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小狗的女人(1 / 1)

(一)

听说,海边堤岸上出现了一张新面孔——一个牵小狗的女人。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古罗夫在雅尔塔已经看惯了这个地方,他也对新面孔产生了兴趣。他坐在一家商亭里,看到一位年轻的金发女郎沿着堤岸走过,她个儿不高,戴着一顶无檐软帽,身后跟着一只白色的长毛小狗。

此后他每天都能碰到她几回,或是在城市的公园里,或是在街心花园里。她总是独自散步,总是戴着无檐软帽,牵着一只白色的长毛小狗。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于是便干脆叫她“牵小狗的女人”。

古罗夫寻思:“如果她身边没有丈夫和熟人,倒不妨和她交个朋友。”

他还不到四十岁,但已经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和两个上中学的儿子。当他刚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家里就给他成了亲,妻子现在看起来比他年长许多。她是个眉毛很浓的高个子女人,外表庄重,有气派,而且自以为有思想。她书读得很多,书写时故意漏掉硬音符号[1],丈夫德米特里到了她的嘴里成了季米特里。而古罗夫在内心深处认为她是个浅薄的、狭隘的、缺乏风度的女人,他怕她,所以不爱待在家里,他早就背叛过她,常常背叛她,也许是这个缘故,他总是说女人的坏话,一旦有人当着他的面谈论女人,他便轻蔑地称她们是“贱人”!

他以为,凭借他多年痛苦生活经历所取得的教训,自己可以随便数落女人,但没有这些被他贬称“贱人”的女人,他连两天都无法生活。在男人堆里,他觉得乏味,不自在,无话可谈,冷若冰霜。而一旦他出现在女人中间,便感到自由自在,他知道该和她们说些什么,该如何表现自己,即使在她们面前一言不发,心里也安宁自在。在他的外表、性格和整体气质里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吸引着女性的**力,他知道自己的这个魅力,同时,也有一种力量吸引着他投向女人的怀抱。

多次重复的痛苦经验早就给了他教训:对于正派的男人,尤其是对于行动迟缓、优柔寡断的莫斯科人,一切与异性的亲密接触,尽管开头也能让生活多几分色彩,成为春风得意的奇遇,但随后必然会出现一堆大麻烦,最终背上一个大负担。然而,每当初识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这个痛苦经验便被忘得一干二净,他又热切地想过快活的日子,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和有趣。

终于有一天,黄昏时分,他在公园里用餐,而头戴无檐软帽的女士不慌不忙地走来,在邻近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她的神态、步履、裙衫、发式都在告诉他:她来自上流社会,已婚,头一回来雅尔塔,独自一人,她在这里闷得慌……关于此地诸多有伤风化的传闻,不少是不真实的,他厌恶这些桃色新闻,认为这些故事的编造者本身就是些喜欢寻花问柳的人。但当一位女士坐在离他三步远的桌子旁,他就想起了这些便捷的艳遇、这些作伴登山的休闲,一种与一个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陌生女人搞个一夜情的充满**的念想突然间控制住了他。

他亲切地逗引着这只长毛小狗,让它到自己身边来,但当它向他走近的时候,他又晃动着手指吓唬它。小狗吠叫起来,古罗夫照样还吓唬它。

女人瞧了他一眼,立即垂下了眼睛。

“它不咬人。”她说,脸孔红了。

“可以给它骨头吃吗?”当她点头作了肯定的回答后,他便彬彬有礼地问,“您到雅尔塔有几天了?”

“五天。”

“而我在这儿快两个星期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时间过得真快,但这儿多么沉闷!”她这样说,眼睛没有看着他。

“大家都在说这里沉闷。一个住在类似别列夫或日德尔这样的小城市的小市民,一到这儿也说:‘多么沉闷!多大的灰尘!’好像他是从一尘不染的格林纳达岛[2]来的。”

她笑了。然后两人继续用餐,默不作声,像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但饭后他俩肩并肩地走开了,于是开始了两人之间轻松愉快的交谈,那是两个自由的、惬意的人之间的交谈,往哪儿走、谈点什么都无所谓。他们一边散步,一边聊天,说到大海的色彩何等奇妙,海水呈青紫色,色调柔和而温馨,由于月亮的照射,海面上浮现出一条金黄色的光带。说到酷热的白天带来的烦闷。古罗夫说他是莫斯科人,大学里学的是文学专业,但现在在银行供职,曾经在一家私人歌剧团当过演员,后来不干了,在莫斯科他拥有两处房产……而他从她口中得知,她是在彼得堡长大的,但嫁到了C城,已经在那里住了两年。她还要在雅尔塔待上个把月,她丈夫可能也要来,他也想散散心。她怎么也说不清自己丈夫究竟在哪儿当差——是省政府还是省地方自治会,这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古罗夫还得知,她叫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后来,在旅馆房间里他又想起了她,想到明天他可能还会遇到她。这是一定的。躺在**,他想到,她不久前还是个中学生,像他现在的女儿一样在上学。他想到,在她与陌生男人的谈笑中显得那样羞涩和不自然,可见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独自出门,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处境——好多人都追踪着她,与她攀谈,而人们这样做是带着什么样的隐秘动机,她不可能猜不到。他想到了她纤细的脖子,想到了她美丽的灰色眼睛。

“她身上总有点招人爱怜的地方。”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二)

相识之后,过去了一个星期。这是个假日,房间里很闷,街道上的风卷起灰尘,能把帽子吹落。整天想喝点什么,古罗夫不时地来到商亭里,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喝果子露和冰奶,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临近傍晚,风小了些,他们走上防波堤,去观看轮船进港的情景。码头上人头攒动,都是来接人的,手里捧着花束。在这里,最惹人注目的是雅尔塔上流社会的两大特色:一个是上了年岁的女人一身年轻女子的打扮;另一个是将军的数量可观。

因为海上起了风浪,轮船迟到了,太阳已经落山,在进港之前,轮船转了好几圈。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拿着望远镜看轮船和旅客,像是要寻找熟人,而当她把脸转向古罗夫时,她的眼睛放光了。她说了好多话,前言不搭后语地提出问题,刚刚问过一句,便随即忘记了。后来她把望远镜丢在了人群之中。

穿戴体面的人群散去了,夜幕即将降临,人的脸孔也变得模糊了,风也停息了,而古罗夫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还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待还有什么旅客从轮船上下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默不作声,闻着花束散发的芳香,目光没有投向古罗夫。

“晚上的天气好了许多,”他说,“我们现在上哪儿去?要不我们叫辆马车兜兜风?”

她没有答话。

这时,他凝望着她,突然,他拥抱住她,吻了她的嘴唇,花朵的湿润的芳香把他陶醉了,他又立即恐慌地往四周瞧了瞧:不会有人看见了他们吧?

“我们上您那里去……”他轻声说。

两人快步走开了。

她的房间里很闷热,弥漫着她从一家日本商店里买来的香水的气味。古罗夫看着她,想:“人世间有多少萍水相逢的机遇呀!”在他留存下来的往昔的记忆中,有悠闲的、善良的女人,她们因为得到了爱而欣喜,感谢他给予的幸福,尽管这幸福是短暂的。也有那样的——比方说像他妻子那样的女人,她们爱得不真诚,说起话来,添枝加叶,装腔作势,乃至歇斯底里,带着那样一种情绪,似乎这不是爱情,也不是欲念,而是某种更有意义的事物。还有那么两三个冷美人,在她们的脸上突然之间会流露出一种贪婪的表情,一种顽强的欲望,想要从生活中攫取生活无力给予的东西,这些女人已经不很年轻,她们任性、放肆、专横、缺乏智慧,当古罗夫对她们的热情冷却之后,她们的美貌激起了他的憎恶,她们内衣上的花纹在他心目中成了像鱼鳞一样的东西。

而眼前看到的,是一个青涩而年轻的女人,看上去腼腆、无助和不自然,还有就是诚惶诚恐的感觉,好像生怕突然间听到一声敲门声似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位“牵小狗的女人”,对待所发生的事情,她的态度很特别,把它看得很严重,当作自己的堕落——就有这个感觉,这当然很奇怪,也不合时宜。她形容憔悴,两缕长发忧伤地垂挂在脸庞的两侧;她沉思着,神情沮丧,宛如一幅古画中待罪的女子一样。

“这不好,”她说,“现在您会是第一个瞧不起我的人。”

旅馆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西瓜。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小块,从容不迫地吃了起来。沉默的时间至少延续了半个小时。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动人的,从她身上洋溢出一个涉世不深的女人纯洁与幼稚的气息。桌子上有一支孤单的蜡烛在燃烧,勉强能照清她的面孔,但看得出来,她心里很难过。

“我为什么会不再尊重你?”古罗夫问,“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让上帝原谅我!”她说,眼眶里充溢着泪水,“这很可怕。”

“你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我用什么为自己辩解?我是个下贱的坏女人,我憎恨我自己,我不想为自己辩护。我不是欺骗了丈夫,而是欺骗了我自己。不是从现在开始的,我早就在欺骗。我的丈夫,可能是个忠诚的好人,但他是个奴才!我不知道他在衙门里都干些什么,我只知道他是个奴才。我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岁,好奇心吸引着我,我希望有更好的日子过;我对自己说,总会有一种别样的生活的呀。想生活!生活,生活……好奇心把我燃烧了……您理解不了这个,但我,我向上帝发誓,我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有样什么东西把我激活了,已经再也不能把我拉住,我对丈夫说,我病了,就来到了这里……到了这里,我四处游**,像个疯子……就这样我变成了一个下贱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所有人都可以鄙视的坏女人。”

古罗夫听烦了,这种幼稚的口吻,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忏悔让他气恼。如果不是她眼睛里饱含眼泪,他会以为她这是在开玩笑,或是在作秀。

“我不明白,”他轻声说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把脸蛋埋在他的怀里,偎依着他。

“请相信我,我求您了……”她说,“我爱真诚的、纯洁的生活,我厌恶罪恶,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老百姓常说:魔鬼缠住了人。我现在也可以这样来说自己:魔鬼缠住了我。”

“够了,够了……”他嘟囔道。

他凝望着她那双发呆的、恐慌的眼睛,他吻着她,说着温柔的话。她的心绪有了好转,又快活起来,两个人一起欢笑。

后来,他们一起走了出去,海堤上已经见不到人影。这座城市,连同那些柏树,都显得死气沉沉,但大海还在喧闹,还在冲击着海岸;一条舢板在海浪中摇摆,舢板上有一盏灯,放出昏昏沉沉的微光。

他们雇了一辆马车,朝奥林安达驶去。

“我刚才在旅馆大堂知道了你的姓:在黑板上写着封·季杰利茨,”古罗夫说,“您丈夫是德国人?”

“不,他的祖父可能是德国人,他本人是东正教徒。”

在奥林安达,他们坐在离教堂不远的一张长椅上,俯瞰着大海,默不作声。透过晨雾,雅尔塔隐约可见,在高高的山顶上,飘着朵朵白云,静止不动。树上的叶子也不摇动,蝉声阵阵,而从岸底传来的单调的、低沉的海涛声,在诉说寂静和等待着我们的永续的长梦。当这个海边还没有雅尔塔和奥林安达的时候,大海就在喧哗,现在它还在喧哗,而当我们已经不在人间的时候,大海照样还会发出喧哗的声响,淡漠而低沉。而在这种永恒不变中,在这种对于我们每个人的生死的冷漠之中,也许正蕴藏着我们永恒救赎的保证,人类生活的不断前进与不断完善的保证。古罗夫坐在一位年轻女人身旁,这位女人在晨曦中显得更加楚楚动人。面对这童话般的景象——这海、这山、这云彩、这辽阔的天空,古罗夫神清气定,飘飘欲仙,他暗想,如果我们认真想想,那么从本质上说,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很美好的,只是我们所想的和所做的不是太好,因为我们忘记了生存的最高目标和自己的尊严。

有个人——可能是更夫——走过来看了他们一眼,又走开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也显得神秘而美丽。他们看到有一艘轮船从菲奥杜辛雅开来,轮船已经熄了灯,船身沐浴在黎明的霞光之中。

“草上有露水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沉默之后说。

“是的,该回去了。”

他们回到了城里。

这之后,他们每天都在堤岸上见面,一起吃早饭、吃午饭,一起散步,一起欣赏海景。她抱怨睡眠不佳,抱怨心律不齐,她提出的问题都是同样的,她的苦恼或是出于嫉妒,或是源于恐惧——怕他对她不够尊重。在街心花园或是在公园里,每当四周无人,他常常突然将她拥进怀里,给她一个热吻。这样的优哉游哉,这样的在阳光下的避人耳目的接吻,这样的炎热,还有海水的气味,还有在他眼前川流不息的、饱餐终日的红男绿女,所有这一切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夸奖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光彩照人、风情万种,他狂热地爱着,寸步不离自己的所爱;而她呢,却常常陷入沉思,还一个劲儿地要他承认,他并不尊重她,一点儿也不爱她,而只是把她看成是一个低俗的女人。几乎每天傍晚,他们都要坐上马车出城,到奥林安达,或是去看瀑布。这样的郊游都进行得很顺利,留下的印象总是那样美丽和神圣。

她一直在等待丈夫的到来,却只接到了他的来信。他在信里说他得了眼病,他央求妻子赶紧回家。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赶忙上路。

“我走了,这很好,”她对古罗夫说,“这是命运。”她坐着马车去车站,他去给她送行,他们在路上走了一整天。待到她坐进了特快列车的车厢,第二遍铃声响起的时候,她说:

“让我再看您一眼……再看一眼。就这样。”她没有哭,但很忧伤,像是得了病的样子,她的面孔在颤抖。

“我会想念您的……想念,”她说,“上帝保佑您。您好好留在这里。我有什么做得不对,您多多包涵。我们就要永别了,因为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好了,上帝保佑您。”

火车开得很快,车上的灯火也很快消失了,过了一分钟,火车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好像是串通好了似的,为了要尽快地了断这场疯狂的春梦。古罗夫独自站在月台上,看着黑暗的远方,听着山雀的鸣叫和电话线的声响,仿佛觉得自己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他想,在他的生命中又增添了一桩风流韵事或是奇遇,而这奇遇已经终结,仅仅留下了回忆……他受了感动,也很伤感,还略有悔悟,因为他没有给这个他从此再也见不到的女人幸福,尽管他待她很礼貌,很热情,但在与她的交往过程中,在他对于她的亲昵中,在他的弦外之音里,总有些淡淡的嘲弄的影子,和一个幸福的男人居高临下的骄矜,何况他比她年纪几乎要大一倍。而她一直说他是个善良的人,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是个高尚的人,这显然不是他的真实面目,说明自己在无意之间欺骗了她……

在这个车站上已经有了秋天的气息,晚上已经有了凉意。

“我也该回北方了,”古罗夫想着,走出了月台,“该走了!”

(三)

在莫斯科的家里,已经有了过冬的样子,壁炉烧着了,早晨孩子们吃茶点,准备上学的时候,天还黑着,保姆还要把灯点亮一会儿。严寒来临了。当下起第一场雪,第一次坐上雪橇,看见白色的大地、白色的屋顶,心里是很愉快的,呼吸也变得顺畅了,柔和了,在这个时刻,能让人回想起青春岁月。被冷霜染白的老菩提树和白桦树,厚道而诚恳,它们比柏树和棕榈树更让人感到亲切;一看到它们在身边,就不再去想那些山和那些海了。

古罗夫是莫斯科人,他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回到了莫斯科,当他穿上皮大衣,戴上皮手套,漫步在彼特罗夫卡的街头,当他在星期六的晚上听到教堂的钟声后,他最近的那次旅行和他游历过的地方对他便失去了全部的魅力。他渐渐地沉潜到莫斯科的生活中去了,已经每天都要如饥似渴地阅读三份报纸,但他又说,根据原则,他不读莫斯科的报纸。他乐此不疲地上餐厅吃饭,去俱乐部玩耍,参加各种宴请和纪念会,一些著名的律师和演员来他家做客,他因在医生俱乐部里和一个教授玩过牌而得意洋洋。他已经能够吃下一整份白菜炖肉了……

他以为,再过上一个月,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他的记忆里就会被一层迷雾笼盖,只会偶尔像其他人一样进入他的梦乡,重现她动人的微笑。可是,时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隆冬已到,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好像他只是在昨天才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分了手。而且这记忆越来越鲜明。不管是在傍晚的寂静中,孩子备课读书的声音传到了他的书房;不管是他在餐厅里听到有人在唱小夜曲,在弹大风琴;不管是在壁炉里听到风暴的呼啸声——他的记忆里总会立即重现过去的一切:码头上的景象,山顶上的晨雾,从菲奥杜辛雅开来的轮船,还有接吻。他久久地在房间里踱步,回忆着,微笑着,然后他的回忆变成幻想,过去与未来便掺杂到了一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进入他的梦境,却如影随形地一直跟随着他。只消一闭上眼,他就能看见她,她像个活生生的人,比过去的她更美丽,更青春,更温柔;他也觉得自己比在雅尔塔时的自己更优秀。每当傍晚,她从书架上,从壁炉里,从墙角处窥视着他,他总能听到她的呼吸,她的衣裳亲切的窸窣声。走在街头,他扫视着过往的女人,想看看有没有一个长得像她的……

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折磨着他,他很想把自己的这段美好回忆说给什么人听。然而,在家里不能透露自己的爱情,在外边也没有可以说心里话的人。总不能跟邻居或是跟银行里的同事说吧。而且,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当时他难道当真爱她吗?在他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关系中,果真有什么美好的、诗意的或者是有启迪意义的,或者是有点什么情趣的内容吗?他只好语焉不详地说说女人,说说爱情,自然谁也猜不透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有他的妻子皱起浓密的眉毛,说:

“季米特里,你完全不适合扮演花花公子的角色。”

有一天夜里,他和自己的牌友一起从医生俱乐部走出来,便忍不住说了这句话:

“您想象不到我在雅尔塔认识了一位多么迷人的女人!”

这位官员坐上雪橇上路了,可他突然转过身来,喊道: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

“什么事?”

“昨天您说对了:那盘鲟鱼已经发臭了!”

不知道因为什么,这句平平常常的话突然间惹恼了古罗夫,他觉得这话是带有侮辱性的,是不干不净的。多么野蛮的人品,多么丑陋的嘴脸!多么无聊的夜晚,多么乏味的白天!豪赌、贪食、狂饮、车轱辘话、无益的工作、老生常谈式的闲聊,耗蚀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与精力,到头来剩下了残缺不全的生命,一片狼藉,悲从中来,躲不开,逃不掉,就像是被禁锢到了疯人院里或是流放营中!

古罗夫一夜没有合眼,愤怒了,第二天头痛了一整天。他又失眠了一个晚上,坐在**想心事,或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孩子让他厌恶,银行也让他厌恶,哪都不想去,也不想说什么。

利用十二月份的假期,他准备远行,告诉妻子说他要到彼得堡去为一个年轻人张罗一件事——他去了C城,为什么去?自己也说不好。他想见见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跟她谈谈,如果有可能,安排见个面。

他早晨到了C城,在旅馆里订了高档房间,房间的整个地板都铺着灰色的军用毛毯,桌子上摆着一瓶墨水,瓶子蒙着白色的灰尘,瓶后边立着一个骑士的造型,他手举着帽子,但脑袋已经脱落。旅馆的听差给他提供了有用的信息:封·季杰利茨住在老贡察尔大街的一处私宅——离旅馆不远,他有钱,生活富裕,家里养着马,全城的人都认得他。这位听差把他叫作德雷特利茨。

古罗夫不慌不忙地来到老贡察尔大街,找到了那所房子。房子正对面延伸着一道灰色的、长长的围墙,墙的上端钉着钉子。

“这样的围墙能把人吓跑。”古罗夫一边想着,一边看看窗子,看看围墙。

他想,今天是休息日,丈夫大概在家。无论如何,今天贸然闯到她家里去打扰,总是不明智的。要是送封信去呢,信也许会落到她丈夫手里,事情会更糟。最好是见机行事。他顺着街道在围墙近旁来回走着,等待机会来到。他看到有个乞丐走进门去,就有几条狗朝他扑去。过了一个钟头他听到了钢琴声,琴声细微,听不太清。大概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弹。突然,大门洞开,走出一个老太婆,身后跟着那条熟悉的白毛小狗。古罗夫想叫唤那条狗,可是他心跳得厉害,在激动之中他想不起小狗的名字。

他来回走着,越发憎恶这道围墙,而且气恼地想道: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大概已经忘记他了,也许已经另觅新欢——这对一个年轻的、从早到晚被迫看到那道该死的围墙的女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回到了旅馆的房间,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吃了午饭,睡了一个长觉。

“这一切是多么愚蠢和烦心呀,”他醒来,瞧着黑暗的窗子,心想已经是晚上,“睡够了,晚上我该干点什么呢?”

他坐在**,**的被单暗沉单薄,不值几个子儿,跟医院病房里铺的差不多。他烦躁地骂起了自己:

“你倒好,找了个牵小狗的女人……来了一档子风流韵事……现在傻眼了吧。”

还在早晨,他就在火车站上看到了一张醒目的海报:新剧《盖依莎》首演。他记起了这个,便去了剧院。

“很可能她也会去看首演。”他这样想。

剧场满座。像所有省城里的剧场一样,枝形灯架上方烟雾缭绕,楼座里人声鼎沸,在开演之前,当地的大佬们在第一排站着,手抄在背后;在省长的包厢里,省长的女儿围着毛皮围巾,坐在前排,省长本人倒谦逊地退居帘布之后,仅仅露出一双手;大幕摇晃着,乐队在反复地调音。当观众进了剧场,寻找座位的时候,古罗夫用眼睛急不可耐地搜索着。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也走进了剧场。她坐在第三排,古罗夫一看到她,心都紧缩了,他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哪一个女人像她那样对于他更亲近、更珍贵、更重要了;这个娇小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庸俗的带柄眼镜,没有一点非凡之处,遗落在外省的芸芸众生之中,现在却占据了他的整个生命,成了他的痛苦、他的欢乐、他此刻唯一希望获得的幸福;在粗俗的小提琴声中,在不入流的乐队的演奏中,他想:她是多么美好啊。他念想着,幻想着。

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起进来、坐到她身旁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青年男子,他个儿很高,有点驼背,他每走一步就晃动一下脑袋,好像不断地在鞠躬。显然,这就是她的丈夫,就是那个在雅尔塔时,被极度痛苦的她称作奴才的人。而说实话,他那高高的身躯,他那络腮胡子和微秃的头顶,还果真有点奴才的媚相。他的笑容甜得发腻,他衣襟上别着的一个什么徽章,就像听差的号牌一样。

幕间休息,丈夫出去抽烟,她没有走。也坐在池座里的古罗夫,走到她跟前,强作微笑,用颤抖的声音说:“您好。”

她看了他一眼,脸色发白,然后又恐慌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只手把扇子和带柄眼镜紧紧地捏着,显然,她是在竭力支撑住自己,不要昏倒。两人都沉默着。她坐着,他站着,被她的不知所措吓住了,不敢坐到她旁边去。调好音的提琴和笛子开始演奏,他忽然害怕起来,觉得仿佛所有包厢里的人都在看他们。她站起来,迅速往出口走去;他跟着她,顺着走廊,上楼下楼,慌不择路,在穿着法官、教师和各级文官制服的人的眼前走过,这些人的胸前全都佩戴着徽章。在他们眼前掠过的,还有许多女人,和挂在衣架上的皮衣。挟裹着烟草味的穿堂风吹了过来。古罗夫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他想:“上帝呀!何必要有这些人,这个乐队……”

这时他猛地想起,那个晚上在车站为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送行的时候,他曾经暗想,这层关系到此为止,他们再也不会相会。哪里知道,离结局还遥远得很!

在一条狭窄的幽暗的楼梯上,标着“剧场入口”的字样,她站住了。

“你可把我吓坏了!”她喘着粗气说,脸色惨白,惊恐万状,“哟,你可把我吓坏了!把我吓死了。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

“安娜,你要明白,你要明白……”他急促地轻声说道,“我求求你,你要明白……”

她看着他,怀着恐惧,怀着祈求,怀着爱情。她凝视着他,要把他的容貌牢牢地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我多么痛苦,”她继续说,不理会他的话,“我时刻念想的就是你,我沉醉在对你的思念中。我想忘记,忘记你,你为什么要来呢?”

在他们上方的楼梯口,有两个中学生在抽烟,眼睛在朝下看,可是古罗夫毫不在意,他搂住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吻她的脸和手。

“您干什么呀!您干什么呀!”她大惊失色,把他推开,“我和您都疯了。您今天就回去,现在就走……我用上帝的名义恳求您……有人来了!”有人上楼了。

“您应该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续轻声说,“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您听到没有?我到莫斯科去看您。我从来没有幸福过,现在我也不幸福,我永远也不会幸福的了,永远!不要让我更痛苦了!我发誓,我一定会到莫斯科去的。而现在让我们分手吧。我可爱的、善良的、宝贵的人,让我们现在分手吧!”

她握了一下他的手,快步下楼,几次转过身来看看他,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确不幸福……古罗夫稍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侧耳倾听,然后,等到一切都平静了下来,他在存放衣服的架子上取下了自己的大衣,走出了剧场。

(四)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开始常来莫斯科看他。每两三个月就从C城来一次,她对丈夫说:她要去向一位教授咨询自己的妇女病——丈夫像是相信又像是不相信。一到莫斯科,她便下榻斯拉夫商场旅馆,立即派一个头戴红帽子的人去找古罗夫。古罗夫便来看她,在莫斯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一个冬天的早晨,他照样去看她(昨晚信差去找过他,却没碰上)。他女儿与他一起走着,他送她去上学,正好同路,正遇上大雪纷飞。

“现在是三摄氏度,却在下雪,”古罗夫对女儿说,“但这只是地球表层的温度,上层空间的气温就完全不同了。”

“爸爸,为什么冬天不打雷呢?”

他也把这解释了一下。一边讲着,一边却在想着:他正要去和一个女人幽会,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谁都能看到和知道的,只要他有这个兴趣。这种生活充满着约定俗成的真实和虚假,这种生活和他的熟人们、朋友们的生活完全一样。另一种生活是在暗中流淌着的。由于机缘的奇异巧合,一切在他是重要的、有意味的、必不可少的东西,他真心感应的、没有欺骗自己因而构成了他的生命之核的东西,都是要避人耳目的。而那些他用来掩饰自己、掩盖真相的虚伪外壳,比如他在银行的差事,他在俱乐部里的争辩,他关心“贱民”的宏论,他同妻子在纪念会上的亮相——所有这些都是公开的。他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别人,便不再相信自己眼见的东西,而永远意识到,每一个人都在秘密的掩护下,犹如在黑夜的掩护下,过着他们真正的、最有意味的生活。每一个个体的真实存在,都存在于秘密之中。也许正因为这样,文化人才如此情绪激动地呼吁尊重个人隐私。

把女儿送到学校后,古罗夫向斯拉夫商场旅馆走去。他在大堂脱去了皮大衣,上了楼梯,轻轻敲了敲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身穿那件她心爱的灰色衣裙,由于路途劳顿和苦苦等待而面有倦色,她从昨晚起就开始等他。她脸色苍白,瞧着他,但没有露出笑容。他一进门,她就扑进他的怀里。似乎他们已经分别了两年似的,他们相拥而吻,吻得很长,很久。

“你在那边生活得怎么样?”他问,“有什么新闻?”

“等等,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受不了啦。”

她说不出话来,就哭了。她背过身去,用手绢擦眼泪。

“行啊,就让她哭吧。我先坐一会儿。”他想,坐到一把椅子上。然后他按铃,吩咐给他上茶。当他喝着茶的时候,她依然站在那里,面孔朝着窗子……她哭是因她激动,因为她悲伤地意识到,他们的生活是如此可悲:他们只能偷偷地相会,避开外人,像做贼一样!他们的生活难道不是已经破碎了吗?

“行啦,别哭了!”他说。

他看得很清楚,他们的爱情不会很快完结,也不知何时完结。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越来越眷恋他、崇拜他,对她说这段感情终归要完结是没有意义的,而且她也不会相信。

他走近她,拉住她的肩膀,爱抚她,说幽默的话,就在这个时候,他在一面镜子里看见了自己。

他的头发开始白了。他感到奇怪,在最近几年里,他竟变得这么老态,这么难看。他扶住的双肩散发着温暖,还微微地颤抖着。他对这个生命产生了悲悯之情,这个生命这样温暖,这样美好,但很可能,它离苍白与凋零之日也相去不远了,就像他自己一样。她爱他什么呢?在女人的眼睛里,他总是跟自己的本相不同。她们爱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她们的想象所创造出来的、被她们在一生中追寻多年的男人。此后即便她们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她们照旧爱着他。与他交往过的女人没有一个幸福过。时过境迁,他从与女人相识到相处到分手,周而复始,只是他从来没有爱过一次。可以有种种说法,但不是爱情。

只是到了现在,当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他才真正用心地爱上了一个人——这是他平生第一遭。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他互相爱恋着,像一对很亲近的人,像夫妻一样,像心心相印的朋友一样;他们觉得是命运在安排他们相逢,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已经娶了妻子,而她已经嫁了人;他们就像是两只候鸟,一公一母,被人抓住,硬是关在两个单独的笼子里。他们互相宽恕,宽恕了他们过去所做过的使他们羞愧的事情,也宽恕了他们眼下所做的一切,他们感觉到,这个爱情把他们两个人都改变了。

以前,每当忧伤袭来,他总是用自己能想得到的人情世故来宽慰自己,现在他不去思考那些人情世故了,他体验到深深的悲悯,他希望做个真诚而温柔的人……

“别哭了,我亲爱的,”他说,“你哭一哭,也就够了……现在咱们来说说,想想有什么办法。”

然后,他们商量了很久,说到他们怎样才能不再躲躲闪闪,不再欺瞒,不再两地分居,难得一见。他们怎样才能从这些无法忍受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抱着头,问,“怎么办呢?”

似乎再过一会儿,就会找到办法了,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但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距离幸福的目的地还很遥远,最复杂和困难的路程才刚刚开始。

[1]俄语中的硬音符号本身不发音,出现在单词里表示前后两个字母不能连读。

[2]位于美洲西印度群岛中风向群岛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