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航法师(1 / 1)

先说慈航法师,我未到台湾时,就知道慈航法师在台湾,那时政府大肆逮捕大陆僧青年,慈航法师喊出“抢救僧宝”的口号。当时在台湾的大陆僧青年,可以说真如丧家之犬,无处可去。幸好慈航法师的勇敢,真是菩萨心肠,这句“抢救僧宝”,抢救了台湾很多僧青年的慧命,不然僧青年在佛教无处可以立足,在没有办法生存的情况下,可能就会流落到社会上去了。

慈航法师

慈航法师是闽北建宁人,生于一八九二年,曾听教于谛闲法师、学净于度厄长老,但他自一九二七年就读于厦门南普陀闽南佛学院开始,就立志追随太虚大师,因此写下“以师心为己心,以师志为己志”的座右铭。

一九三〇年,慈航法师随太虚大师赴香港弘法,十年后又跟太虚大师组织中国佛教国际访问团赴印度。之后便应信徒邀请,留在南洋弘法,直到一九四八年秋冬之际,应台湾中坜圆光寺方丈妙果老和尚的邀请,到台湾主持佛学院院务。

在我来到台湾时,慈航法师身边已有很多学生,虽承蒙他对我特别器重,但我谨守分寸,自我约束,不敢与人争长较短。不过他得力的学生弟子自立法师,对我也很看重,在慈老到新竹办学时,我们留守在中坜圆光寺,自立法师就分配给我一个工作,要我整理《慈航法师全集》。那时我的文字还不够力量负担,但是承蒙他的好意,帮我找个工作,让我每天有点事情可做。

后来政府到处逮捕大陆到台湾的出家人,我与慈航法师分别遭到囚禁。我的这一组有二十余人,被关在桃园一处工厂仓库里,为时二十三天;慈航法师与另外大约七八十人,关在台北,长达一百多天。据说在监狱里,他还带领大家念佛打佛七,实在是一个慈悲、有道的长老,在他的心中,始终有佛教,有众生。

经过这样的风波之后,实在说,佛教真是“佛门广大,法力无边”。最后我们都得到释放。出来后,台北信徒想为慈航法师找一个得以安身的归宿之处,就有台北汐止静修院的玄光、达心比丘尼,愿意把静修院后面的一块山坡地,提供给慈航法师兴建弥勒内院,这时慈老应该是得其所哉。因为他想,如果自己能建一所寺院,免得在别人的地方办学,只能任凭主人说要办就办,说不办就不办;自己有了弥勒内院,把青年收留在自己身边,应该是最欢喜的事了。

由于弥勒内院只是简单地建个平房,所以很快就完成了,大约有三十余名外省青年前去投靠。我并没有跟着前往,而是一直安住在中坜圆光寺做苦工效劳。后来也一直没有因缘进一步再去亲近慈航法师,好在我心目中还有一位尊敬的大醒法师,正准备在新竹青草湖办台湾佛教讲习会。

起初我也没有答应前往讲习会,后来因为大醒法师中风,讲习会没有人,我不得不滥竽充数,勉力而为,因此我与慈老的因缘,就注定不能成为他的入室弟子或学生。

一九五二年左右,我每年都会前往弥勒内院一二次,探视慈航法师。慈老喜欢人称他“老师”,我也随大家“老师长、老师短”地称呼他。讲起来,他对我特别投缘,那时他正在闭关,我每次去看他,我们就透过一个小洞,我在关房外,他在关房里,互相对话,一说就是数小时。

慈航法师(中坐者)兴办弥勒内院让大陆来台僧青年得一安居之所。图为其五十七岁寿诞,学生为其祝贺。我站在慈航法师右后方二排第一位(一九五一年八月七日)

他对我一直都是善意殷殷,他的慈悲关心,让流浪在外、四处找不到依靠的我们一群青年僧,感到无比的温暖,他就像热烈的火球,融化了我们的人生。

慈航法师对我的爱护,真是无以复加。他甚至在晚上睡觉时,都把自己盖的被单,从关房洞口拿出来给我。他的弟子说,老师的慈悲,你就照做!我也只好“恭敬他,不如接受他”。

平时我到弥勒内院,有时是晚上到,他不敢叫人弄饭给我吃,都是说:“我想吃面!”他叫人弄面给他吃,徒弟、信徒当然都欢喜为他煮,于是大家就跟着沾光。由此可见这位年近六十的老人,他的慈悲。

一九五〇年,台北善导寺举办“护国仁王法会”。这一天慈航法师来到善导寺,我们没有经过主办者同意,就请他讲话。他很欢喜,跟着就语重心长地讲了这么一段很感性的话,他说:“现在大陆的这许多青年僧宝,流浪到台湾,他们都是未来佛教‘正法久住’的希望所在,但是现在他们流浪在台湾,前途缥缈,到处飘**,无家可归……”

那个时候不只是我,信徒们听了他的讲话,都情不自禁地眼泪直流。他忧心佛教,他爱护青年,他的话不只讲到我们的处境,简直是讲进了我们的内心深处,因此深深触动了我们。

慈航法师就是这么一个慈悲的长者,他不只是对我,对所有青年都很爱护。那一天他来,还携带了几捆的书,都是《太虚大师全书》第一集,是刚出版的。《太虚大师全书》一共有六十四本,第一集四本,他承诺给我们青年每人一套,他说后面还有六十本,等到出版后会一一寄给我们。

慈老的这种喜舍,实在让人感动,因为在那个大家都穷困的年代,一纸难求,他竟然把有如“佛教小藏经”的《太虚大师全书》送给我们一人一套,真是感激。

说到这个老人家的喜舍,恐怕我们一生都很难学得到,我当时心里是这么想的。确实很难学到,慈老的慈悲喜舍,只要你欢喜,他真的是什么都可以给你。

“给”,在佛教里是一个很重要的修行,佛教讲布施,我一生对于“给”,一直都想效法慈航长老,虽然不能学得十分圆满,但总想学习。所以后来陈履安居士跟我说:“大师,佛光山是你给出来的!”我内心也有一些感触,觉得应该要承受这句话的意义。

后来我与慈航长老一直有往来,我记得我在新竹台湾佛教讲习会教书时,他与甘珠活佛正在环岛布教,经过青草湖就住在讲习会。当天我在上课,他也坐在下面听我讲课,我看到他真是吓了一跳,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想法,我也不知道他对我有什么看法,总觉得他是来考试我的。

在青草湖讲习会时,他数度和我谈话,要我去接任嘉义天龙寺住持,他说这是天龙寺住持能源法师(陈登元)托他邀请我的。在那时,我的心愿是弘法和教育,不想与寺院行政靠近,因此即使青草湖无上法师也跟我说过,要我当住持,妙果老和尚也说,要我做住持,我都觉得承蒙他们看重,但是他们客气,我可不能当福气。

因为有这样的接触,所以后来就更加时相往来。只不过新竹到汐止,虽然路途不远,但那时的交通不方便,所以都靠书信往来。

慈航法师这个人,待人诚恳、热忱,最初跟我通信,都是称我“星云学弟”,然后“星云小友”,再然后就称我“云”,再然后就“亲爱的云”。可惜这些书信墨宝,因为我当时经常到处奔波,也没有刻意收藏,现在觉得不无遗憾。

后来到了一九五四年,我人在宜兰,他写信给我,信上说:你这么久不来看望老友,最近阎王小鬼一直来跟你的老友打交道,你再不来看的话,以后你可不要懊悔喔!

我看过信,吓了一跳,就从宜兰专程赶到弥勒内院向他礼座。看他非常健壮,热诚依旧,我心想,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呢?那时他在关房里,我在关房外,他的语言都是很感动人的话,所以我很喜欢,也很乐于听他开示。

回想起来,我在佛教里,最早期能看得懂的书,第一本是《精忠岳传》,那时佛教的书我都看不懂,但是慈航法师的《人生佛教讲演集》,我视如天书,觉得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再者就是黄智海的《阿弥陀经白话解》,我认为他把极乐世界的净土之庄严、美丽,描写得十分生动,令人向往。

当我从汐止回到宜兰,没过几天,忽然接到慈航法师圆寂的消息。我记得那一天是四月初六,佛诞节就要到了,我们正在准备庆祝佛诞节的布置,听说他圆寂了,我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到汐止。

到的时候,看到礼堂里已来了一批人,大家静静地坐在那里念七音佛的“观音菩萨”圣号。这时灵堂里已经悬挂起布幔,并备好香花灯烛,听着那么多人一声声地念着观音菩萨,念得真是感人至深。

我和慈航法师的因缘,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仰慕他的青年学僧,不是他的入室弟子。他那时有七个传法的弟子,还有很多信徒,大家都在忙着张罗,我礼拜过后就回宜兰了。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七号,接到他的信,是一张明信片。我心想,奇怪,他明明昨天圆寂了,怎么又写信?再一看,信上的日期是四月七日,但他六日就过世了呀!

对于这一点,其实我知道,他那个时候住在山上,每次写信,他怕人家难免会慢个几天帮他寄信,所以总把信上的日期延后几天。所以我现在说,慈航法师六日往生,七日写信给我,这还真是一桩公案。

后来入殓、安缸,但是他有一个遗嘱,嘱咐门人弟子,把他的坐缸埋在后山,三年后开缸,如果身体不坏,就装金供养,如果坏了,就继续掩埋。在我的想法,他一定在制造一个美丽的希望,让信徒知道,三年后开缸,有一个肉身菩萨,那么这三年内,信徒一定还会护持弥勒内院,那时有几十个青年在那里,还是要生活,不至于因为他的圆寂而作鸟兽散。

在他以为,三年后大家都回大陆了,或者大家都有办法了,但是三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大家预备在他指示的那天开缸。我特地跑到汐止,我说不可以开缸,因为这不是赌博。佛法讲,世间苦空无常,一切都是成住坏空,哪有什么是不坏的呢?这虽然是一个善美的希望,但不要当成真的,万一开了之后,希望幻灭,不如把美丽的希望永远放在那里!

我的话也说服了大家,有很多人同意这样的看法,大家说,再过三年吧!又过了三年,大家又要再开,我主张还是不要开。但是到了这一天,他们还是偷偷开了,并且找来专门装佛像的泰山新佛具店,把慈航法师的肉身装金供养。

那个时候,慈航法师肉身不坏的消息,经台湾《中央日报》、“中央通讯社”传播报道后,一时人潮如织,大家争相前往瞻仰,把整条路都给塞满了,根本走不进去。

回想起慈航法师圆寂前一两年,我在北投和东初法师讲话,他跟我说,慈航法师很快就会死的!我心想,慈航法师还这么健康!怎么咒他快死了呢?东初法师又说:“慈航”开到“汐止”,不死何为?没想到东初老的一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慈老去了,无尽的思念,后来我几次到新加坡收集他的行谊、资料,他和星马一带有很深的因缘,他在那里建寺、讲习、度众、办杂志,尤其是一九四六年元旦创刊的一份《人间佛教》杂志,我特地拷贝、影印带回台湾,证明现在佛教界大家都在讲的“人间佛教”,这个人说是他发起的,那个人说是他提倡的,其实早在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年间,太虚大师在倡导人生佛教时,慈航长老就已经喊出了“人间佛教”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