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神明(1 / 1)

世界上的宗教,虽然各有信仰的对象,

但无论是耶稣、穆罕默德、

孔子或是地方神祇,

都是源自于人的心,

只要信者心中认定的就是最好。

我们不必以心中认定的“本尊”,

去排斥别人的信仰,

宗教之间相互融和,和平共存,

才能不失其追求真善美的本质。

佛陀说“大地众生皆有佛性”,

大地众生都是佛,

因此我倡议,

天、地、人不应互相排斥,

而要彼此融和。

在佛教里,过去经常遭受批评的就是“神佛不分”。诚然,把神明当作一个信仰的终极目标并不究竟,佛陀才是众生的导师;但是把神明当作朋友尊敬,则应该不为过,就好像佛教所谓“人人是佛”,人佛不分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么,人有佛性,神当然也有佛性了。

其实,佛教是一个包容性很大的宗教,本意并不排斥神明,只要有历史可考,对民间有益,发心护持正法的护法神,都会给予接纳。像佛经里便记载有许多护持佛法的善神,例如:韦驮天将、护法伽蓝、帝释天等;其中,帝释天就是民间所称的玉皇大帝、天公。另外还有四大金刚、天龙八部等,都是一般人较为熟悉的护法正神。甚至在民间,也有许多神明依附在佛教里,而与佛教有了因缘。

但现在不知怎么的,有些佛教徒只承认佛教里的神明,尽管自己拜韦驮也拜伽蓝,却不承认民间的神明,心眼也就未免太小。因此,我觉得有必要为神明与佛教的关系,做一个客观的说明。

佛光山佛陀纪念馆周年庆,三百多尊神明到佛馆拜佛(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事实上,娑婆世界本来就是一个五趣杂居地,天、人、地狱、畜生、饿鬼等众生和平共处。当中,“天”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天堂”,有三界二十八天之分,也就是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四天;而各天界都有很多的天神、天将镇守其中。

佛经里也提到,过去佛陀于各处的讲经盛会,例如:演说《华严经》、《法华经》时,都有很多诸天神将护卫;乃至弥勒佛讲经,诸天神明、四大金刚也都参与其中。

图中为药师琉璃光如来,两边站立的是日光菩萨、月光菩萨,以及十二药叉大将

甚至还有许多修行人因为饶富慈悲或持戒严谨,功行深厚,所到之处,都有天神护持。例如佛陀十大弟子中,解空第一的须菩提,在岩洞中禅坐修行,感得护法诸天散花供养;多闻第一的阿难,于林中习定,夜见鬼神为他说法;唐朝的道宣律师,夜行崎岖山路,天神及时给予搀扶,而免于跌跤之苦等等。

尤其佛弟子每讽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都要奉请四菩萨、八金刚;诵持《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时,也会奉请十二药叉大将。所谓八金刚、十二药叉大将即是神明。

所以,佛教里所谓“七众弟子”,比丘、比丘尼、沙弥、沙弥尼、式叉摩那、优婆塞、优婆夷之外,假如把神明再算进来,就能有八众弟子。甚至在动物当中,猪、马、牛、羊、飞禽走兽等,也有一些具有善根者,如:猫狗素食、鸟禽念佛、狗子拜佛等等,都很有佛性;尤其在《往生传》里,还记载许多动物往生的事迹。如此一算,佛门九众弟子、十众弟子,乃至无量无数的弟子,也不算多了。

台湾的观世音——妈祖

说到神明产生的原因,有多种意义。最初,在民智未开的时代,人类对于大自然的变化感到迷惑,以为一切现象皆有神明主宰。例如,刮风下雨,就有风神、雨神;打雷闪电,就有雷神、电神,甚至于树长得高壮一些、年代久远一点的,就成了树神;石头大一点的,就成了石头神,故而有所谓“敬畏自然”的信仰。

民智渐开以后,许多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因为功勋巍巍,受人尊崇,进而被奉为神明。例如:妈祖林默娘渡海解救渔民,被奉为海上的守护神;民间信奉的清水祖师,名普足,原本是佛教的僧人,因为干旱中求雨应验,而被老百姓视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神明;乃至皈依智者大师、赤胆忠义的虎将关云长,皈依黄龙禅师、八仙之一的吕洞宾,精忠爱国的岳武穆,以及儒家的孔子、道家的老子等等,也都成为百姓心目中伟大的神明。

那么,当社会结构从农业社会转型为工商业社会后,各行各业也将他们行业里最有成就、最崇高伟大的人物神格化,作为自己的榜样。例如:医界崇奉华佗,造纸业敬奉蔡伦,书画界尊崇吴道子,饭馆奉祀灶王爷,商人供奉关公,茶行敬祀陆羽等。

另外,有一种是由于人的无依无助,而在心中规划出能满足自己欲求的神明。例如:把土地公当作派出所的警员,把城隍爷当作公正严明的法官、检察官,把月下老人当作婚姻介绍所主任,把注生娘娘当作助产士;把财神爷当作财政部长等等。

在中国,所谓“有德者为神,无德者为鬼”,神鬼虽然无形,但中国人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也不愿意否定它的存在。而不同于神明的,佛教的教主佛陀是人,不是神。人有凡人、圣人、佛之分,佛陀已经是一位超越轮回、超越凡圣,三觉圆、万德具,至高无上的圣者,而神明道力固有增上,但尚未解脱烦恼,还在六道轮回当中。所以,假如宗教界百家齐鸣的神明们要推选一位领导人,我想应该首推佛陀,不作其他人想了。

我这一生与佛陀结缘得早,成为佛子之后,经过了七十多年研修的岁月,自觉对佛陀有深刻的认识,因此我誓愿尽形寿要为佛陀、为信仰奉献。但是佛教徒虽不皈依诸天,也不应排斥神明,对于诸天护持佛法、护佑众生的义举,反而应该心存回馈,给予尊重礼敬,何况拜拜和皈依不同,拜神明是对朋友的尊重,皈依佛陀则是终生的信仰,何必容不下诸天神明呢?

事实上,佛陀的一生,与民间宗教、诸天神明都有很深厚的因缘。打从佛陀诞生之初,百岁高龄的阿私陀仙人便为太子占相,预言他将来若不是统理世间的转轮圣王,就是救世觉人的佛陀。老仙人还因为自己年事已高,不得值遇盛事而痛哭流涕,伤心不已。

及至佛陀在菩提树下证悟成道以后,起初觉得佛法道理甚深,不是一般众生所能了解,而动念要进入涅槃,所幸有梵王帝释等诸天神明、天龙八部的劝请,佛陀才答应住世宣说佛法。

而佛陀的弟子当中,也有很多过去是民间宗教的领袖,例如:大迦叶信奉婆罗门教;舍利弗、目犍连是怀疑论者,带领二百五十位弟子皈投佛陀座下;优楼频螺迦叶、那提迦叶、伽耶迦叶三兄弟信奉拜火教,日后也率领一千个弟子皈依佛陀。

诸天神祇齐聚佛陀纪念馆的本馆大厅(庄美昭摄,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可以说,当初如果佛陀没有这许多拜神的弟子协助弘法,佛教在印度的发展也不会那么快速。在我估计,释迦牟尼佛的弟子当中,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从婆罗门教或者其他宗教转而皈依佛陀的。甚至在佛陀即将入灭时,赶来皈投的一百二十岁长者须跋陀罗,也是民间宗教的信仰者。尤其在众多的佛弟子当中,还有许多是以往伤害过佛陀的,最后都给佛陀的道行感化,从冤家变成亲家了。

在我一生当中,除了与诸佛菩萨接心,和圣人贤者交流,因为从小生长在民间信仰浓厚的家庭里,也与神祇灵界有一些因缘。

我出生的地方是中国江苏扬州的一个小镇,名叫“仙女镇”。在我家门前不远有一座仙女庙,童年时,我不敢离家太远,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这座庙里,和一些同年龄五六岁的儿童玩捉迷藏、丢手帕、老鹰抓小鸡、绕铁环、打梭等游戏,跑来跑去。虽然对于仙女是何方人士,如何成道、利益众生,我一概不知,但是对于正殿中间供奉的仙女娘娘神像,则从来不敢触犯,甚至进出庙门,也会向神明点个头,表示恭敬。

鬼子母皈依佛(佛光山基隆极乐寺提供)

在这座神庙里,儿童们还会玩一种游戏,就是将平日收集晒干的桃子、杏子摆在一块石头上进行比赛。在果实两相推挤之下,看谁的力气大,能推倒对方的,谁就成为赢家;赢的一方可以获得输的一方的果实。当时,儿童们会依果实的大小、重量,而以各种神明的称号来为自己的桃核、杏核取名,有的叫“二郎神”,有的叫“托塔李天王”,有的叫“哪吒”,有的叫“都天大帝”,冠军的就统称为“如来佛”。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一切神明中,如来佛是最崇高、最伟大的,只是当时还不懂“如来佛”究竟是什么意义。

尤其我出生之后,就经常和外婆同住,外婆是一个佛道不分的在家善女人,经常到东庙烧香、西庙礼拜,幼年的我也会随她前往参加。听说在我出生一个月后,外婆就建议母亲把我寄托给观音老母做义子,以求平安长大;所以,观音老母应该是我与信仰接触的第一个因缘。

外婆不识字,却能背诵《金刚经》、《阿弥陀经》等经文,在长期相处之下,我也知道她修练了一些功夫,身体具有某种奇异的能量。偶尔夜半乍醒,总会听到她打坐运功时,肚子里传来像排山倒海一般轰隆轰隆的声响,喉咙里也会发出阵阵响亮的声音。于是我问外婆:“外婆,您的肚子怎么会有叫声?”她说:“这是功夫。”我不懂什么叫做功夫,一直到我出家十年后,回乡探望外婆,才问她:“外婆,您的肚子还会响叫吗?”外婆说:“怎能不会?功夫哪能掉了!”

那时候恰巧有一架飞机从空中飞过,我就对外婆说:“外婆,飞机引擎声更响,但是这个响声能减少我们的烦恼吗?能解脱我们的生死吗?能增加我们的道德吗?”一时之间外婆竟也给我问得哑口无言。

但是从外婆的神情里,我似乎看到了她的落寞,老人家修行了大半辈子,终获得异于常人的功夫,今天却因为我的一席话,对于自己的修持产生动摇,至今想来,仍然觉得不忍;虽然肚子会叫,无助于生命的升华,却让她对宗教产生坚定不移的信心,这是不能否认的。

除了外婆,我的三舅母参加过义和团余流“花兰会”,这个社团既要持咒也讲法术,但事实上是抗日组织;三舅母自称拥有法术,能让神明附体。

记忆中,有一天晚餐,我们几个调皮的小孩围绕着她问:“舅母,您说神明附身,究竟是什么神?还不是草头神!”舅母听后静默微笑,但没一会儿,忽地她把桌子一翻,身体就开始抖动起来,口中还发出异于平常的声调,说:“我是梨山老母,你们触犯到我,赶快跪下忏悔!”

扶鸾、过火、乩童附身、登刀梯等等,都是属于身体上的功夫,与佛教的修心略有不同(沈祯绘)

这时恰巧三舅父从外头回来,见状便拿起棍子要打醒三舅母,说也奇怪,平时温和的三舅母似乎力量变大,几乎抢走了棍子。经过一段时间的僵持,三舅母打了个哈欠,终于苏醒过来,还若无其事地说:“发生了什么事?”

中国的神道善门,他们所修练的功夫,近似于外丹功之类,就如同现在的扶鸾、过火、乩童附身、登刀梯等等,都是属于身体上的功夫,不是心灵的净化,与佛教的修心略有不同。

经中说:“佛说一切法,为治一切心,若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甚至佛教说修心最高的境界是修到无心,但是对于一般神道人士体能上的异象,我们也不必全面否认,毕竟这是个娑婆世界,难免有不圆满之处,更何况佛陀宣说的教义,有了义,也有不了义;有究竟的佛法,也有方便的佛法。如同牛奶,刚挤出来的时候,腥味难闻,掺水、加工之后,就变好喝了;也像良药苦口,有时难以下咽,加上一点糖衣,就变好吃了;信仰不也像这样,可以有种种的方便吗?

年纪渐长后,母亲希望把我送进私塾念书,但是碍于家贫,没有能力让我入学。不过,印象中,母亲曾叫我到家里的中堂,礼拜至圣先师孔子为老师;这应该可以算是我接触儒家最初的因缘。

我十二岁在栖霞山剃度出家,但因那时候栖霞山是一座十方丛林,不可以私收徒众,所以师父告诉我,我们的祖庭是在宜兴地方上的大觉寺。

出家后,我就在栖霞山这座丛林里参学,实在说,我是不具参学资格的,因为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其他学僧都已经是二十岁以上的青壮年,常住不得办法安排我是进禅堂或者进入律学院。因此,最初师父把我安排住进客堂边上的一间小净室,并找来书记大实法师教我念《禅门课诵》,学习“五堂功课”。但是或许师父觉得把一个小孩成天关在屋子里,终究不是办法,所以隔天就把我送进栖霞律学院,和那许多年长的学僧们共住学习。

在栖霞律学院读书期间,距离栖霞山不远的一座茅山,有许多年轻的小道士因为没有地方可以供他们念书,就一起来到律学院里寄读,和我们共同学习规矩;当时共读的景象,真可谓“佛道一家亲”。

雷公,四川大足石刻

电母,四川大足石刻

及至后来,我对于《论语》、《孟子》、《老子》等三教经典,也都能背诵。所以,虽然我对儒、道了解不深,但因接触过,心中留下善美的种子,也就使我日后与儒、道、释三家都能做朋友,互相往来。

一如其他丛林寺院建筑,进入栖霞山的大门,迎面而来的先是笑嘻嘻的布袋和尚,亦名“弥勒佛”,又叫“欢喜佛”,以爱来摄受人;如果众生仍未得度,转过身来,背后供奉的就是手持降魔杵、威武赫赫的韦驮天将,以力来折服人。甚至栖霞山的大雄宝殿里,除了中间供奉的毗卢遮那佛以外,两旁还供有二十四诸天神将。当时,我经常慑服于他们雄伟高大的姿态,觉得他们与佛陀慈悲的圣容,真可以说是融为一体,也就让我在礼佛之后,不分别地向他们一一礼拜、鞠躬。

或许是由于我童年时,就跟随外婆到处礼拜,接触过很多神道寺庙,如土地公、城隍爷、都天大帝、文昌帝君、哪吒三太子等等,而且经常看到庙里的法师恭敬安奉神明的样子,在潜移默化之下,也就感觉到神明比人伟大,为什么我们不要礼敬它们呢?

我出家后的十年,大多数的工夫都用在发心服务和早晚课诵里,尤其从《金刚经》、《唯识论》等经论中,更逐渐体会到,佛教确实是超凡入圣的宗教,真理确实应该获得普世所共尊。不过,纵然我对佛教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但是对于外婆的信仰,在我往后的出家生活里,仍然经常会忆起她们共修的仪式、诗词歌唱的音调,以及她们慈祥恺悌的容貌。

在宗教生活里,影响我最大的可以说是《玉历至宝钞》所描述的十殿阎罗。童年时,虽然经常和外婆进出“道场”,但并不懂得什么宗、什么教、什么神,只记得大多数的“道场”里,都悬挂着“十殿阎罗”的图画:一殿阎君秦广王萧、二殿阎君楚江王曹、三殿阎君宋帝王廉……十殿阎君转轮王薛;当时在我幼小的心灵上,便烙印了“人不能做坏事”的观念,否则就要遭受“上刀山”、“下油锅”之苦。

不过,来到佛门之后,我觉得以这种恐吓的方式劝人为善,不如用极乐净土的光明来引导大家。所以,佛光山开山时,我便依照《阿弥陀经》里所描述的极乐世界景象,建立了“净土洞窟”。

实在说,中国的社会,除了佛教讲的“因果报应”、“广结善缘”以外,就是靠着诸天神明在维护社会道德及秩序的。就像以前我在家乡的时候,几百里方圆内都遇不到一位治安人员,相连的几个乡镇之间,也没有一间法院,可是却很少有人作奸犯科。老百姓一旦有了是非纠纷,都是相约到城隍庙、土地庙里烧香、发誓或赌咒,所有大大小小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所以,城隍爷、土地公在人民的心里,比法官、警察都还要有用,还要令人尊敬。

因此,对于有的人一提到宗教,尤其是民间信仰,就立刻为它戴上“迷信”的帽子,我倒是觉得,迷信总比“不信”甚至“邪信”好。

佛光山净土洞窟依《阿弥陀经》所描述的极乐世界景象而建(慧延法师摄)

一九四九年,我来到台湾之后,因为日本人在台湾提倡神道拜拜,并不宣扬正信佛教,以至于佛教非常衰微,民间宗教相当盛行。每逢神明诞辰,信徒们总要大肆拜拜,可谓到了三天一小拜,五天一大拜的地步,称之为“拜拜的社会”也不为过。尤其当时每次拜拜就是杀猪宰羊,大吃流水席,也就让政府认为这样的信仰太过铺张浪费,而明令要取缔拜拜。

不过,我觉得,拜拜是过去农业社会的遗风,许多人利用拜拜这几天,慰劳一年来工作的辛苦,增进亲族之间的交流,纾解工作上的压力,甚至借由迎神赛会来鼓舞精神,为未来的人生加油打气。假若政府只准达官贵人每天大吃大喝,跳舞作乐,却制止老百姓拜拜,即便是站在社会立场上说,也太不公平了。

所以,我出面跟政府抗争,要求不可以取缔拜拜,如果政府认为浪费,可以改良拜拜。但另一方面,我也撰文劝说民间不要杀生祭祀,改以香花水果代替杀猪宰羊,来提升民间信仰的层次,如此才是真正合乎对佛、菩萨、神明崇敬的意义。

所谓“泰山不让土壤,大海不厌细流”,我与生俱来就有慈悲、包容的性格,不会去打倒人,也不排斥人。所以,早期在台湾,我虽然对于神道教不重正信,而过多的迷信色彩,也深觉不以为然,但是当我的老友煮云法师到南方澳讲演,呼吁那里的渔民要放弃妈祖信仰,转而皈投佛教,引起当地居民反感时,我也对他这种过度护佛排神的举动不表赞同;总觉得,“神佛同在”就好,何必表现得如此激烈呢?或许这就是我和他性格上的差异。

甚至过去台湾省政府民政厅规定:信徒在神道寺庙添油香,庙方不可以任意打开功德箱,必须由乡、镇公所派专人来开启;每月的油香要由乡镇公所负责作账;寺庙修建不得超过五万元等等。想到新的寺庙不准建、旧的寺庙不准修,台湾的宗教岂不是要灭亡了吗?为此,我也写了不少的文章向政府抗议。

后来在佛光山开山期间,我受邀到“总统府”演讲,也曾向蒋经国先生提出让宗教办大学的建言。我说:基督教、天主教都有大学,为什么佛教、神道教不可以办呢?在我想,佛教、道教若能提升教育水准,订定组织规章,神棍也就无法立足寺庙,造成所谓“外行人领导内行人”的情况了。所以,日后在我和道教友人往来时,也经常鼓励他们办理道教学院。可喜的,在台北指南宫负责人高忠信先生的努力之下,“中华道教学院”终于成立。

再说来台之初,我实在抑制不住自己弘法的热忱,一心想要为佛教的发展打拼;但是想要教书,没有地方可教,想要读书,也没有人肯得成就。直到有机会在新竹青草湖担任“台湾佛教讲习会”教务主任时,情况才获得改善。

那时,记不得是当地新竹县佛教支会的什么人,他邀请我每个礼拜六下午到城隍庙去做布教大会。不过,由于我初到台湾,受到治安单位管辖,所以大概持续了一年的时间,每回我要到城隍庙布教,都得先到派出所请假。直到后来应当地派出所要求,在社区举办民众补习班,由于学生成绩表现优异,风评不错,才免去这道麻烦的请假手续。当然,这段期间很感谢玄深法师,他偶尔会用脚踏车来载我,免得我要走上二个小时的路程。

我到台湾的第一年,妙果老和尚留我住在中坜圆光寺。有一次,妙果老和尚要到竹东师善堂驻锡,也带我同往。我老早就听说那边有一座五指山,一位老道是当时台北指南宫姓周的董事长,正在山洞里修行,没想到因缘巧合,有一天竟然和他在路上相遇,两人相谈甚欢,最后他还欢喜地说要带我进入山洞;在盛情邀约之下,依稀记得我在洞子里陪了他好几天。当时只觉得这一位周老道人很善良、很慈悲,彼此都留下了好感,所以后来我又和他相约,有因缘再到指南宫去探望他。

当年台湾各地的宫庙,只要你去借用场所,他都不限定什么人,很乐意地就提供给你使用。所以几年后,我应宜兰仕绅之邀驻锡在雷音寺,期间,台北大同南路一善堂的负责人吴随居士邀请我去弘法,我也和他商量借用了神佛共居的殿堂,成立“台北念佛会”,另外还向罗东的妈祖宫商借场地,成立了“罗东念佛会”,乃至万华的龙山寺、玉里的华山宫、高雄的三凤宫等,我也都曾经借用作为弘法场地。

甚至于北港妈祖庙为求信众信仰的提升,做了一个宗圣台作为讲道之用,很荣幸地,我也受邀前往讲说佛教。当时我只知道他们对妈祖信仰非常虔诚,没想到,他们对于弘扬佛法也一样热心。

妈祖绕境(沈祯绘)

还有一次,我到彰化拜访彰化县佛教会理事长林大赓,正逢彰化妈祖行香团要去朝拜北港妈祖庙,他邀请我坐上三轮车,随着川流不息的人潮,在响彻云霄的炮声中,敲锣打鼓的阵仗里,游行了好几个小时;走走停停、停停吃吃,倒也觉得是人生一乐也。尤其行进间,看到老老少少持香默祷,虔敬的眼神,以及一长排连绵不绝的人龙,跪伏在地上,等待着“钻轿脚”仪式,祈求妈祖庇佑加持,当下我深深感受到妈祖伟大的神威圣德。

也由于我出入北港妈祖庙的因缘很深,因此与云林县佛教支会理事长郭庆文居士的往来就更多了。早年每到北港弘法,郭理事长都会带着我到处参观,彼此完全没有省籍隔阂的问题,甚至在我与当地民众讲话时,他也都会主动权充翻译。

只是让我深感抱歉的是,当郭理事长提出北港妈祖庙要申请加入“中国佛教会”做团体会员时,却遭到主持事务的负责人拒绝,认为妈祖属于民间信仰,不是佛教。当时我一度以常务理事的身份力排众议,说:“中国人向来不管是拜妈祖、拜城隍,或是信奉一贯道,都自称是佛教徒,可见他们将佛陀视为最崇高的信仰,佛教应该接纳他们,为他们定位。再说,准许妈祖加入佛教会,就等于接受了台湾五百万信仰妈祖的人口;不接受,就等于失去了五百万信徒,不是很可惜吗?”

无奈最后妈祖庙还是只能加入道教会。对于郭理事长的心愿不能完成,我心存愧意,因而允诺他要写一首《妈祖纪念歌》,以示对妈祖的拥护;虽然五十年后才完成,郭理事长也早已逝世,但对故人的承诺还是实现了。

为此我还设立奖金,举办征曲活动,在海内外的一百多位参赛者中,录取九名进入决赛,并且在妈祖庙广场前搭台举办总决赛,由妈祖的信徒们票选出心目中的《妈祖纪念歌》。

总的来说,最初我在台湾的弘法,神道教对我的帮助,实在功不可没。因此,在佛光山建成不久后,台湾各地的神道寺庙经常用轿子把神明抬到佛光山来拜佛,我都非常的欢喜。只是神明拜佛的时间不定,有时是下午拜,有时是夜里拜,再加上神明起轿拜佛,在佛殿里摇摆晃动,如同舞蹈的样子,出家的年轻香灯师不懂,看了心里不高兴,就要禁止神明拜佛。我就告诉他:“人都可以拜佛了,为什么神明不可以拜佛?”他说:“它们拜佛的样子很难看!”我就怪他说:“不可以这样讲!人有人拜佛的样子,神明也有神明拜佛的样子,你何必要这么计较呢?”

甚至于一九八八年,当我在美国创建西来寺时,也曾计划在大雄宝殿旁为妈祖设置殿堂,后来虽因许多妈祖信徒希望让妈祖永远驻守台湾,不希望它成为国际信仰而取消。不过,我还是在西来寺伽蓝殿及韦驮殿各留下了一副对联:“东西伽蓝同时护,古今威德到处灵”;“将军三洲施感应,宝杵六道降魔军”。

由我撰写的《妈祖纪念歌》

想到过去佛光山在全台湾举办行脚托钵时,所到之处,神道教的宫庙观堂,总是满腔热情地要来迎接佛祖,欢迎僧宝;甚至佛教建寺院,他乐于捐献;佛教办事业,他发心参与。神明都没有排斥佛教了,为什么佛教要舍弃他们呢?我们不也应该奉行佛陀所说的“不舍弃任何一个众生”吗?

应台湾辅仁大学校长罗光主教邀请至该校演讲“禅与艺术生活”(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八日)

因此,距离佛光山开山四十多年后,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佛陀纪念馆落成,在为期一个礼拜的落成系列活动中,我们隆重地欢迎了各地神明共襄盛举。七天的活动当中,有关圣帝君、天上圣母、青山岩大帝、五山法主圣君、玉母仙姑、福德正神、济公禅师、金龙太子、五路财神、莲花童子、三太子、七爷八爷、温府千岁、姜府千岁、千里眼、顺风耳等各路神明,引领着各自的信徒,一路敲锣击鼓,浩浩****地来到佛馆参加活动,与佛陀结缘。

在此之前,同年的八月二十三日,由“文建会”主办,国际佛光会协办,在佛陀纪念馆举办的“爱与和平宗教祈福大会”,基督教、天主教、道教、一贯道、伊斯兰教、轩辕教、天帝教、天德教等各宗教代表,也都受邀出席这项活动。

世界上的宗教,虽然各有信仰的对象,但无论是耶稣、穆罕默德、孔子或是地方神祇,都是源自于人的心,只要信者心中认定的就是最好。例如,你相信天公,天公就是最崇高;你相信土地公,土地公就是最伟大。我们不必以心中认定的“本尊”,去排斥别人的信仰,宗教之间相互融和,和平共存,才能不失其追求真善美的本质。

所以我认为,教主不必相同,耶稣就是耶稣,佛祖就是佛祖,就如同你有你的爸爸、我有我的爸爸;教义不必相同,好比学科不同,文学就是文学、科学就是科学,但是教徒之间则可以互相来往,彼此做朋友。

过去,佛陀为教化众生,依众生根性不同而施设各种层次的实践法门,称为“五乘佛法”,即:人乘、天乘、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而“五乘佛法”正好也可以将各个宗教融会其中,给予一个合理的定位,例如:儒家讲“三纲五常”,近于佛教持守五戒的人道思想,归于人乘;基督教提倡“升天”、“博爱”,近于佛教修行十善的天道思想,归于天乘;道家讲“清静无为”、“任性逍遥”,类似于佛教的声闻、缘觉,归于声闻、缘觉乘;而佛教是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业”,发菩提心才是佛教,所以归于菩萨乘。

在各种宗教当中,中国有儒、道、释三教,儒家是人道,道家是天道,圣贤成为儒家的信仰,神明成为道家的信仰,那么佛教该归属什么呢?一般有谓“天、地、人”,佛陀说“大地众生皆有佛性”,大地众生都是佛,因此我倡议,天、地、人不应互相排斥,而要彼此融和;人道太粗浅,要再超越,天道太遥远,难以接触,唯有人人是佛、人人是菩萨,才是最圆满。

关于宗教信仰,我不是一个三教九流不分的人,对于佛陀的崇高神圣,也早已在内心里建设了佛的世界,但是为了希望天下苍生不要排斥、对立,能以和谐和平、幸福安乐为人类共同追求的愿景,只有写下这一篇文章,略表七八十年来在宗教旅程中的一些看法。

佛光山佛陀纪念馆落成,各路神明都来参加,祈求佛陀加被(心绰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