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云法师(1 / 1)

煮云法师,一九一九年出生,江苏如皋人,比我大八岁,应该算是我的老大哥。但是他很依赖我,什么事情都要我和他一起参加。尤其我的东西也是他的东西,我这个人怎么用,也都是听他们怎么说、怎么做。看起来他们对我很好,实际上,我是听他们吩咐。他在一九八六年过世时,我正在美国西来寺闭关,无法返台,只有写了一副挽联遥寄追思:

你我同戒同参同学同事同弘佛法,人称同兄弟;

相互忍苦忍贫忍谤忍难忍气吞声,谁知忍别离。

我和他在栖霞律学院同学六年,在焦山佛学院同学一年,之后他就离开,前往上海圆明讲堂亲近圆瑛法师,在思想上,我们也就分道扬镳了。后来听说他又到了普陀山,在那里的沙弥学园教授一些沙弥。我和智勇等人在南京华藏寺发起新佛教运动,他写信来表示愿意归队,我们也欢迎他参加。

我们在华藏寺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有数十位的经忏人士不守规矩,我们没有办法处理。后来不知道是谁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以寺里的经济困难为由,每天吃稀饭,他们吃不惯,就自然解散。

但我们吃了半个月的稀饭后,那许多经忏的法师倒没有什么异动,可是我们的煮云法师已经吃不惯了,就说:“我不能天天跟你们在这里喝稀饭啊!”

煮云法师

于是,他又回到普陀山去。这大约是一九四八年的秋冬。

到了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我就到台湾了。一九五〇年“一江山岛会战”,大陈岛的居民跟随军队退到了台湾,在普陀山居住的煮云法师也跟着他们到了台湾。

他一到台湾,听说我在中坜圆光寺,就跑来找我,还带了一封尘空法师的信给我。尘空法师和我的老师芝峰法师是同辈,我在焦山时见过他,承蒙他不弃,从普陀山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我,对我一生很受用。其中他说到,我们现代的青年,要有佛教靠我的决心,不要想我去靠佛教。在我初到台湾,四顾茫然,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时候,煮云法师带来尘空法师的这两句话,就像一盏明灯,给我很大的鼓励。

我在圆光寺看到煮云一副落魄的样子,就问:“你的衣单都带来了吗?”

他说:“没有。”

这句话可能是误会,他也许是说衣单没有带到中坜,我却以为他没有带来台湾,即刻,就把我刚做好的一套全新的长衫、褂裤送给他,横竖我们一样高,我能穿的,他也能穿。我们一向不分彼此,贫穷都是一样,只是生活习惯、思想上有所不同,他以贫穷为苦,我以贫穷为乐。

因为煮云法师一出生就穷,出家的寺庙也穷,剃度以后,没有人接济过他。我当时年纪小,大概长得还可爱,常常会有人给我一张纸、一支笔,即便一件坏的衣服,我也很欢喜。尤其那许多老和尚往生了,衣服没人要,我也都把它们接收下来,基本上,我没有穿过新衣服,穿的都是死人的衣服,但是煮云法师连死人的衣服都穿不到。他曾经为了能有一件褂裤,利用暑假七月举办盂兰盆法会的期间,出去替人家念经,赚一点供养,才买到一条裤子。

煮云法师因为一无所有,所以难得有什么东西,他都会很介意。记得有一次,家师送我一个热水瓶,在当时来说,算是一个珍贵的奢侈品了。煮云法师见了羡慕不已,那时我已经有一个漱口钢杯可以喝水,看他这么喜欢,就把热水瓶送给他。煮云欢喜不已,每天带着热水瓶在人前走来走去,借机炫耀。

有一天,热水瓶的水银炸破了,他一看,脸色大变,这下还得了,赔不起啊!大家生活都这么困难,怎么办呢?我看出他惊慌失措、面如死灰的样子,就说:“坏了就算了,不要就好。”这一句话,让他如逢大赦,解决了他的窘态。

率印度朝圣团巡礼佛陀圣迹,于菩提伽耶金刚座前诵经。右为煮云法师(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八日至十二月二十八日)

到了台湾之后,为了求生存,我叫他要为佛教奋斗,可以写文章。煮云法师算是一个奇才,他看过的小说、四字段、七字段,像“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等等,他都会背,同学们也欢喜找他说故事。当时,我替东初法师编辑《人生》杂志,煮云法师的第一篇文章,就把布教的点滴故事,写成一篇《叫花子传圣旨》给我刊登。这篇文章幽默风趣,妙意横生,我觉得他有写作的天才,于是鼓励他继续写作,后来他写了《南海普陀山传奇异闻录》等好几本书,我还为他写序。在台湾虽不算是洛阳纸贵,至少也是风行一时了。

一九五三年,煮云法师创建凤山佛教莲社,我在宜兰弘法,但他经常要我到高雄讲经、成立青年会、协助他的法务等,我都照做。那时候的凤山莲社只有一个床位,为了我去讲经,煮云法师买了一张藤椅,就这样,我在这把藤椅上睡了一个多月,一直到把《金刚经》讲完。

煮云法师所著的《南海普陀山传奇异闻录》

他也参加过我的大藏经环岛弘法宣传团,尤其我组织弘法队,他也组织弘法团;我成立歌咏队,他也成立歌咏队。甚至在台湾南部,他下乡弘法、到监狱布教、各处讲演,说起来,他比我更随和、更热心。

我的这一位老友对我很好,完全没有嫉妒心。记得有一次,我在丛林学院的怀恩堂教室为信徒开示,他在后面听了之后就跟慈惠法师说:“你们的师父啊,讲话听起来都没有引经据典,可是呢,你仔细听,里面都是佛法。”

也记得有一位同道,多次在背后说我坏话,从中挑拨我们之间的友谊。煮云法师不是哈哈一笑,就是为我说好话。甚至有一些外省人对我有所批评,他也跑去跟他们说:“星云你们是打倒不了的,他是磐石!磐石!百摇不动的啊!”他对我的评价就是这样子。

煮云法师慈悲和蔼,从来不发脾气,我对他种种的要求、任性,都承蒙他对我多所谅解,我们相知相惜,现在想起来,真是愧对老友,这也算是一段奇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