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龙先生和我出生在同一片山地。我们家和他们家相隔只有几里地。他的弟弟家荫先生是我读小学时的老师,我读书的石狗滩完小,是我们那一带山乡颇有影响的“学府”。那座“学府”,就在家龙先生的村里。那时只隐隐地知道,家荫老师有一个哥哥,是在省城工作的画家、书法家,但到底是一个啥模样,我不知道。
好多年后,我被调到一家省报工作。我竟和家荫老师的哥哥住在一个院子里了。他就是家龙先生,他当时是报社的美术组长。有一次,我老父亲从乡里来,听说有一个同乡住在这个院里,且是一个大书画家,老人一向崇尚名人,便寻上门去了。于是,一个大书法家和一个农民有了交往。
有一年,老父亲又从乡里来,落屋不久,就出门了。一会儿,他从外面回来,问:“他调走了呀?”“谁?”“颜家龙呀!”我告诉老人,家龙先生调到一所大学里做教授去了。老人急切的想去找他,向我打听他新的住址。我问:“找他有什么事呀?”“没事就不能去串串门?”对于家龙先生新的住址,我也说不确切,只模模糊糊地讲了个大概。老人居然把家龙先生的新住舍找到了。回来好高兴的,讲他和家龙先生谈了些什么。
村里的乡亲集资盖了一座新小学,父亲从乡下喜孜孜地进城来了。一进屋就说要到家龙先生那里去。我问:“什么事?”“要请他为村里的小学写一个牌子。”“你那个屁眼大的学校,还请一个这么大的书法家写牌子?”我讥笑他,并说:“如今,市场经济,书法家的字是要钱的。况且家龙先生是省书法家协会主席,大书画家啦!”“怕要好几块钱一个吧?”“几块钱?你怕说得,写招牌,要300元一个字哩!”老人半天没有说话。这个价钱把他吓住了,我以为他不会去找家龙先生了。
他还是去了。一进门,就说:“我们村里起了一所学校,要请你写一个招牌,但我们是没有钱的。”他直言道出,家龙先生哈哈大笑:“同乡索字,言什么钱?何况这是办好事,办于后人有益的学校!”
我父亲只念过四年书。有一次,他竟诗兴大发,写了一首七言诗,送到家龙先生处,要家龙先生为他书写出来。家龙先生是读过大书的,建国前的大学生,古文底子极好。父亲的这首“诗”,经他一过目,就挑出许多的毛病,要他改。我父亲也是一个极有性格的人。他不改。你不改,我就不给你写。两人僵了半年。最后我父亲“屈服”了,照家龙先生的意见改了。家龙先生很认真地将它书写出来,一整张的宣纸,并交给父亲一封信,说:“你到这家店子里去裱,他们收费会优惠你。”果然,那店子价钱比别的店子便宜一半。
人老了,也许都会这样。十分重视自己的大生——满十。父亲75岁的时候,就为他的80岁生日张罗,他要他读私塾时的同学,曾担任过县政协委员的一位老先生,为他“歌功颂德”,写了一篇小传之类的东西,洋洋一千六、七百字。接着他从乡间寻到一块大木板,搭公共汽车进城来了,他径直将木板扛到家龙先生处。要他把那一千六、七百字写到那块木板上,他要请人雕刻出来。一直到家龙先生打电话给我:“你耶老子又交来一千六、七百字要我写。”我才知道。当然,家龙先生又认真地“审阅”了一遍,指出了许多的纰漏,并要他压缩在一千字以内,才答应给他写。两人又僵持了一年多,老人终于同意把字数压缩到一千字以内了。时日一久,那块板子开裂了。家龙先生打电话告诉我,他用胶水怎么粘也粘不拢了……后来,家龙先生只好把字写在宣纸上。老人把它分成六块,嵌在六块镜屏里。这,也许是老父亲80岁生日的那天,他最能在人前眩耀,他最风光的物品了……
颜家龙(左)与谭谈到邵阳采访民营企业家谭志雄先生
(原载《文艺报》1995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