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师当中,有两位年轻的师长,他们的教学很令人感动,一位叫圣璞法师,一位叫合成法师。
当我在焦山佛学院就读时,圣璞法师刚以学长的身份出来教书,他为我们教授国文。有时候上作文课,他不出题目,任我们撰写,给我们自由发挥的空间。如此新潮的作风,在当时真让我们这群青年学生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因为过去学生的作文,都像八股文章,一切都有既定的模式,但是他的教学方法新颖,思想开放,对我们有非常大的鼓励作用。
还记得有一次,我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由于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爆发,翌年,家父在外出经商途中,与家人失去联系,后来一直音讯全无,想来应该是在南京大屠杀中牺牲了。写这篇作文时,正是不知道父亲死活存亡之际,为人子者,虽然出家为僧,也难免对父亲的思念,所以我就写了这篇作文,应该有五千余言。
圣璞法师批阅后,在我的作文簿上写着:“铁石心肠,读之也要落泪。”隔天,他在课堂上花了整整两个小时,读给全体同学听。他拿我的作文作为教学,这也罢了,数日后,我在《新江苏报》上,忽然看到副刊里有我这篇文章。我讶异于报纸的新闻记者,怎么会把我的作文刊登在报纸上呢?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圣璞法师把它抄写下来,寄给报纸发表的。之所以不事先告诉我,是怕万一报纸不愿刊登,会让我失望,他想等到报纸刊出来以后才告诉我,这应该就是我和报纸副刊最初的结缘了。
因为圣璞法师的慈悲,让我受到极大的鼓励,后来我对写作产生很大的兴趣,就不断地在镇江的数家报纸上作文发表,如《平等下的牺牲者》、《钞票的话》等,另外也写了数十篇新诗。
其实那时候我对旧诗,如唐诗、千家诗倒读过一些,对新诗的押韵、作法则完全不懂。但因为焦山位居扬子江的中心,常常在吃过晚饭后,和同学数人在沙滩上散步,这时长江正值退潮时刻,江水一退,整片沙滩忽然绵延数里之长。
我们走在夕阳西下的沙滩上,看着潮汐涨落,这些大自然的美景,不自觉地引动我,心湖里忽然涌现许多新诗的句子,正如潮水一样地在心中汹涌澎湃,这时我就赶快用笔写下来,回学院后再作整理。
于焦山题的墨迹(二〇〇〇年)
尤其,栖霞山有一个华严阁,当我们从《古文观止》里读到王勃《滕王阁序》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字句时,那种如诗如画的境界,也挑动了我们的心弦,所以也不知道通与不通,就常常信口吟弄,好像每天都有泉涌般的文思,因此就时常可以从许多报纸上,看到我的小诗发表,至于内容写些什么,今天都不复记忆了。
我对写作产生兴趣,完全应该感谢圣璞法师的鼓励,真是恩情难报。在此之前,我也有一个好的国文老师,叫海珊法师,他的文学素养非常高。记得是我十五岁那年,他在课堂上出了一道作文题目,叫“以菩提无法直显般若论”。
当时我实在不懂什么是“菩提”,自然也就无法直显“般若”了,但是老师交代,我又不能不交卷,只有东抄西拼,勉强凑了一篇。他看过以后批示说:“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最初我还很欢喜,觉得老师替我批了诗句,这么美丽;后来同学告诉我,说:两只黄鹂在柳树上鸣叫,你知道它们在叫什么吗?一行白鹭从空中飞过,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后来他们就直说:“老师这两句话,是批评你的文章不知所云!”我这才知道惭愧。其实也不必老师批评,我自己就已经知道了。
后来海珊法师又出了一道作文题目,叫做“我的故乡”。这种题目就显得非常简单了,我再怎么没有学问,总知道我的故乡有弯弯的流水,有青青的翠柳,有小桥,有晚霞,有村庄,有炊烟,那应该就是我美丽的扬州故居了。
但是老师阅后,他不相信那篇文章是我写的,认为我是抄袭的,就在我的文末批示:“如人数他宝,自无半毫分。”我想,像这样的老师,学问虽好,但给学生如此打击,应该是非常危险的。好在我的个性不轻易受外界影响,不过圣璞法师后来的鼓励,对我在文学方面及写作上的喜爱,都有莫大的帮助,至今想来,对圣璞法师依然无限感念。
在一九八九年两岸开放探亲时,我特地专程寻访圣璞法师,但是那时候的人都很冷漠,不愿意跟我多言,也不愿意告诉我圣璞法师在哪里。后来几年,经过多次的查访,才知道圣璞法师在一九九〇年代就已经往生了。据闻他晚年得了疯癫病,被送进疯人院,生活无法自理,就被人用麻袋套起来,每天大小便溺都混在一起,那样子的遭遇,令人闻之,心里万分不舍。想到天下有很多不幸的人士,真是深深为他们悼念。
行文至此,也为圣璞老师寄予最大的祝福,愿他离开五浊恶世,早生净土,也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