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罗诺辛茨基村的尽头,在村长普罗柯菲耶家的板棚里,误了点的猎人准备留宿过夜。他们只有两个人:兽医伊凡·伊凡内奇和中学教师布尔金。伊凡·伊凡内奇有个很古怪的复姓:奇姆沙-吉马拉耶斯基,这和他显然不匹配,所以省里的人干脆叫他的本名和父名[1]。他住在城郊的养马场,这次出来打猎,是为了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中学教师布尔金则每年夏天都要到伯爵家做客,他早就是这个地区的熟人。
他们没有睡觉。伊凡·伊凡内奇是个瘦瘦的高个子老头,留着长须,坐在门口抽烟,明月照亮了他。布尔金躺在屋里的干草堆上,人影隐藏在黑暗中。
他们说了很多故事,顺便也说起村长的老婆玛芙拉,一个很健康也不笨的女人。这一辈子她竟然没有出过这个村子,她既没见过城市,也没见过铁路,而最近十年她整天守着灶台,只有到了夜间才上街去走一走。
“这有什么可惊奇的!”布尔金说,“那种生性孤独,像寄生蟹或蜗牛那样拼命躲进自己外壳里的人,在这个世上并不少。也许,这是隔代遗传,又回到了我们老祖宗的时代。那时的人还不是群居动物,而是单个生活在自己的洞穴中。或许,这不过是人的性格的一种变异——有谁知道呢?我不是自然科学家,我不研究这些问题,我只是想说,像玛芙拉这样的人,绝不是少有的现象。而且,不必往远了找——两个月前,我们城里死了个叫别里科夫的人,希腊语教师,是我的同事,就是如此。想必你也听说过他。他声名在外,是因为即便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出门,他也要穿上套鞋,带上雨伞,而且一定要穿着暖和的棉大衣。
“他的雨伞装在套子里,他的怀表也装在皮套子里,而当他掏出小刀削铅笔的时候,那小刀也放在一个小套子里,他的脸似乎也装在套子里,因为它总是藏在竖起的衣领里。他戴墨镜,穿绒衣,耳朵塞上棉花,要是坐马车出行,一定吩咐把车篷支起。总而言之,这个人有一种恒久的、不可抗拒的心愿,力图用外壳把自己包围起来,就好比给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让他与世隔绝不受外界影响。现实生活刺激了他,惊吓了他,使他总是处于恐慌之中。也许是替自己的胆怯和对现实生活的憎恶作辩解,他不遗余力地赞美过去,赞美从来也不存在的东西。他讲授的古代语言,对于他来说,实际上也是一双套鞋、一把伞,借助它们回避现实生活。
“‘噢,希腊语多么悦耳,多么美妙!’他带着甜美的表情说道。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有道理,他眯缝着眼睛,举起一个手指,念道:‘安特洛普斯[2]’!
“别里科夫也极力把自己的思想藏在套子里。对于他来说,只有发布什么禁令的政府告示和报纸社论,才是一目了然的。当有份告示禁止中学生在晚上九点过后上街,或是有篇报纸的文章鼓吹禁止**,他就觉得一清二楚,发出禁令——一了百了。他认为在一切的开禁和允许里,都包含着某种可疑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而当有关部门批准在城里成立剧社,或是开设阅览室和茶馆,他就摇摇头轻声说道:‘这,当然,好倒是好,但怎么会不闹出点乱子来。’
“一切偏离章程、有点出格的事,都会让他垂头丧气,尽管,这与他有何相干呢?如果有个同事没有准点参加祷告仪式,或是听说中学生调皮捣蛋,或是看到女教师晚上和军官在一起散步,他就会激动起来,反复说,这怎么会不闹出点乱子来。在学校的教务会上,他用自己的谨小慎微、神经过敏以及他那类套子式的议论压迫着我们。他认为男校和女校的年轻人都行为不轨,教室里闹得不成体统,他说,这怎么会不传到上司的耳朵里去,哎呀,这怎么会不闹出点乱子来?他还说,如果把二年级的彼得洛夫、四年级的叶果洛夫开除了,倒是很好。结果怎么样?他用他的一声声叹息和哀怨,用他那副贴在小白脸上的黑眼镜——您知道,他的小脸活像黄鼠狼的脸——来压迫我们,我们只好让步,我们把彼得洛夫和叶果洛夫的操行分数压低,给他俩关了禁闭,而最后还是把彼得洛夫和叶果洛夫开除了事。他有个奇怪的习癖——常来我们宿舍走动。他到了一位教师家里,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像是要查探什么似的。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上一两个小时,然后走了。他把这称作‘与同事们保持友善关系’,但很明显,来看望我们,枯坐一两个小时,在他是件痛苦的事,他来探望我们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这是在尽一份同事的义务。我们这些教师都怕他,甚至校长也怕他。您倒是想想,我们教师都是有头脑的人,品行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熏陶,而这个总是穿着雨鞋打着雨伞的人,却整整十五年把整个学校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学校算得了什么?整个城市都被他捏在手心里!我们的妇女到了星期六不敢举办业余戏剧演出,因为怕他知道;有他在场,神父不敢吃肉,不敢打牌。在像别里科夫这类人的影响下,最近十到十五年的时间里,我们这个城市的居民变得害怕一切:害怕大声说话,害怕邮寄书信,害怕结交朋友,害怕阅读书籍,害怕接济穷人,害怕学习文化。”
伊凡·伊凡内奇咳嗽了一声,想说点什么,他先吸了口烟,看了看月亮,然后才抑扬顿挫地说道:“是啊,有头脑、有品行的人,读着谢德林的书、屠格涅夫的书,还读勃克尔[3]等名家的书,却忍气吞声,服从管制……事情就是这样。”
“别里科夫和我是邻居,”布尔金继续说,“同一层楼房,门对门,我们常常见面,我知道他的家庭生活。家里也是这一套:睡衣、睡帽、门闩、百叶窗,种种禁忌,种种忌讳,还有——这怎么会不闹出点乱子来!吃素有害,而吃荤又不行,因为怕别人说别里科夫不持斋,于是他要吃用奶油炸过的小鲈鱼,这虽然不是素菜,但也不能说是荤腥。他不用女仆,怕别人说他闲话,就雇了阿法纳西来当厨子,这是个六十岁的老头,爱喝酒,头脑不清醒,以前当过勤务兵,多少能烧点菜。阿法纳西经常站在门口,手臂交叉在胸前,总是唉声叹气,反复嘟囔这样一句:‘现在像他们这样的人有的是!’
“他的卧室很小,像个木头匣子,**挂着蚊帐。他上床睡觉总是用被子裹着脑袋,房里又热又闷,风吹打着紧闭的房门,炉子也嗡嗡作响。从厨房里传来叹息声,那是不祥的叹息声……
“他躺在被子里头感到恐惧。他担心会闹出点什么乱子来,担心阿法纳西会宰了他,担心会有小偷破门而入。于是他做了一夜的噩梦,早上我和他一起去学校,一路上他脸色苍白,郁郁寡欢。看得出来,他要去的那所人声鼎沸的学校,让他恐慌与厌恶,和我结伴同行,对于他这个生性孤僻的人也是件苦差事。
“‘我们学校的教室里太闹了,’他这样说,像是要为自己的沉闷心情找到原因,‘太不像话。’
“您倒是想想,这位希腊语教师、这位套子里的人差一点结了婚。”
伊凡·伊凡内奇迅速瞅了瞅板棚说道:“您是在开玩笑!”
“真的,差一点结了婚,不管这有多么奇怪。我们学校来了一位新的史地教员,名叫米哈依尔·萨维奇·柯瓦连克,是乌克兰人。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胞妹瓦莲卡也跟来了。他年轻,皮肤黝黑,个头很高,手掌很大,从他的长相就能猜想他用低音说话,他的嗓音的确像是从木桶里传出来的:‘嘭嘭嘭……’而她已经不年轻,有三十岁了,身材也很高,长得丰满,黑眉毛、红脸蛋——一句话:不是女人,是水晶软糖。她是那么活泼、机敏,总是哼唱乌克兰民歌,总是笑声朗朗。她动不动就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和柯瓦连克兄妹的第一次真正相识,是在校长的命名日聚餐会上。在一群严肃的、老气横秋的、把参加命名日聚餐都看成应付差事的教师中间,我们突然看到一位新的阿佛洛狄忒[4]爱神浮出了水面:她两手叉腰来回走动,她笑着、唱着、跳着……她带着感情唱了《风之歌》,然后又唱了支歌,然后又是一支歌,她把我们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别里科夫在内,都迷住了。别里科夫坐到她跟前,堆着甜蜜的笑容,说:‘乌克兰语的柔和与悦耳能让人联想到古希腊语。’
“这话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于是她开始带着感情、用肯定的口吻对他说起她家在加德雅契县有个庄园,她妈现在就住在庄园里。那里有多么好的凤梨,多么好的甜瓜,多么好的卡巴卡呀!乌克兰人管南瓜叫卡巴卡,管小酒店叫什恩卡,他们用红颜色的甜菜和青菜熬出来的菜汤‘非常好吃,简直是好吃死了’!
“我们听着听着,突然间在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相同的念头。
“‘让他们结成夫妻,倒也很好。’校长太太轻声对人说。
“我们大家终于想到,我们的别里科夫还是个单身汉。我们开始感到奇怪,我们到现在为止竟然没有发现,完全忽略了他生活中如此重要的一个细节。他对女人有什么样的基本看法,他如何为自己解决这个终身大事?早先这样的问题完全不会让我们感兴趣,我们甚至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个不管什么天气都要穿雨鞋上街、天天都挂着帐子睡觉的人还会谈恋爱。
“‘他已经四十开外,而她三十岁……’校长太太说明自己的想法,‘我以为,她可以嫁给他。’
“在我们外省,由于寂寞无聊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有多少不应该做的荒唐事!这是因为完全不做正经事!就说这个别里科夫吧,我们甚至无法想象他是个未婚的人,可我们为什么要突然间操心替他做媒?校长太太、训导主任太太和所有我们学校的女士全都活跃起来了,甚至变得标致了,好像一下子看见了生活的目标。校长太太在戏院里订了个包厢,瞧——在她的包厢里坐着瓦莲卡,她扇着扇子,喜形于色,她旁边是别里科夫,他蜷着身子,小得可怜,像是有人用钳子把他从家里夹到这里来的。我要举办游艺晚会,女士们便要求我务必把别里科夫和瓦莲卡请到。总而言之,机器开动了。而且我们发现,瓦莲卡也不反对嫁人。她和哥哥住在一起并不愉快,就知道整天争吵与对骂。您瞧这样一个场面:柯瓦连克在街上行走,是个高个儿壮汉,穿着绣花衬衣,一缕头发从帽檐落在额头;他一手拿着一包书,另一只手拄着一根多节的粗棍。妹妹走在他身后,也拿着一包书。
“‘米哈依里克[5],你没有读过这本书!’她大声争辩,‘我敢向你发誓,你压根儿没有读过!’
“‘而我要对你说,我读过了!’柯瓦连克大声喊道,用木棍敲打着人行道。
“‘米哈依里克,我的上帝!你干吗发火,我们是在进行原则性的对话。’
“‘而我要对你说,我读过了!’柯瓦连克喊得更响了。
“而在家里,即便当着外人的面,他们也会互相吵骂。大概,这样的生活让她太厌倦了,她想要有个自己的家,而且也不能忽略年龄。现在已经不好挑三拣四了,能嫁个人就行,甚至嫁给希腊文教师。对于我们这儿的大多数妇女来说,嫁给谁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嫁出去。不管怎么样,瓦莲卡开始对我们的别里科夫表现出明显的好感。
“而别里科夫呢?他也常常去柯瓦连克家里,就像常常来看我们一样。他一到那里,就坐下来,一言不发。他一言不发,瓦莲卡则给他唱《风之歌》,或是用她那双黑眼睛瞧着他,要不就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
“在情爱方面,尤其是在婚姻上,诱导能起很大作用。所有的人——无论是同事们还是同事的太太们——都试图让别里科夫相信他应该结婚,除了结婚之外,在他生活中再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们都向他道喜,都用严肃的口吻讲着各种无聊的套话,不外乎婚姻是终身大事等等,况且瓦莲卡长得不错,也有品位,她还是五等文官的女儿,有一处庄园,而更重要的是,她是头一个对他态度亲切的女人——他终于昏了头,觉得自己的确应该结婚。”
“应该把他的雨鞋、雨伞拿走才对。”伊凡·伊凡内奇这样说。
“你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把瓦莲卡的照片放到了自己的书架上,他照样来我这里,谈论瓦莲卡,谈论家庭生活,谈婚姻是终身大事,他也常去柯瓦连克家里,但他的生活方式依然如故。甚至相反,结婚的决定好像对他产生了负面的影响,他变瘦了,脸色更加苍白,他像是更深地陷进了自己的套子里去了。
“‘瓦尔瓦拉·萨维什娜[6],我喜欢,’他苦笑着轻声对我说,‘我也知道,每个人都应该结婚,但……您要知道,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还考虑什么?’我对他说,“结婚就完事了。’
“‘不,结婚是终身大事。应当首先估量一下眼前的职责和义务……免得以后出什么乱子。这太让我担心了,我现在天天失眠。我得承认,我心里害怕:她和她哥哥的思想很奇怪,他们的言论,知道吗?也很离奇,性格也很张扬。结婚了,然后少不了会遇到什么麻烦。’
“他没有求婚,一味地拖延,这让校长太太和我们学校的其他女士深感遗憾。他一直在估量眼前的职责和义务,与此同时他几乎每天与瓦莲卡出去散步,可能他以为处在他的地位必须这样行事。他也来看我,谈论家庭生活。如果没有出现一场轩然大波,他很有可能会求婚,从容不迫地完成一桩无聊而愚蠢的婚事。在我们这里,由于寂寞和无所事事而造就的这类婚事数以千计。应该指出:瓦莲卡的哥哥柯瓦连克从认识别里科夫的第一天起就憎恶他,忍受不了他。
“‘我不明白,’柯瓦连克耸耸肩,对我们说,‘我不明白,你们怎么忍受这个告密者,这副讨厌的嘴脸。哎嘿,先生们,你们怎么能在这里生活!你们这里的空气太压抑、太污浊。你们难道是教书先生?你们是群小官僚,你们这地方不是科学的殿堂,而是衙门,而且散发着只有在警察局里才能闻到的臭气。不行,兄弟们,我和你们再相处一阵就回自己的庄园,我将在那里捕鱼捉虾,教乌克兰的小孩读书识字。我会走的,让你们和自己的犹大留在这里,一起倒霉吧。’
“有时他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泪,或是粗声粗气,或是细声细气,或是用尖厉的嗓音,两手一推问我:‘他到我家来干什么?他需要什么?他坐着,瞪着眼睛看着。’
“他甚至给别里科夫起了个外号:‘名副其实的蜘蛛’。可以理解,我们避免和他说起他妹妹正想嫁给这只‘蜘蛛’。但有一次校长太太向他暗示说,要是能促成他妹妹和别里科夫这样体面、受人尊敬的男人的婚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便阴沉下了脸嘟囔说:
“‘这不关我什么事。哪怕她嫁给一条蟒蛇。我不爱干涉别人的事。’
“现在请听之后发生的事。有个淘气鬼画了一幅漫画:别里科夫在走着,穿着雨鞋,卷着裤腿,打着雨伞,旁边走着瓦莲卡,两人手挽着手,下边有一行字:‘恋爱中的安特洛普斯[7]。’画家可能干了不止一个通宵,因为不管是男校或是女校,或是师范学校的教师们,以及各种官员,人人都收到了这样一份漫画。别里科夫也收到了一份。这幅漫画使他苦不堪言。
“我们一道出了门,这天是星期日,也恰好是五月一日,我们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约好在校门口集合,然后步行出城到一个树林子去,我们走出来的时候,他脸色铁青,比乌云还要阴沉。
“‘竟然有这样良心不好的恶人!’他说,嘴唇在发抖。
“我甚至对他产生了怜悯。我们走着,突然间,您倒想想,柯瓦连克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瓦莲卡在他身后,也骑着自行车,她满脸通红,很疲劳的样子,但兴高采烈,情绪极好。
“‘我们,’她喊道,‘在前面走!天气太好了,好得要命!’
“两个人影消失了。我的别里科夫的脸色由铁青变成惨白,人像是一下子僵住了。他停下来看着我……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也许,是我的眼睛欺骗了我?难道中学教师和妇女骑自行车也合体统?’
“‘有什么不合体统的?’我这样说,‘就让他们骑个痛快好了。’
“‘这怎么可以?’他大声吼道,惊讶于我的平心静气,‘您在说些什么呀?!’
“他受到那样的震动,以至于不想再往前赶路,便返回了家中。
“第二天,他不住地搓手,身子也神经质地抖动着,从脸色看得出来,他没有吃午饭。尽管还是夏天,但晚间他穿得暖暖的,缓步来到了柯瓦连克家。瓦莲卡不在,他只是碰到了她哥哥。
“‘请坐。’柯瓦连克皱起眉头,冷冷地说。他睡眼惺忪,午饭过后刚打了个盹儿,情绪极坏。
“别里科夫默默地坐了十分钟之后,说:
“‘我到您这儿来,是为了减轻我心中的负担。我很痛苦,很痛苦。有个爱造谣的家伙给我和一位你我都熟悉的女士画了幅漫画。我以为有责任向您申明,这与我毫不相干……我没有做出什么可以让人如此嘲弄我的事情。相反,我一直是像一个正派人的样子行事的。’
“柯瓦连克坐着、沉默着,心里火冒三丈。别里科夫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轻声地、伤感地说道:
“‘我还要对您说几句。我教书已有不少年头,而您才刚刚开始,所以我作为一个老教师认为有责任提醒您。您骑自行车,这种娱乐对于一个青少年教育工作者是绝对不合适的。’
“‘为什么呢?’柯瓦连克压低了嗓子问。
“‘这难道还需要解释,米哈依尔·萨维奇,难道这还不明白?如果老师能骑自行车,那么学生应该干什么?他们就可以两脚朝天,用头顶走路?既然行政当局没有颁布告示允许做,就不能做。我昨天真是大惊失色啊!当我看到您妹妹的时候,我眼前一片漆黑。一个妇女或者是一位姑娘骑在自行车上——这太可怕了!’
“‘您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我就需要做一件事——给您提个醒儿,米哈依尔·萨维奇。您是年轻人,您前程万里,您应该非常谨慎行事才对,可您的行为是那样的不检点,那样的不检点!您穿着绣花衬衣出门,常常抱着些什么书本上街,现在又是骑上自行车。校长早晚会知道您和您妹妹骑自行车的事,然后再传到督学那里……这还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和妹妹骑自行车,不关任何人的事!’柯瓦连克说,脸孔涨得通红,‘而谁要是干涉我的家庭私事,我就让他滚得远远的。’
“别里科夫脸色煞白,站起身来。
“‘如果您用这种口吻与我说话,那我就不再往下说了。’他又说,‘但请您以后永远不要当着我的面这么议论上司。对待上级行政当局您应该有所尊敬。’
“‘我难道说了什么行政当局的坏话?’柯瓦连克问道,用憎恶的眼光瞧着他,‘我是个正大光明的人,我不想跟像您这样的先生交谈。我不喜欢爱告密的小人。’
“别里科夫张皇失措了,他急匆匆地穿上大衣,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要知道他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粗鲁的话。
“‘您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一边这样说,一边走出门厅朝楼梯口走去,‘我只是需要预先向您申明一下,可能有什么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为避免有人曲解我们的谈话,再闹出什么乱子来,我应该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向校长如实报告……我必须这样做。’
“‘报告?去吧,去报告呀!’
“柯瓦连克从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猛地推了一下,别里科夫便连同他的雨鞋一起带着响声滚到了楼梯下。楼梯又高又陡,但滚下楼梯的别里科夫安然无恙,他站起身来,摸摸鼻子:眼镜是否完整无损?但就在他顺着楼梯往下滚动的时候,瓦莲卡带着两位女士回到了家里,她们在楼梯下站着、看着,这在别里科夫是最最可怕的了。看来,他宁肯摔断脖子和两条腿,也不愿当别人的笑柄。要知道,现在这件事会传得满城风雨,会传进校长和督学的耳朵里,啊嘿,这怎么会不闹出点什么乱子来!然后会有人画新的漫画,最后只有奉命辞职了事……
“当他站起身来,瓦莲卡认出了他,瞅着他可笑的面孔、他皱巴巴的大衣、他的一双雨鞋,她不了解事情的原委,还以为这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了楼梯,便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响彻整个屋子:‘哈哈哈!’
“这一串银铃般的‘哈哈哈’的笑声把一切都了结了:了结了这门婚事,了结了别里科夫的人世生活。他已经听不见瓦莲卡说了什么,他也什么都看不见。回到自己家里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上撤去瓦莲卡的照片,然后躺下,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过了三天,阿法纳西来找我,问我是否应该去请医生,因为他主人的情况不妙。我去看望别里科夫。他躺在帐子里,蒙着被子,一声不吭。有话问他,他仅仅以‘是’与‘不是’作答,其他的话一句也不说。
“他躺着,愁眉不展的阿法纳西在他床边走来走去,深深地叹气,从他身上散发出像是从下等酒馆里散发出的酒气。
“一个月后别里科夫死了。我们所有的人——两所中学和一所神学院的人,都去给他送葬。现在他躺在棺材里,他的神情温和、爽朗,甚至喜庆。好像他很高兴,终于被人放进了一个他永远不会从中走出的套子里。是的,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天气也仿佛要对他表示尊敬,出殡的时候乌云密布,下起了雨,我们都穿着雨鞋,打着雨伞。瓦莲卡也参加了葬礼,当棺材送进墓穴的时候,她哭了几声。我发现,乌克兰女人要么哭泣要么欢笑,处于这两者之间的情绪状态是没有的。
“我要承认,埋葬像别里科夫这样的人是件十分愉快的事。从墓地归来,我们的脸色凝重,谁也不想表露这样愉快的心情——这样的心情我们很早很早以前就体验过,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大人出门了,我们可以到花园里去跑上一两个钟头,尽情享受那完全的自由。啊嘿,自由,自由!甚至仅仅是对自由的某种暗示,甚至是对自由的微小希望,都能给灵魂插上翅膀,难道不是这样?
“我们从墓地回来时的心情是舒畅的。但没有过去一个星期,生活又回到了老路上,它还照样严酷、沉闷、无序,这是没有明令禁止,但也没有完全开放的生活。生活没有变得好起来。也是的,别里科夫是被埋葬了,但像他这样的套中人现在还有多少,将来还会有多少!”
“问题就在这里。”伊凡·伊凡内奇说,他抽起烟来。
“将来还会有多少!”布尔金又重复了一句。
中学教师走出了板棚。这人个头不高,已经发福,完全秃顶,长长的黑须几乎齐到腰间。两条狗也跟他一块儿走了出来。
“月亮啊,月亮!”他这样说,两眼看着天空。
已是午夜。右边,可以看见整个村子,一条长街伸得很远,约莫有五俄里。一切都沉浸在静静的、深深的梦里。没有动静,没有声音,甚至不能相信大自然会这样宁静。当你在月夜里看到农村的长街,看到它的茅舍、草堆、入睡的垂柳,你的心也会变得平静。农村的长街笼罩在夜色苍茫之中,疏离了劳苦、忧愁和苦痛,在这份安宁里,它显得温柔而凄美,好像星星也在温存地看着它,好像恶已经从大地上消失,天下已经太平。左边,田野从林子的尽头伸展开去,远远地一直伸展到天边,这宽阔的田野沐浴在月光里,同样是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问题就在这里,”伊凡·伊凡内奇又重复了一句,“而我们住在城里,空气污浊,拥挤不堪,写着无用的文章,玩着无聊的纸牌,这难道不也是套子?而我们终生周旋于俗人、庸人、蠢人和懒散的女人中间,自己说着和听着各种废话,这难道不是套子?好了,如果您有兴趣,我给您讲个很有教益的故事。”
“不,该睡觉了,明天再说。”布尔金说。
两人走进板棚,躺在干草堆上。他俩已经蒙上被子,昏昏欲睡,突然间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吧嗒、吧嗒……有个人在板棚旁边走动,走了一会儿停住了,过了一分钟又吧嗒吧嗒地响起来……狗也汪汪地叫起来。
“这是玛芙拉在走路。”布尔金说。
脚步声消失了。
“看着和听着人家说假话,”伊凡·伊凡内奇翻了个身说,“人家骂你是傻瓜,就因为你容忍了这些假话;面对侮辱与委屈,你忍气吞声,不敢直言自己是正派的自由人中的一员;你自己也说假话,还面露笑容,这全是为了一块面包、一个温暖的角落,为了分文不值的一官半职——不,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
“得了,您这是在借题发挥,伊凡·伊凡内奇,”教师说,“睡吧。”
过了十分钟,布尔金已经入睡。而伊凡·伊凡内奇还在不停地翻身,叹气,后来他站起身,又走到门外,坐在门口,抽起烟来。
[1]俄国人的名字由本名+父名+姓组成。兽医的全名为伊凡·伊凡内奇·奇姆沙-吉马拉耶斯基,伊凡为他的本名,伊凡内奇为他的父名。
[2]希腊语的音译“Anthropos”,意为“人”。
[3]勃克尔(1821—1862),英国历史学家、科学史之父,著有《英国文明史》。
[4]阿佛洛狄忒,是古希腊中爱情与美丽的女神,也是性欲女神,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由于诞生于海洋,所以有时还被奉为航海的庇护神。——译者注
[5]米哈依尔·萨维奇·柯瓦连克的昵称。
[6]瓦莲卡的本名和父名。
[7]意为“恋爱中的人”,“安特洛普斯”为希腊语“人”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