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大陆来台的长老法师中,第一个到达台湾的,应该要算大醒法师了。大醒法师,一八九九年出生,江苏东台人。大醒法师到台湾,应该与李子宽居士有关;李子老一生崇拜太虚大师,他只接受太虚大师,以及信任太虚大师的学生。除此之外,佛教界人士几乎都不容易看在他的眼里。在他接受台北善导寺之时正是一九四八年,大陆到处战云密布,所以他就邀请大醒法师把《海潮音》带到台湾发行。
佛教改革的先行者大醒长老
我和大醒法师认识,倒不是在台湾,而是在大陆。我在焦山佛学院念书的时候,大醒法师曾到过我们学院,为我们做过讲演。记得他曾说:“佛教衰微的原因固多,僧徒不团结是最大原因。佛教假如有十个出家人团结在一起,佛教必然兴盛无疑。”我当时听了并不以为然,觉得让十个人团结,这有何难?但是经过七八十年的僧侣生涯,综观佛教界的互动,确实,要让十个出家人团结,并不是容易的事。
大醒法师应该算是太虚大师的首座弟子,一九三一年间的闽南佛学院,所以能办得轰轰烈烈,当时院长太虚大师并不在院中,完全是靠负责教务的大醒法师,他的教学和延揽人才,使得师资阵容整齐,才有闽南佛学院的卓著声誉,因而吸引各地的优秀学生前来就读。到了一九四一年后,在江浙一带数十家的佛学院,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是出自闽南佛学院,所以对大醒法师的教育人才,就不能不另眼相看了。
除了教学以外,大醒法师的写作文字通畅,很有文学的意境,所以《海潮音》杂志也是他们弘扬佛法的园地。记得是一九四七年,我与智勇法师在江苏宜兴办了一份《怒涛》月刊,他看过以后,特地在《海潮音》上做了一番介绍,并且赞许说:“我们佛教又多了一支生力军。”那时的《海潮音》是何等风格,何等具有分量、实力的杂志,能对我们后生小辈作出这样的评价,对我们是很大的鼓励。
一九四一年后,他是怎么样离开闽南佛学院的,我并不了解,只知他到江苏淮阴觉津寺担任住持;他传戒招收戒子,必须经过考试,他办学更是现代化,一时带动苏北的佛教欣欣向荣,可见“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尤其一九二八年,他在大陆曾办过一本杂志叫作《现代僧伽》,里面全部都是揭发佛教的弊端,以及为了保护寺产而与政府抗争。这一本《现代僧伽》,就好像是佛教的《春秋》,也如同佛教的政论,内容都是批评佛教的是非、得失,在当时大醒法师真是被各个寺庙视如洪水猛兽。但是他本着护持太虚大师的“新佛教运动”,口诛笔伐,不遗余力,也赢得我们佛教青年的尊敬、拥护。
就为了这一本《现代僧伽》杂志,在国民政府北伐以后,佛教就分为新僧与旧僧两派。新僧的代表当然是太虚大师这一派,旧僧的代表,就是印光大师和圆瑛法师这些长老了。后来大醒法师告诉我,他曾经去拜见过印光大师,印光大师听到他报名叫“大醒”,就说:“你造口业喔!”
后来他把《现代僧伽》上的文章集结成书,就用《口业集》为名,以纪念印光大师开示教导他的这句话。这本书也曾在台湾再版过,现在流通情况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我到台湾来,前面提过林锦东居士曾告诉我,可以到台北县成子寮观音山找慈航法师,或许能找到一个教师的位子。只是那时已是初夏的四五月,那一天我们到达台北车站,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据说到观音山的道路已经崩塌,汽车不能通行。幸好林锦东派了一位法师为我们带路,他在台北火车站就跟我们商量,他说观音山是去不成了,在台北倒有一间你们大陆法师(即白圣法师)主持的寺庙,你们前往投靠,应该妥当。
当我们到达十普寺的时候,白圣法师虽然接见了我们,但他表示留宿困难,要我们另想办法。我心想:此处不留人,另外会有留人处!正预备要离开,这时道源法师经过我们身边,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你们怎么也会到台湾来呢?”
和我同行的另外两人闻言,非常不平,想要发作:为什么你能来,我们不可以来呢?但是我想,出门在外,还是忍耐第一,也就不去计较,随后便冒着大雨离开了十普寺。
当时整个台北市汪洋一片,我记得从十普寺出来,想要到善导寺,因为知道大醒法师在那边,可能会有办法。但在经过新生南路时,有一条“琉公圳”,因为路面淹水,路与河已经分不出来。我一个不小心,就跌进琉公圳里,随着流水往下流。好在我从小生于扬子江畔的水乡扬州,别的本领没有,对于水倒能应付。
我在随水急流的时候大叫:“我的钱包!”因为家师给我十多块的袁大头就包在一个小包袱里面。我奋力抢救,最后终于把它捞起来,并且找到岸边,爬上了岸。这时想到人家说“落水要命,上岸要钱”,但是我是落水要钱,上岸不计较有没有活命。或许你说,才不过几个袁大头,就那么几块银圆,值得拼命吗?事实上我很清楚,在那个时候,几个袁大头是我今后在台湾的生命线,没有它,就更加寸步难行了。
我们在路上,雨愈下愈急,水已深达腰际,只能寸步移动,找寻高一点的道路慢慢前行。终于在午后黄昏时到达善导寺,大醒法师见到我们,他表示自己住在这里,也是寄人篱下,自身难保,对我们前来,实在难以帮助。
这也难怪,那个时候的善导寺,有台北市政府的兵役科及警务处的交通大队住在里面,只留一个小木屋给善导寺的人众居住,另外就只有一个大雄宝殿而已。
当时我们实在是因为外面道路还是到处积水,就要求晚上让我们权且在大雄宝殿住上一宿。承蒙他们在不置可否的情况下,让我们在大钟下,和着全身湿透的衣服挨到天亮。好在那时候是夏季,也不感觉很冷。第二天一早,因为从台中为我们带路的那位法师,把我们送达十普寺就离开了,所以我们只有自己打听,怎么样继续找寻前途之路。
这时候听说慈航法师在基隆四脚亭月眉山灵泉寺,我们问清楚了道路,就从善导寺走到距离不远的台北车站,买好了车票,坐车到八堵,再转宜兰线的火车到四脚亭下车,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就到达灵泉寺。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以后了,见到约有十个大陆僧青年聚集在这里,我们无限欢喜,虽不能说是他乡遇故知,也算是找到乡亲熟人了。
这些青年朋友就问我们:“你们吃过饭了没有?”其时我们不只当天早饭没吃,连昨天晚饭、中饭都还没有吃,正饿得发抖。但是这个时候有一位老师出来说:“我们在这里自身难保,你们可不能多事。”示意这许多青年同学不可以接待我们。
然而青年人就是有他们可爱的地方,他们听到这句话,非常生气,不顾老师反对,就自掏腰包去买米,然后煮了稀饭给我们吃。我记得那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当我捧着那一碗稀饭,喝进第一口,感觉真是如琼浆甘露一般,美味无比!
灵泉寺基本上房间很多,我们希望能借住两天,整顿一下衣装就离开。后来也没有人出来答应,但也没有反对。就在那两三天当中,我们把衣服换洗一下,有的衣单在路途中散失,就买个普通布料,缝制几件换洗的衣服。
三天后,约略已经了解到台湾的地理、人事等各种情况。住在灵泉寺的这些同学,大部分以常州天宁寺天宁佛学院的为主,另外上海玉佛寺也有几位青年在中坜圆光寺,同时也知道慈航法师正在中坜,最后当然只有往中坜圆光寺出发了。
在中坜车站下来,走在一片雨后泥泞的道路上,想到过去说,湖南石头希迁禅师的道风是“石头路滑”,现在我们到圆光寺的道路有十几华里,走在那泥泞道路上,真是“黄泥路滑”。所幸到了圆光寺,虽未遇见慈航老,但是妙果老和尚已经接受我们了。此事在别章已经谈过,此处就不再多作叙述了。
在中坜圆光寺,我住了一年多,大醒法师也曾来此小住。他住在圆光寺期中,我们有时间长谈,对大醒法师一生的经历,一生为了佛教的精彩故事,听得非常入迷。后来接到大醒法师的信,要我去担任新竹青草湖“台湾佛教讲习会”的主任秘书。
为了这个职务,我很不以为然,我想你可以聘我当教师,或是聘我做什么职务,怎么要我做主任秘书呢?我又没有文书行政的经验!但是大醒法师在回我的信上说:“这是叫作讲习会,不叫佛学院,我是讲习会的会长,不能用学校的名称,只能用主任秘书。再说,也不知道讲习会能办多久,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们再改为教务主任,希望你来,虽然名义上是主任秘书,实际上是教务主任的工作。”
就这样,后来我还是到讲习会去教书。记得我曾请他在纪念册上写字,他的字非常庄严。他还叫我改名字,不要叫“星云”,改叫“心云”,因为“云无心以出岫”,比较有意境。我记得他在当时是署名“大醒·五十一岁。”
不久后,听说蒋经国先生要在观音山做一场佛事,超荐他的母亲毛夫人。毛夫人是蒋介石先生的原配,也就是经国先生的生母,于抗战初期在大陆被日本人的飞机投弹炸死,据闻经国先生那时候十分悲痛,誓言要“血债血还”。
后来到了台湾,于一九五一年,应该就是他母亲逝世十周年纪念,便想举行一堂超荐佛事。由于大醒法师曾是奉化雪窦寺的住持,过去雪窦寺和蒋家一直有很深的因缘关系,知道大醒法师在台湾,蒋经国先生很高兴,就邀请大醒法师主持这一场佛事。
其实,大醒法师一生最不喜欢做经忏佛事,但是在这种因缘关系之下,他也不得不欢喜接受。就把讲习会里一二十位大陆来的青年,一起带到观音山做了三天法会。听说事后经国先生还包了一个大红包给大醒法师,因为在大陆上做经忏,一向诵经以后,都会有钱(红包)供养。大醒法师就和大家说:“这些钱我们就不必分了,把它作为讲习会的基金。”我认为这是很好的事情,但是有人不以为然。不过,这也难怪,那时候大家都穷,都没有钱。
大醒法师非常气愤,很不以为然,认为大家应该要发心,要为了佛教,所以就集合大家训话。他站在讲台上,手拿粉笔,想要在黑板上写“三皈依”,当写第一个字的时候,手就停在那里,拿不下来,中风了。停顿了很久,大家赶快趋前去扶他时,他就倒下来了。
大醒法师曾经跟我讲过,他知道自己会中风,他说:“我身上有一颗药,假如我中风的时候,要赶快把那一颗药给我吃下去。”大概就是可以即刻往生。为什么呢?他也曾告诉我:“我一生英雄,我可不能中风以后做狗熊。”
但是那个时候,一群学生谁敢拿那一颗药给他吃呢?大家忙着赶快把他送去就医抢救。只是后来还是严重到不能讲话,甚至瘫痪,呈现半植物人的状态,从此以后就靠着他的在家弟子贾怀谦照顾。这一位贾居士真是菩萨,比儿女都孝顺,侍候大醒法师一年有余,直到往生。大醒法师圆寂时,才只有五十三岁。
在大醒法师病倒之后,台湾佛教讲习会实在一时找不到适当的人,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主张,一定要我前往担任教务,维持大醒法师的情意。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也不能再有所推托,所以又在讲习会多待了一年多的时间,直到一九五三年初,才到宜兰雷音寺驻锡,开始我在台湾弘化的另一个新的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