之后汉祀衰”(第十五拍,文字略有出入),“笳一会兮琴一拍”(第十八拍);从刘商采用了一句,即“如今正南看北斗”(第十二拍)。很明显,李纲是看到两种《胡笳十八拍》,而且他也肯定《大胡笳十八拍》为蔡文姬所作。

我在这里还想抄录出一首宋人题《文姬归汉图》的诗。康生最近送了我一幅清人苏六朋画的《文姬归汉图》,画上题了这样一首注明是宋人题画的诗:

“文姬别子地,一骑轻南驰。伤哉贤王北,一骑挟二儿。二儿抱父啼,问母何所之?停鞭屡回首,重会知无期。孰谓天壤内,野人无人彝?万物以类偶,湿化犹相随。穹庐况万里,日暮惊沙吹。惜哉辨琴智,不辨华与夷。纵怜形势迫,难掩节义亏。独有思汉心,写入哀弦知。一朝天使至,千金赎蛾眉。”

这诗不知是谁的,也不知曾否著录(希望识者指教)。诗虽然并不怎么出色,但作者是同情左贤王的。特别是“独有思汉心,写入哀弦知”,可见作者也是肯定《胡笳十八拍》为蔡文姬所作的,因为《悲愤》二诗中没有说到“哀弦”的辞句。骚体的一首中虽然有“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悲且清”,但那是说的匈奴中的乐人奏乐,并不是文姬自己。文姬自己倒是“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泪沾颈”,连气都不敢出,哭都不敢作声的。

离古愈远,疑古愈深

因此,我便发觉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便是离古愈远,疑古愈深。对于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唐人的李颀没有怀疑。董庭兰、刘商可能也没有怀疑,因为董在拟蔡,刘在拟董。

宋人也没有怀疑,如王安石、苏东坡、郭茂倩、李纲、朱熹、李元白、王应麟、严羽,还有上举题《文姬归汉图》的宋人,以及根据《胡笳十八拍》画《文姬归汉图》的陈居中等画家(他们是相信为真故作画,否则不会发生画趣的)都是。

元人赵孟??相传也有《文姬归汉图》(请参阅上举沈文的插图),虽然画的只是惜别的场面,但它是从宋人《胡笳十八拍》画图派衍出来的。如果确为赵孟??所画,则元人也不曾怀疑《胡笳十八拍》为蔡琰所作。

到了明人才开始怀疑起来了。胡应麟的《诗丛·外编》说:“《胡笳十八拍》或是从此(《悲愤诗》)演出,后人伪作;盖浅近猥弱,齐梁前无此调。”这在刘大杰先生的文章中已经被征引了。此外他还征引了王世贞的《艺苑巵言》、沈德潜的《说诗晬语》和卫泳的《秋窗小语》,都是否定的。愈朝后走,否定得愈坚决。

清人也多是否定的,尤其像徐世溥说得很有趣。刘开扬先生从他的《榆溪诗话》中征引了一段,我现在摘录几句如下:

“《十八拍》浅俗之极!不但非唐经生作也,要是元宋俚儒所拟耳。视《悲愤诗》相去岂但万里!”

这武断得真是可观,这位徐诗翁(因为他在做“诗话”,故上此尊号),似乎连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和朱熹的《楚辞后语》都没有看过,所以他疑是“元宋俚儒所拟”。这样的大师公然有“诗话”传世,看来实在是很勇敢的。

近代人是更加坚决了。关于蔡琰的《胡笳十八拍》,既有明、清人的怀疑和否定在前,因此大家便去找寻证据来证实。事实上蔡文姬的创作权是遭到了否定的,这事仿佛已成难移的铁案。《胡笳十八拍》,多少年来没有被人提起过,仿佛是已被打进了地狱十八层。连五言体的《悲愤诗》也没有免掉这样的厄运。

当然,要怀疑是应该的。科学研究的动机有一多半是从怀疑出发,何况《胡笳十八拍》也的确有可以令人怀疑之处。如刘大杰先生所说的在唐以前长期“不见著录、论述和征引”,“风格体裁不合”,“地理环境不合”等,都的确可以成为问题。关于一、三两条我已经说了不少了,关于“风格体裁不合”一条,我还想再补充一点意见。

用什么标准来评价

明、清人乃至近代人怀疑或否定《胡笳十八拍》的原因,我看主要还是从“风格体裁不合”这一条出发的。有了这个怀疑,其他的都是进一步的求证。因此,这个问题很值得着重地讨论一下。这儿包含着一个用什么来做标准的问题。所谓“东京无此格”、“齐梁前无此调”,或者“浅近猥弱”、“浅俗之极”,这些见解都是以上层统治阶级的文学来做标准的。人们求之于班固、崔骃,求之于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的确是找不出和《胡笳》相类似的格调,并且使《胡笳》也显得“猥弱”、“浅俗”。但如果我们把标准求之于两汉的民间文学,那情况就会不同了。在这里我要引一首西汉的《乌孙公主歌》和几首两汉的民间文学以供读者参考。《乌孙公主歌》事实上是七言诗,虽然不能说是民间文学,但因为是妇女的作品,而且和蔡文姬的身世有些相似,故也引在一道。

(1)《乌孙公主歌》(《汉书·西域传》):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2)《上郡民歌》(《汉书·冯奉世传》;成帝时,冯野王与其弟立,相继为上郡太守,民歌之):

“大冯君,小冯君,兄弟继踵相因循。

聪明贤知惠吏民,政如鲁卫德化钧。

周公康叔犹二君。”

(3)《讽刺太常诗》(《后汉书·周泽传》):

“生世不谐,作太常妻。

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

一日不斋醉如泥。”

(4)两汉铜镜铭五例:

甲、“汉有善铜出丹阳,炼冶银锡清而明。巧工刻之成文章,左龙右虎辟不祥,朱雀玄武顺阴阳。子孙服具居中央,长保二亲乐富昌,寿如金石宜侯王。”

乙、“唯建始二年(公元10年)新家尊,诏书颁下大多恩。贾人事市,不财啬田。东作辟雍治校官,五谷成熟天下安。有知之士得蒙恩。宜官秩,保子孙。”

丙、“始建国天凤二年(公元15年)作好镜,常乐富贵庄君王。长保二亲及妻子,为吏高迁位公卿。世世传封于无穷。”

丁、“建宁二年(汉灵帝,公元169年)正月二十七丙午,三羊作镜自有方,白铜清明复多光。买者大利家富昌,十男五女宜侯王,父妪相守寿命长。居世间,乐未央。宜侯王,乐未央。”

戊、“七言之纪自镜始,长保二亲和孙子。辟去不祥宜贾市,寿如金石西王母。从今以往乐乃始。”

请把这些诗歌作为标准吧。乌孙公主和蔡文姬同是女性,身世遭遇也约略相当。她的歌辞的情调和蔡文姬的《胡笳》不是十分合拍的吗?

《上郡民歌》和《讽刺太常诗》是民间无名诗人做的,基本上是七言。特别是《讽刺太常诗》,写得非常露骨而却又隐约,我看,可以称为讽刺诗的绝妙好辞。

特别是两汉铜镜铭文,我只举了五首以示例,此外还很多。那些都是手工艺人的作品,足见古代的手工艺人也并不都是文盲,而且还能够做诗。七言诗,在他们看来,还是镜工们开创的。所谓“七言之纪自镜始”,不是说得很明白吗?那些诗和今天的民歌民谣不是都还相差不远吗?这在高贵的文人们眼里,当然是“浅俗之极”的,因而在古时也就不曾有过文人“著录、论述和征引”,然而很幸运却被保存下来了。

请把这些诗歌做标准来看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吧。请问,在“风格体裁”上到底有什么大了不起的“不合”呢?当然,比起两汉民歌和铜镜铭来,《胡笳十八拍》是要典雅得多,恢宏得多。蔡文姬是在骚体和七言民歌的基调之上树立了她独创的风格。这犹如屈原扩大民谣而成《离骚》,司马迁综合群言而成《史记》一样。但《离骚》之前无《离骚》,《史记》之前无《史记》,《胡笳》之前也无《胡笳》。这里正显得蔡文姬之值得令人尊重,《胡笳十八拍》之值得令人爱惜。

我想蔡文姬是音乐和诗歌的天才,而且有家学渊源。她缮写了她父亲的遗著四百余篇,“文无遗误”,足见她的记忆力很强,而且很能写。以她波澜重叠的一生,她应该还有不少的诗文。可惜流传下来的就只有一两首诗。仅仅这一两首诗,唐、宋人不曾怀疑否定,而却被明、清以来的人所怀疑否定了,确是值得探讨一下的。唐、宋人所见到的材料总会比明、清以来的人更多,不会更少,他们能够相信而且激赏,总不会是完全出于愚昧吧。

当然,近代人是要更科学一些的。尽管唐、宋人相信的东西,近代人要怀疑否定,只要证据确凿,也未尝不可以。例如伪《古文尚书》,便经过阎百诗和其他清代学者们的揭发,已经完全定案了。但是,要肯定《胡笳》为伪作,专家们所举出来的漏洞似乎还不能说服人,但至少还不能说服我。

今天是提倡“敢想、敢说、敢做”的时代,只要我们有一定的证据,尽可以大胆地说出来,写出来。在“百家争鸣”的方针之下,我认为不仅可以争,而且可以力争。只要不是无理谩骂、乱扣帽子,写学术性的文章,我相信是可以允许有些生动性的。

最后还想再说一点。蔡文姬,和她父亲蔡邕一样,是一位书家。蔡邕写的《熹平石经》,还有不少残石留存于人间。当蔡文姬应曹操之求缮写蔡邕遗著时,她曾说“乞给纸笔,真草唯命”,可见她对于楷书和草书都有一定的自信。我所见到的,有明弘治年间刻印的《宝贤堂集古法帖》,把蔡文姬书列在钟繇之前,但就只有“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十四个字。字的结构颇带章草的味道,是否真迹,很难断定。可惜编法帖的人没有把字的来历叙述出来。如果那十四个字确是真迹的复刻,那倒不仅是吉光片羽,而且又可以成为《胡笳》诗非拟作的物证了。姑且志此,以作尾声。

1959年6月15日

附:林景熙的《蔡琰归汉图》

《四谈》中提到苏六朋《文姬归汉图》所题宋人题画诗,近得胡道静先生函示,乃宋遗民林景熙(1242~1310)的作品。景熙一作景曦,字德阳,温州平阳人,曾收集宋陵遗骨重葬,被称为义士。

林著有诗文合集《霁山先生集》五卷(收入《知不足斋丛书》)和诗集《白石樵唱》六卷。诗集,胡先生所见者为上海图书馆所藏明、清之际的写本。前者我曾复查,后者则所未见。

原诗,题为《蔡琰归汉图》,两集中均有之。文字与苏六朋画上所题者有出入。“千金赎峨眉”下尚有十句被略去。今将原诗整录如下:

“文姬别胡地,一骑轻南驰。伤哉贤王北,一骑挟二儿。二儿抱父啼,问母何所之?停鞭屡回首,重会知无期。孰云天壤内,野心无人彝?凡物以类偶,湿化犹相随。穹庐况万里,日暮惊沙吹。惜哉辨琴智,不辨华与夷。纵怜形势迫,难掩节义亏。独有思汉心,写入哀弦知。一朝天使至,千金赎蛾眉。雨露洗腥瘢,阳和变愁姿。出关拜汉月,照妾心苦悲。妾心尚未白,何以观彤墀?狐死尚首丘,越鸟终南枝。如何李都尉,没齿阴山陲?”

看来这诗还是一首好诗,尤其是遗民做的,故寄寓了作者的民族感情。特别是“出关拜汉月,照妾心苦悲”两句,我觉得颇有画意。“关”大概是指的潼关吧?如果是指雁门关,则“出”当为“入”。我在前文中说“诗不怎么出色”,批评有欠斟酌。

1959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