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顿涅茨铁路。一个单调而宁静的车站,孤零零地在草原上闪着白光。它的墙壁被太阳烤得发烫,没有阴影,好像也没有人影。火车放下您之后,已经开走,它的声响还隐约可闻,终于听不见了……车站近旁,一片荒凉,除了您的马之外,没有其他的马。您坐在马车上——坐过火车之后这很惬意——在草原的路上行驶,在您眼前展开了一幅无边无涯的、色彩单调得迷人的景色,这样的景色在莫斯科近郊是见不到的。草原,草原——除了草原,一无所有。远处能见到古墓,或是风车,牛车拉着煤炭走过……孤单的鸟儿,低低地飞过草原,单调地扇动着翅膀,让人昏昏欲睡。炎热。过了一两个小时,看到的还是草原,草原,还有远处的古墓。您的车夫在讲述着什么,还不时地用鞭子向四周指点着什么,这时,您的心灵平静了下来,您也不想去思念过去……
派了辆三驾马车来接薇拉·伊凡诺芙娜·卡尔季娜,车夫把行李装好,动手摆正挽具。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薇拉环顾四周,说,“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十年前,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记得那次来接我的是年老的鲍利斯,他现在还在吗?”
车夫没有回答,只是生气地按乌克兰人的方式瞅了她一眼,就爬到了车座上。
从车站出发,需要走三十俄里[1]才到家。薇拉也被草原的美景所陶醉,忘了过去,只着眼于此刻的辽阔与自由,健康、聪慧、美丽、年轻的她——她只有二十三岁——迄今为止,在她的生活中缺少的正是这辽阔与自由。
草原,草原,马儿在奔跑,太阳升得很高,在童年时光,六月的草原好像不是如此茂盛和丰饶,草在开花——绿的、黄的、紫的、白的;从开放的花朵里,从烤热的土地里,升腾起一缕芳香,沿路能见到一些怪异的青鸟……薇拉早已没有祈祷的习惯,可是她现在压制着睡意,轻声说道:“上帝,保佑我在这里生活得好。”
她的灵魂十分严肃和甜美,好像她愿意一辈子都坐在马车上欣赏这无边的草原。忽然出现了一个峡谷,很深,布满了矮小的橡树与赤杨,有一股湿气上扬——下边应该是一条溪流。在这一边,在峡谷边上,一群鹧鸪扑打着翅膀飞了起来。薇拉想起,以前到了晚上他们就到这个峡谷边上来散步,这么说,离自家的宅院已经不远了!这时果真远远地看到了白杨树、谷仓;旁边还冒着黑烟:这是人们在焚烧旧的麦秸。瞧呀,姑姑达霞手里摆动着手帕迎上来了;爷爷站到了露台上。上帝,多么快活!
“可爱的,可爱的!”——姑姑说着,喊着,像是处于癫狂状态,“我们真正的一家之主来了!你要明白,你是我们的女主人,我们的皇后!这里的一切全属于你!可爱的美人,我不是姑姑,而是你的顺从的奴隶!”
除了姑姑和爷爷之外,薇拉再也没有别的亲人。母亲早就过世,父亲是个工程师,三个月前从西伯利亚回来,半路上死在了喀山城。爷爷留一把大白胡子,肥胖、红脸、气喘,挺着肚子,拄着拐杖走路。姑姑是个四十二岁的女人,穿着时髦的裙子,宽袖、束腰,总往年轻了打扮,还想让男人动心;她踩着小碎步走着,扭动着腰肢。
“你会爱我们的吧?”她拥抱薇拉,说,“你不骄傲吧?”
依照爷爷的愿望,她做了个感恩的祈祷,吃了顿丰盛的午餐——薇拉的新生活就此开始了。她住进了最好的房间,家里所有的地毯全都铺到了这个房间,还搬来了好多花。晚上当她躺到了自己那舒适、宽敞、松软的**,盖上了一条散发着陈旧气味的丝绸棉被,她便满意地微笑了。达霞姑姑进来,为了向她道声晚安。
“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她坐在床边说,“你也看见了,我们生活得很好,好得不能要求再好。就是有一样:你爷爷不好!身体很糟!气喘、健忘。要知道当年——你还记得吗?——他多么健康,多么强壮!他以前是个急性子……仆人要是有点伺候不周,他就会火冒三丈,叫嚷着:‘抽他二十五下!用鞭子抽!’但现在心平气和了,听不到他嚷嚷了。所以说,宝贝儿,时代变了,现在不兴打人了。当然,不能打人了,但也不能放纵呀。”
“姑姑,现在还打他们吗?”薇拉问。
“管家有时还挨打,而我不打人。愿上帝保佑他们!而你爷爷,照老习惯,有时还挥动棍子,但也不怎么打人了。”
达霞姑姑打了个哈欠,先在嘴边,然后在右耳上画了十字。
“住在这里寂寞吗?”薇拉问。
“怎么对你说呢?现在地主不住这儿了,不过四周都盖起了厂房,宝贝儿,这里有工程师、医生、矿主——太棒了!当然,也有戏剧演出、音乐会,但打牌的牌局最多。他们也来我们这里做客。常来我们这里的,是涅夏波夫医生,厂医,是个非常英俊,而且讨人喜欢的男人!他迷上了你的那张照片。我已经有了主意,心想,这也是薇拉的运气。他年轻、漂亮、有钱——和你很般配,总而言之,要知道,你也是个了不起的未婚妻啊。你出身高贵,田产虽然已经抵押出去,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管理得井井有条,田地没有荒芜,这里边还有我的份额,但以后全都归你,我是你的顺从的奴隶。我死去的兄弟,你的爸爸,还留下了一万五千卢布……但是,好了,你眼睛也睁不开了,孩子,睡吧。”
第二天,薇拉在房子周围转悠了很久。花园陈旧,不美,没有一条林荫道,位置也不好,在一个斜坡上荒凉着:想必认为这个花园对于这个庄园来说是多余的。有不少蛇。一群鸟在树下飞着,发出“呜——突——突”的叫声,这叫声像是要唤起人们去回想什么似的。坡下有条河,河边长着高高的芦苇,离河半俄里有个村子。薇拉走出花园来到田野上,她眺望远方,想着自己在故乡的新生活,她想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平原的辽阔、草原的美丽宁静在告诉她:幸福已经临近,也许已经来到。真的,成千上万的人会这么说:“一个年轻、健康、有文化的姑娘,住在自己的庄园里是何等幸福!但与此同时,这个无边的平原,单调的平原,没有一个活人,也让她害怕。她有时清楚地意识到,这个静悄悄的绿色怪物会吞食她的生命,让它无影无踪。她年轻、典雅、热爱生活,大学毕业,能说三种外语,读了很多书,与父亲一起走了很多地方——难道所有这一切最终都是为了住进一个荒凉的草原上的庄园里,因为无所事事,日复一日地从花园走进田野,从田野走进花园,然后坐在房里听爷爷喘气?怎么办呢?上哪儿去呢?她怎么也不能为自己作出回答,而当她回到了家里,她就想,她在这里未必能得到幸福,走在从车站到家的一路上,要远比住在家里有趣。
涅夏波夫医生从工厂里来了。他曾是个医生,但三年前他在工厂入了股,也就成了股东之一,现在他不把行医看成自己的主业,尽管他还在给人看病。外表看,这是一位脸色苍白的黑发男子,穿一件白色坎肩。但他心里有什么感觉,头脑里有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他和达霞姑姑打了招呼,还吻了她的手,然后常常从椅子上跳起,或是给人端椅子,或是给人让座,一直很严肃,沉默着。而如果开始谈话,就不知为什么那第一句话总是让人听不懂,尽管他说得很规范,但是噪声也不低。
“您能弹弹钢琴吗?”他问薇拉,但立即跳了起来,因为她的手帕掉到了地上。
他从中午一直坐到夜里十二点钟,一声不吭,薇拉很不喜欢他。她觉得,在乡间穿件白坎肩——趣味不高,而过分谦虚与文质彬彬,严肃而黄白的面孔上有两道黑眉毛,则让人肉麻;他之所以常常沉默不语,她猜想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学问。而姑姑在他走后,却高兴地说:“怎么样?是很美妙吧?”
(二)
姑姑达霞管理这个庄园。她的腰勒得很细,两只手上的手镯叮当作响,她时而去厨房,时而上谷仓,时而进牲口房,踩着小碎步,扭着背和腰。不知道为什么,她与管家或是与农民说话,一定得戴上夹鼻眼镜。爷爷总是坐在一个地方,或是玩纸牌,或是打瞌睡。午饭和晚饭他吃得特别多,他吃当天的菜,也吃昨天剩下的,还吃星期天留下的冷馅饼和仆人吃剩的牛肉。他狼吞虎咽的吃相,每次午饭过后都会给薇拉留下如此的印象,以至于当她之后看到有人牵出一头绵羊,或是抬出一袋面粉,她就想:“这会被爷爷吃掉。”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沉默着,或是专注于吃饭,或是专注于纸牌。但有时在吃饭的时候,一眼看到了薇拉,他就会受到感动,温柔地说:“我唯一的孙女!薇罗契卡!”眼泪就在他的眼眶里闪耀。
有时他的面孔突然涨得通红,颈脖子也鼓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仆人,敲打着棍子说:“为什么不把辣萝卜端上来?”
到了冬天,他过着一动不动的安稳生活,夏天的时候,他偶尔坐着马车到田野去,去看看燕麦和草地,回来之后就说,没有了他家里全都乱七八糟,一边说,一边还挥舞着棍子。
“你的爷爷心里不痛快。”达霞姑姑小声说。
“现在没有什么了,而从前可了不得:‘抽他二十五下!用鞭子抽!’”
姑姑埋怨说,现在人都懒了,什么也不干,庄园没有什么收益。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没有任何正经的农业生产,只是习惯性地耕点地,播点种,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干,过着闲散的生活。与此同时,人们整天在行走着,算计着,忙碌着:家里的忙乱从清晨五时开始,“拿来”“送去”“快走”的叫喊声不绝于耳,仆人到了晚上也都精疲力竭了。姑姑每个星期都要换掉厨娘和女仆,有的是因为她们不守规矩,有的是她们自己要走,说受不了这份苦。附近的村子里没有人愿意来帮活,只好到远处去找。附近村子里只有阿莲娜姑娘留下来了,她不走是因为全家要靠她的薪金过日子——她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阿莲娜是个面色苍白、有点傻气的小姑娘,她整天收拾房间,服侍餐饮,生火炉子,做针线活,拆洗衣服,她似乎不停地在忙活,靴子敲得咚咚响,只是把家里弄得更不太平。她常常在慌乱中把碗碟打碎,达霞姑姑便要扣她工资,将她打发回家。由于害怕她被辞掉,她的妈妈和奶奶就来跪倒在达霞姑姑跟前求情。
每星期有一次客人来访,有时会更加频繁。姑姑就进屋来对薇拉说:“你去见见客人,否则他们会以为你很骄傲。”
薇拉来到客人中间,与他们打牌,或是自己弹琴,而客人们则翩翩起舞。姑姑很高兴,跳舞跳得喘不上气,她走近薇拉,轻声说:“你和玛丽雅·尼基福罗芙娜要亲热点。”
十二月六日是圣尼古拉节[2],家里一下子来了三十位客人,玩牌玩到深夜,还有不少人留下过夜。第二天一早又开始坐下打牌,然后吃午饭,午饭过后薇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以便躲开这些闲谈和烟雾,但房里照样有客人坐着,她急得差点哭出声来。而到了晚上,客人们纷纷准备打道回府,他们终于要走,她自然心里高兴,就说:“你们不再坐一会儿!”
应酬客人,让她身心俱疲。但与此同时——这几乎每天如此——夜幕刚一降临,她就要走出家门,去某家工厂做客,或是到邻近的地主家串门:在那里打牌,跳舞,做游戏,吃夜宵……在工厂和矿山工作的年轻人,有时会唱一些乌克兰民歌,唱得还挺不错,听他们唱歌,心里会觉得凄凉。或是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个房间里,在黑暗中谈论矿山,谈论从前深藏在草原上的宝藏,谈论以色列王萨乌尔的坟墓……正当谈话进行到夜深的时候,有时会传来一声:“救——命——呀!”这是有个醉汉在旁边走过,或是有人在邻近的矿井旁遇到了劫匪;或是风在炉灶的烟囱里吼叫,把护窗板吹得吱吱作响,暴风雪要来了。少顷,教堂传出了报警钟声。在所有的晚会、野餐和午宴上,最风光的女人一定是达霞姑姑,最风光的男人一定是涅夏波夫医生。在工厂里、庄园里很少有人读书,演奏的也只有进行曲和波尔卡舞曲。年轻人总是在争论一些他们一窍不通的事物,这显得很拙劣。他们争论得很热烈,嗓门喊得很响,可也奇怪,薇拉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见过如此冷漠的人:他们好像没有祖国,没有宗教信仰,也没有社会关怀。而当话题一涉及文学,或是某种抽象的问题,便能从涅夏波夫的脸上看出来,他对这些问题毫无兴趣,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读什么书,也不想读什么书。他一脸严肃,毫无表情,像是一幅画坏了的肖像,照样穿一件白坎肩,照样一言不发,照样一脸茫然,但太太小姐们都认为他是个有情趣的人,都被他的风度所倾倒,也都羡慕薇拉,因为看来他喜欢上了她。而薇拉每次做客归来,都很沮丧,发誓要待在家里,但白天一过,傍晚来临,她又要赶往工厂里去。整个冬天,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
她订了一些书和杂志,独自在房间里读。每天晚上,她躺在**读书。当走廊里的挂钟响了两下或三下,当读书读得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时,她就从**坐起,开始思索,要做点什么?该上哪儿去?对于这种恼人的问题,早就有很多答案,但实际上连一个答案也没有。噢,为民众服务,减轻他们的痛苦,教他们识字——这是何等高尚、神圣与美好。但薇拉不了解大众,怎么才能接近大众呢?她和大众有隔阂,也不关心他们。她无法忍受农舍的臭味、小酒馆里的吵骂、肮脏的孩子和村姑们关于疾病的唠叨。冒着严寒,走过雪堆,然后坐在不透气的农舍里给你并不喜欢的孩子教书——不,这还不如去死!你在这边教农民的孩子识字,达霞姑姑在那边收小饭馆的租金,罚农民的钱款——这岂不是一幕讽刺喜剧!关于学校、农村图书馆,关于普及教育,已经费了多少口舌,但如果所有这些我们所认识的工程师、工厂主、太太不是伪君子,而是当真相信教育是需要的,那么他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给乡村教师开一月十五卢布的工资,不会让他们挨饿。至于关于学校和愚昧的议论,只是为了减轻他们良心的负担,因为拥有五千或一万亩土地的人,对大众漠不关心,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再看那些太太都说是个善人的涅夏波夫医生,他在工厂旁花八百卢布用厂里的旧砖头盖了所小学校。于是在开学典礼上,大家给他唱长命百岁歌,但股份恐怕他是不会让出来的,恐怕在他头脑里也没有想到过农民是和他一样的人,他们同样需要上大学,而不仅仅是在这些可怜的厂办小学里念书。
薇拉恨自己,也恨其他一切的人,她又拿起了书本想读,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坐下来沉思着。去当个医生?但这需要通过拉丁文的考试,再说了,她对死尸和疾病有无法克制的厌恶感。做个技工、法官、船长、科学家,做一种可以把自己全部的体力与智力都发挥出来的工作,让自己累得精疲力竭,然后在晚上睡个好觉,将自己的全部生命贡献给一项事业,从而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情趣的人,也成为一个能让有情趣的人所喜欢的人,能够爱,有一个自己真正的家庭……但做什么呢?怎么开始呢?
复活节前的斋戒节那天,姑姑一大清早到她房间来取阳伞。薇拉坐在**,双手抱住头,在想心事。“宝贝,你最好去趟教堂,”姑姑说,“否则他们以为你是个不信教的人。”
薇拉没有回答。
“我看你很寂寞,可怜的孩子,”姑姑跪在床前说,她疼爱薇拉,“你说,你寂寞吗?”
“非常寂寞。”
“美人儿,我的皇后,我是你顺从的奴隶,我只是希望你日子过得好和幸福……你说,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涅夏波夫?孩子,你还想找什么样的人?亲爱的,请原谅,不能这么挑剔的,我们不是皇亲国戚……时光过得很快,你不是十七岁……我不明白!他爱你,崇拜你!”
“啊,天啊,”薇拉说,她心里很烦,“我怎么知道?他自己总不开口,一句话也不说。”
姑姑走了之后,薇拉站在房间的中央发愣,不知道她该穿上衣服还是继续上床躺着。床铺很讨厌,瞧瞧窗外——那里有光秃秃的树,灰蒙蒙的雪,让人厌恶的寒鸦,将被爷爷吃掉的猪……
“真的,”她想,“那就嫁人吧!”
(三)
这两天,姑姑带着一双泪眼和一张施了浓粉的脸蛋走来走去,吃午饭的时候瞧着神像连声叹气,不明白她在为什么伤心。她终于决定走到薇拉跟前,直截了当地说:“孩子,是这么回事,我们该给银行的贷款付利息了,可是租户还没有交租金。那就从你父亲留给你的一万五千卢布里提点钱出来支付吧。”
后来,姑姑一整天在庄园里熬煮樱桃果酱。阿莲娜热得面颊通红,时而跑进花园,时而跑回屋内,时而跑向地窖。姑姑熬煮果酱的时候,神色凝重,好像是在做什么宗教仪式,她的短袖中露出了她那双手,虽然细小但结实而威严。女仆在不停地奔跑,在她尝用不到的果酱四周忙碌,总让人产生一种痛苦的感觉……
花园里散发着煮熟的樱桃味。太阳已经下山了,火炉已经撤走,但空气里还弥漫着这甘甜的香气。薇拉坐在一张长椅上,看一个新来的雇工干活。他是一个过路的年轻士兵,现在正在按照她的要求修路,他用铁锹铲去草皮,把草皮扔到独轮手车上。
“你在哪儿服过兵役?”薇拉问他。
“在贝尔扬斯克。”
“现在上哪儿去?回家?”
“不是,”他回答,“我没有家。”
“你在哪里出生长大的?”
“在奥尔洛夫省。在参军前我跟我母亲一起住在继父家里,母亲是家庭主妇,大家尊重她,她抚养了我。可在兵营里我接到了一封信:母亲死了……现在我也不想回家了。不是亲生父亲,所以那个家也不是自己的家。”
“你的亲生父亲死了?”
“不知道。我是私生子。”
这时姑姑出现在了窗口,她说:“不要和仆人说话[3]。”
“亲爱的,上厨房去吧,”她对士兵说,“你上那里去说。”
再后来,像昨天一样,也天天是这样,晚饭,读书,失眠,以及关于同一个问题的没完没了的念想。三点钟太阳升起,阿莲娜已经在走廊里忙活,而薇拉还未入睡,还想读书。听到了独轮手车的声响:新来的那个工人走进了花园……薇拉手里拿本书,坐在打开的窗户旁,睡眼惺忪地看这个士兵怎么给她修建这条小路,这让她很感兴趣。小路修整得很平坦,像一条带子,她快活地想象着,要是在路面再撒上些黄沙将是何等模样。五点钟刚过,薇拉看到姑姑从房里走出来了,穿一件宽敞的大袍,头发上夹着卷发纸。她在台阶上默默地站了三分钟,然后对士兵说:“拿上自己的护照走吧,我不能在家里留个私生子。”在薇拉的胸中,一种恶毒的感觉像一块石头那样翻滚着。她憎恨姑姑,姑姑惹她怒火中烧……那又怎么办呢?打断她的话?骂她一顿?这又有什么用?就算与她针锋相对干一仗,将她赶走,让她别在这里做坏事,也别让爷爷再挥舞棍子,但这又有什么用?这就如同在那无边的草原上除掉了一只老鼠或一条蛇。辽阔的空间,漫长的冬天,单调的生活,让人产生一种无助的感觉,现状似乎是没有希望了的,也不想有所作为——一切都于事无补。
阿莲娜走了进来,向薇拉深深鞠躬之后,开始搬出靠背椅来擦拭灰尘。
“你挑了这个时辰来打扫,”薇拉心烦地说,“出去!”
阿莲娜不知所措,因为害怕,她无法知道要她干什么,她开始赶紧打扫房间。
“告诉你出去!”薇拉喊了一声,身上发凉,她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沉重的感觉,“出去!”
阿莲娜呻吟了一声,像鸟的哀鸣声,把金表碰到了地毯上。
“滚出去!”薇拉大喊,好像不是用自己的声音在喊,她跳了起来,浑身发抖。“把她赶走,她把我折磨苦了!”她继续说,在走廊里追着阿莲娜,顿着脚,“滚开!用棍子打她!”
随后她突然醒悟过来了,便披头散发,穿着睡衣,趿着拖鞋,飞奔出门。她跑到了熟悉的峡谷里藏身在荆棘丛中,为的是不要看见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看到她。她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她没有哭泣,也不害怕,她凝望着天空,冷静地思索着,也清楚地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也是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的。
“不,够了,够了!”她想,“该自己拿定主意了,要不就难办了……够了!”
中午,涅夏波夫医生坐车经过峡谷来到庄园。她见到了他,立即决定开始过新的生活,她要逼着自己这样开始,这个决定让她的心安定下来。她用眼睛打量着医生匀称的身躯,仿佛是为了软化自己坚定的决心,说:“他是个很好的……我们能在一起过日子的。”
她回到了家里。当她穿好了衣服,达霞姑姑走进来说:“宝贝,阿莲娜惹你生气了,我打发她回家了,她妈把她打了一顿,还上这儿来哭了……”
“姑姑。”薇拉赶紧说,“我要嫁给涅夏波夫。只是得您去跟他说……我开不了口……”
她又走到了田野上,随心所欲地走着,她已经作出决定,结婚之后她要管家里的产业,还要给人治病,教人识字,还有做周围其他女人所做的一切。那种经常对自己与他人不满的心情,那种每逢回顾自己的过去,便会像一座山那样横亘在自己面前的一长串错误,她会将其看作自己命中注定要经历的真正的生活,已经不能期望有更好的生活了……其实也不会有更好的生活了!美丽的大自然、梦想、音乐在诉说着什么,而现实的生活——是另外一回事。很显然,幸福和真理存在于生活之外的某个地方……需要的不是活着,而是和这个如同永恒般无边无涯、无喜无悲的美丽草原,以及它的鲜花、古墓、远方融为一体,那样就好了……
[1]俄制长度单位,1俄里约为1.0668公里。
[2]圣尼古拉节在每年十二月六日,是一个基督教节日。圣尼古拉也即传说中的圣诞老人。圣尼古拉节是曾盛行于俄国、希腊、瑞士、德国、法国、荷兰等国家的民间节日,那里习俗上把圣尼古拉视为圣诞老人或新年老人。——译者注
[3]此处为法文“Il ne faut pas parler aux ge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