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我和慈老来往亲近的因缘以后,想起东初长老也跟我有很密切的因缘。
东初法师
东老是江苏泰州人,生于一九〇八年,出身镇江竹林佛学院和闽南佛学院,一九三五年在镇江焦山定慧寺接受智光老和尚传法,一九四六年担任住持。
在东初法师任焦山佛学院副院长时,我是他的学生;我和他的往来,应该就从做他的学生开始,一直到他舍报圆寂,我和他都是因缘不断。但是有一点,他只是我的副院长,我从来没有上过他的一堂课。
当时在大陆,正是日本侵华期中,大陆的佛教学院如雨后春笋,但是在一九三一年至一九四一年期间,应该是闽南佛学院独领**,一九四一年后,应该就是焦山佛学院了。那个时候大陆佛教的传统是,佛学院都由寺院主办,住持是当然的院长,当家是当然的副院长。就这样,我在焦山佛学院,他忙于当家寺院行政,我们并没有常见面。但是我的学长智勇法师,不知什么因缘,非常地不喜欢他,每天的日记,都是写些讽刺他、批评他的话,所以定名叫“东初日记”。
有一天,阴错阳差,冤哉枉也,刚好他来学院巡视,就坐在智勇学长的座位上。他不经意随手打开抽屉,看到“东初日记”。很好奇,就拿起日记,打开一看,当然不用说,我这位学长就被开除了,因此我对他也留下很深的成见。
一九四六年秋冬之间,他接任焦山定慧寺住持,很自然地升任院长。因为我对智勇学长抱有义气,就想离开焦山佛学院。我也按照礼貌,去向院长告假。他一口拒绝:“不准。”甚至于语带权威地说:“就是你的师父来,也要尊重我的意见。”
当然,那时候血气方刚的我,不会被他的话吓住,于是就在刚刚过了二十岁生日后,心想,我对院长的礼貌到了,因此也就不管其他,第二天清晨就乘船过江离开焦山了。当时我什么行李都没有携带,后来我离开大陆到台湾也是如此,两手空空,什么行李都没有,孑然一身,孤僧万里游。我觉得这两次的“舍”,对我人生的洗礼,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我离开焦山后,隔了两年,就在一九四九年春天到了台湾,最初挂单在中坜圆光寺,亲近妙果老和尚。妙果老和尚当时创办了一所台湾佛学院,我到的时候正逢佛学院即将毕业,学生要出毕业专刊,妙果老和尚是创办人,当然要有他的一篇文章。
妙果老和尚因此叫我代他执笔,我便以妙果老和尚的口吻,写了《回顾与前瞻》一文。文章写好后,老和尚不放心,因为他是台湾人,对汉学没有很深的研究,就把文章拿给教务主任圆明法师看,问他:“你看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圆明法师看了以后,坦白跟他说:“应该是出于东初法师之手。”
妙果老和尚听了以后,就益加对我重视,因为我帮他写的文章,能够跟有德有望的东初法师相比,所以我在圆光寺更加获得重视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也能够沾到东初长老的光。
总之,到了台湾以后,我想他终究曾经当过我的院长,对于往事,也就不再介意了,我觉得凡是维护佛教利益的人,我都很尊敬,因此在他筹办《人生》杂志时,也试着投稿。他录用以后就到处找我,邀约我做《人生》杂志的主编。那时候我自觉自己的实力,偶尔舞文弄墨,投个一两篇稿子还可以,叫我担任主编,则力犹未逮。
但是那时候舞文弄墨写文章的人不多,我也因为顾及出入安全问题,为了避免嫌疑,刚刚辞去由太虚大师创办、在台中发行的《觉群》杂志编辑。这时承东初老好意,我不得不就此担任《人生》杂志的主编,从一九五〇年开始,前前后后有六年之久。
在六年之中,我从中坜、新竹、宜兰,经常为了编务而到北投法藏寺受他指教。那时候在台北市一榻难求,我就睡在善导寺骨灰堂供奉骨灰罐的橱柜下,就着一点小小空间,作为床铺。
那时候在善导寺吃饭,一张普通的圆桌要坐十五六个人,实在坐不下去,有时为了夹一块菜,还要往后退才能站得起来。这样的情况当然也不便去向老师诉说了。
不过,有一天东初法师跟我说:我几月几日要请客,你能提前把杂志送来给我吗?我想,这是正在闭关中的老师交代的,我哪敢不去执行呢?所以我在印刷厂跟排字工人日夜赶工,终于在他交代的时日前完成了。
记得那一天,印刷厂先印了一百本给我,我扛着这一百本杂志到万华火车站,再转北投线的火车到北投。下了火车,已经是**的九点多了,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我把长衫脱下来包裹杂志,免得淋了雨水。扛着它,走在北投崎岖的道路,上了有数百个台阶的法藏寺,这时大概已经是晚间十点多了。我把杂志交给正在关房里的东初老,他很欢喜,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很负责。”
说过以后,又跟我讲:“你就不必回台北了,今天就住在这里吧!”我想,那时候北投到台北,火车也有班次,公路局班车晚上十点以后也不走了,那就权宜住下来吧。
哪知到了第二天早晨,发现房门被人从外面反锁,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心想: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应该忍耐为要!就这样一直到十点钟左右,才有一个中年的尼师来开门,连声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忘记为你开门了。”我当然说:“不要紧。”
我想,大概我们是年轻人,又是外省人,他们为了安全,也不得不在门外上锁。这时我去向东初老告假,准备下山,他跟我说:“不要啦,我今天出关,中午请客,你就帮我张罗吧!”
这时我才想到,哦!原来今天是他要出关的日子,对于老师这种小小的托付,我当然乐意,就为他布置餐桌。
台北的客人很难请,当天办了两桌的宴席,到了中午一点,才来了不到十个人。我心想,东初老陪一桌的人吃饭,另外一桌就是我来陪了。哪知道,正要就座的时候,他跟我讲:“你怎么不到厨房去吃饭啊?”我一听,哦,这是请客啊!应该不是我能参与的。好,到厨房吃饭。
这时,厨房里非常热闹,因为大家正忙着张罗请客。我一看,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实在不好意思进去吃饭,就从厨房的边门出来,然后直接下山。
在下山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今天的中饭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吃,甚至昨天的晚饭、中饭都没有吃,实在说,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那几百个台阶的,感觉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双脚是踩在棉花里的,后面的情况就完全没有记忆了。
后来,我自己发愿:我要建寺院,我要给人吃饭,因为饥饿实在难忍。结果二十年以后,我实现了愿望,先后在台北成立“普门精舍”与“普门寺”,每天设席两桌,普门大开,来者都不用报姓名,吃过饭就走,我就是要给人吃饭。甚至后来建了佛光山,只要是出家人,在朝山会馆吃过饭还有一个红包供养,表示我奉行佛教的“一斋一”。感谢我的老师东初长老,他让我在修行的道路上,又能增进一步。
我在主编《人生》杂志的六年之中,断断续续,没有用过杂志社的一张邮票,也没有用过它的一张稿纸,更没有领过一毛钱的车马费。不过,我每次见到东老时,他的开导、他的立论,都启发我很多,比再多的金钱都宝贵。例如,他跟我说:“不要每天只想到你们年轻人,你也要想到佛教啊!你要想到世界啊!”确实,我有茅塞顿开之感。他又谈到:“金钱,用了才是自己的;不用,到后来都会引起子孙纷争,都是别人的。”我一生也奉行这种理论,这些应该都是受益于老师东初长老。
后来他要发行《影印大正大藏经》,透过孙立人将军的夫人孙张清扬女士促成,得到“外交部长”叶公超先生从日本空运的一部《大正大藏经》到台湾来影印。那个时候的台湾,一本杂志都难以推销,哪里谈得上大藏经呢?他要我组织一个宣传团,到台湾各地去宣传。
我自觉声望不够,就提出要求,说,是不是请我们《人生》杂志的社长南亭长老担任团长,我来领队,请宜兰弘法队的青年来参与?他说:南亭法师那里我来邀请,你回去宜兰,就组织宣传团吧!
那是一九五五年七八月间的事,时值台风季节,我们一团有近二十人,从宜兰出发,经花莲、台东,一路从北到南。那时候团员中,除了南亭老法师外,还有煮云法师、广慈法师,再有就是宜兰的佛教青年,都是在家众,现在佛光山的慈惠法师、慈容法师,都是那时的团员。慈惠法师还撰写《宣传影印大藏经弘法日记》,后来收录在影印续藏的藏经里。
我们环岛一周,整整四十四天,没有一天遇到风雨。常常是前一站在下雨,我们一到,便已天朗气清,感到真是不可思议,心想,是不是法宝重光的力量呢?
正如东初老跟我讲的话:“你应该要感谢《人生》杂志,替你发表文章,让你的知名度提高。”不过我心里想,“我为《人生》杂志效劳,是以摩迦的笔名做总编辑,并不曾想为自己打什么知名度”。只是这也不值得和长老辩论。今日想来,确实也不错,年轻人不要太过计较待遇,只要你耕耘,播了种以后,还怕不能开花结果吗?
就这样,来来往往,后来因为《大藏经》发行的收入不错,特地在北投光明路建了“中华佛教文化馆”,我们也经常去听他开示。他确实立论都有见解,不过假如现在要真正研究起来,他的立论见解,能奉行实践的学生,大概就是我了!
后来,我在佛光山开山创建道场,因为平时我们相互来往很密切,我就说:“请老师到佛光山东方佛教学院主持安基典礼吧!”他这个人平时不容易答应别人的请托,但是卖我的面子,立刻答应,也来替我主持安基。
不过,不久后他跟我借款八十万元。那个时候我买佛光山的土地,最初十一公顷要五十五万元,他要借八十万元,我哪有那么多钱呢?好在我把高雄市中山一路“佛教文化服务处”的房子——这应该是属于几位宜兰佛教青年所有,我商之于他们——卖了以后,虽然佛光山也要建筑,但老师跟我借八十万,我也要勉力以赴。后来我开山困难,他一直不还我钱,原来他买了北投农禅寺那块土地了。
后来承蒙他好意,寄了二十部《国译禅学大成》给我。他说:我也困难,上次跟你借的款项,就以二十部书作为抵充吧!我想,大家师生一场,也就不去讨论此事了。我在东初长老那里,确实得到许多法宝、理论,真是一句名言,胜过七宝布施。
东初长老除了在焦山佛学院担任过院长,在“中国佛教会”担任过常务理事,后来到台湾以后,又在北投法藏寺闭关,主办《人生》杂志,编印过《中华大藏经》,出版过《中华佛教美术》等等,总之,他是个热心文化的长老。
和东初长老闲谈,是人生乐事,但是听他上课,长篇大论,就没有那么精彩了。后来我也促成圣严法师拜他为师,并且跟他建言,把“中华佛教文化馆”交给圣严法师执掌。所幸,圣严法师后来创建法鼓山,弘化于一方,让曹洞宗在台湾有了法脉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