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茶花女 (法)小仲马 2960 字 1个月前

一回到家,我就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凡是一个男人,哪怕他只受过一次欺骗,他就会知道这种滋味是何等痛苦。

我想,必须和这种爱情一刀两断,这种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虽然万分沉重,但我想,我总会有力量支持下来的。我心急如焚地等着天亮,以便到驿站订一个座位,立即回到我父亲和我妹妹那儿去,他们俩对我的爱是毫无疑问的,我也绝不会上当受骗。

但是,我又不想在玛格丽特不明白原委的情况下就一走了之。只有那种决心和他的情妇一刀两断的男人才会在走时只字不留。

这封信该怎么写,我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酝酿了几十遍。

和我相好的这个姑娘其实和其他所有妓女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过去把她想象得过于圣洁了。她把我当成一个小学生看待,为了欺骗我,她使用了一个很简单又很使人感到侮辱的手法。这一点是很清楚的。这时我的自尊心占了上风,我决定离开这个女人,而且又不让她因知道这一决裂给我造成了痛苦而高兴。我眼里含着愤怒和痛苦的热泪,用最端正的字体写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玛格丽特:

但愿昨天你说的身体不大好这件事,没那么严重。昨晚十一点,我去你那儿打听过你的情况,他们告诉我说,你还没回家。可那位德·G××先生却比我幸运得多,因为他此后不久便来到你那儿,而且直到凌晨四点还在你家里。

请原谅我曾经使你度过了那几小时的烦恼时光。也请你相信,你赐予我的那段幸福时刻,我将永远也不会忘怀。

我原想今天再去打听一下你的情况,但我现在却打算到我父亲那儿去。

那么,就再见了,亲爱的玛格丽特。我爱你,但我却没有富有到可以像我希望的那样去做,也没有穷到像你希望的那样去做;那么我们还是彼此都忘却了吧,你忘却的是一个差不多与你无关紧要的名字,我忘却的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

我把你的钥匙奉还给你,我还从未使用过它,但它对你可能是有用的,如果你经常会像昨天那样不舒服的话。

正如你所见的那样,我无法克制不在这封信的最后写上那么一句无礼的嘲讽,这就证明了我还是那么爱她。

我反复把这封信看了十来遍,想到玛格丽特看到这封信一定会难过时,我心中才稍微平静了些。于是我尽力使自己的情绪也像信中说的那样。仆人八点钟来到我的房间,我把这封信交给他,让他立刻送去。

“要不要等回信?”约瑟夫这样问。(和别的仆人一样,我的仆人也叫约瑟夫。)

“如果有人问你要不要回信,你就说不知道,不过你可以在那儿等一会儿。”

我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她能给我回信上。

我们这些人可真是既可怜又软弱!

在我的仆人出去送信的那段时间里,我坐立不安,激动异常。一会儿,我回想起玛格丽特和我结合时的情景,我便自问,我有什么权利给她写这样一封无理取闹的信呢?她完全可以回答我说,并不是德·G××先生欺骗了我,而是我欺骗了德·G××先生,不是有许多女人都用这个理由来为自己有众多的情人辩护吗?一会儿,我又想起了这个姑娘对我信誓旦旦的情况,这时我又想说服自己,那封信写得还是太温和了,那里面并没有用感情激烈的句子来谴责一个女人,她竟然戏弄我这样纯真的爱情。随后我又想,如果不给她写信可能会更好,我可以白天就到她家里去,这样,看到她用泪水来回答我会使我更为快意。

最后,我又想到她会怎样回答我,并且我也准备好,相信她所做的解释。

这时约瑟夫回来了。

“怎么样?”我问他。

“先生,”仆人回答我,“小姐在睡觉,还没睡醒,不过只要她醒后一拉门铃,下人就会把信交给她,如果有回信的话,他们会给送来。”

“她还没睡醒!”

不知有多少次,我几乎就要派人把那封信取回来,但我总是这样想:

“这时候别人可能已经把信交给她了,我这样做岂不是说明我已后悔了吗?”

愈是接近她应该给我回信的时刻,我就愈是后悔不该写那封信。

十点钟,十一点,中午十二点都过去了。

这时候,我差一点儿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去赴她的约会了,然而我终于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如何解脱这个紧紧卡住我脖子,使我窒息的铁箍上。

于是我带着那种出于对某种事物热切期待的人的那种迷信心理想道:如果我出去那么一会儿,待我回来时,说不定就会收到一封回信,因为你热切盼望的回音,总是赶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到达。

于是我借口吃午饭出去了。

我平时吃午饭都习惯在大街拐角的那家富瓦咖啡馆,这一次我却跑到王宫大街上去吃,这样可以从昂坦大街上路过。每当我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来,就以为是纳尼娜给我送信来了,但我经过昂坦大街时,竟连一个送货的人也没碰到。我来到王宫大街上,进了维丽饭店。招待员与其说是伺候我吃饭,倒不如说把他自己想吃的饭菜都上来了,因为我根本没吃。

我那双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老盯着墙上的挂钟。

我回到家里,心里想着我马上就会拿到玛格丽特的一封信的。

看门人什么也没收到。我把希望又寄托在仆人身上,可自我出去以后,他就没见有一个人来过。

如果玛格丽特要给我写回信的话,那也已经老早就写过了。

这时,我又对我信中的措辞感到后悔了:对这件事,我应该绝对保持沉默,这样做肯定会引起她的不安,因为看到我没按头一天的约会去找她,就会问我不去的原因,到那个时候我再把原因告诉她。这样一来,她除了为自己辩护以外,别无他法,而我想要的,就是她的辩解。我也已经感觉得到,不管她讲些什么理由,我都会相信,只要能再见到她,她讲什么我都爱听。

我甚至想到她会亲自到我这里来看我,可几小时都过去了,她并没来。

说到底,玛格丽特究竟和别的女性截然不同,因为换了别的女人,如果接到像我刚刚写给她的那样一封信却置而不答,恐怕为数很少。

下午五点,我又跑到香榭丽舍大街。

“如果我要碰到她的话,”我心中暗想,“就做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叫她看,那她就会以为我已不再想她了。”

在王宫大街拐角的地方,我看到她坐着马车经过那里,在这儿见到她可是太突然了,我脸色立刻白了,不知她是否看到我那种激动的样子,可我自己却弄得手足无措,以致只看清楚了那是她的马车。

我不再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步了,转而去看各剧院的海报,因为我还能有机会看到她。

在王宫大剧院有一个首演式,玛格丽特肯定要去的。

七点整,我就到了剧院。

所有的包厢都坐满了人,就是不见玛格丽特的影子。

我又离开王宫大剧院,到所有她平时常去的剧院去查看,比如滑稽歌舞剧院、杂耍剧院、喜剧歌剧院等。

但哪里都没有她。

莫非说我的信使她过于痛苦,已没有心思再看戏了?要不就是她怕看见我,不想向我做解释。

上面这些猜测,是我走在大街上时,因虚荣心作怪自己想出来的,就在这时,我遇见了加斯东,他问我从哪儿来。

“从王宫大剧院来。”

“我是从大歌剧院来,”他对我说,“我还以为在那儿能碰到你呢。”

“为什么?”

“因为玛格丽特也在那儿。”

“哦!她在那儿?”

“对了。”

“就一个人吗?”

“不,还有她的一位女友。”

“还有其他事吗?”

“德·G××伯爵也到她的包厢里坐了一会儿,但她后来和公爵一块儿走了。我随时都以为你能去,因为在我旁边有一个空位子,整个晚上都空着,我想那一定是你订下的。”

“为什么玛格丽特去的地方,我就一定要去?”

“因为你是她的情人,不对吗?”

“这是谁对你说的?”

“是普律当丝,昨天我碰到她了。亲爱的,我向你祝贺。这个漂亮的情妇可不是谁想弄到手就能弄到手的。好好看住她吧,她会给你争体面的。”

加斯东这个看法虽然简单,但却向我表明,我的那种冲动是多么可笑。

如果我在头一天遇到他,并且他也对我这么说的话,我就绝对不会写今天早晨的那封蠢信了。

这时我真想到普律当丝那儿,让她去告诉玛格丽特,说我有话要对她讲,但我又怕她出于报复,说她不能接待我,我便又从昂坦大街经过回到自己家里。

我又问门房是否有我的信。

回答还是没有。

我躺在**,心里想:她很可能想看看我还会有什么新名堂,并且看看我是不是会给她写信,声明收回今天那封信里的看法,如果她看我不给她写信,那她明天就会给我写信了。

特别是在那天晚上,我对自己的做法感到非常后悔。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又无法入睡,不安和嫉妒折磨着我。心想,如果我原先能够让这些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此刻我可能正在玛格丽特身旁听着她对我情谈款叙,那些话我总共才听过两次,此刻我正孤独无靠,这些话就更加使我耳热心跳。

以我当前的情况而言,可怕之处在于我的判断失误。事实上,一切都表明,玛格丽特是爱我的。第一点证明,就是她那个打算,她想只和我一个人到乡间去过夏天。第二点,就是她那种坚决的态度,以我的经济承担能力绝不能满足她各方面的需要,甚至连她一时心血**,想要点儿什么都不能满足,可在没有任何外力强迫的情况下,她竟毅然决然地做我的情妇。因此,她所要求于我的,只不过是想得到一种真诚的爱,这种爱,可以使她在围绕于她身边的那种以金钱做交易的所谓爱情中得到安慰。然而这种愿望,在我们相处后的第二天就被我摧毁了。她奉献给我的两夜恩爱,得到的却是我无情的嘲讽。因此,我的所作所为已不止于可笑,简直可以说是粗暴了。我哪里来的权利这样指责她的生活?难道说我已花钱把她买下来了吗?我才同她好了两天,便立即退步抽身,这岂不活像一个情场上的寄生虫,唯恐别人把晚饭的菜单给他让他付钱一样吗?我认识玛格丽特只有三十六小时,而做她的情夫才只有二十四小时就和她大动肝火,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她把自己的幸福分赐予我,我不但毫无感应,反倒想一个人把她独占,并强迫她立即断绝作为她今后生活来源的过去所有关系。我有什么可责备她的呢?一点儿也没有。她给我写信,说她不舒服,其实,她完全可以像那些讨厌的大胆女人一样,说她要接待另一个情夫。我本当相信她信里说的那些话,本当去巴黎的大街小巷闲逛而不必去昂坦大街,本当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度过那个夜晚,第二天再按她指定的时间去找她,可我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扮演了奥赛罗[32]的角色,到处侦察她的行动,并以今后不再同她见面作为对她的惩罚。其实,恰恰相反,她也许正为我不去见她而感到高兴,也许觉得我是个十足的大傻瓜,她对这事始终保持沉默,甚至可以说并非怨恨于我,实在是对我的藐视。

我原可送给玛格丽特一件什么礼物,以使她绝对相信我的慷慨大方,而且这样,我像对待一个妓女那样对待她,也就使我心安理得地认为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但我却不愿意使我们的爱情带上半点儿金钱交易的味道,因为那样,如果不是伤害了她对我的爱情,起码也是亵渎了我对她的爱情。再说,既然这种爱情纯洁得容不得别人介入,那么得到这种幸福自然也就绝非能用一种礼品来补偿得了,不管这礼品多么贵重,也不管这幸福有多么短暂。

这就是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所思考的问题,也是我随时准备向玛格丽特说明的。

天已破晓,我依然无法入睡,我发烧了,但除了玛格丽特以外,我什么事也想不了。

你也明白,这件事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或者是和这个女人断绝关系,或者是不再犹豫不决,如果她还愿意接待我的话。

但你也知道,在采取一个决定性的行动时,人们总是有点儿迟疑的,所以我既在家里待不住,又不敢到玛格丽特那边去,于是试着想别的办法接近她,这种办法如果能成功,也就维护了我的虚荣心,就说这只不过是出于一个偶然的机遇。

时间是九点,我就赶到普律当丝家里,她问我何以这么早就来找她。

我不敢径直地把我去的原因告诉她。便说,我想订一个到C城去的驿车座位,因为我父亲住在那儿,所以一早就出来了。

“你在这么一个好日子里离开巴黎,”她对我说,“可真是好运气呀。”

我用眼睛瞧着普律当丝,揣度她是不是在嘲弄我。

但她的表情却非常认真。

“你还去向玛格丽特告别吗?”她又问我,脸上还是那么一本正经。

“不去。”

“这样做很好。”

“你认为很好吗?”

“当然了。既然你已经和她告吹,何必还要去看她呢?”

“你已经知道我们吹了?”

“她把你的信给我看了。”

“她对你怎么说的?”

“她说:‘我亲爱的普律当丝,你喜欢的那个人很没有礼貌,信上写的这些事只能在心里想,是不可以写在纸上的。’”

“她同你讲这些时,是用的什么语气?”

“是笑着说的,她还说:‘他在我这儿吃了两顿夜宵,甚至连礼节性的回访都不做。’”

这就是我那封信和我的嫉妒心所产生的效果。我在这次爱情上,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她昨天晚上做什么了?”

“她上歌剧院去了。”

“这我知道,后来呢?”

“后来就在家里吃夜宵。”

“就她一个人吗?”

“我想,大概还有德·G××伯爵吧。”

这样看来,我和玛格丽特虽然决裂了,却没有改变她任何生活习惯。

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有些人会说:

“这个女人不爱你,就没有必要再想她了。”

“很好,玛格丽特并没有因为我的缘故而悲伤,这我很高兴。”我勉强做出一副笑脸来说。

“她这样做非常对。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你比她更有理智,因为这个姑娘爱你,她口头上总是挂着你,很可能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她既然爱我,为什么不给我回音?”

“因为她明白了,爱你是一个错误。再说,女人们有时候容许男人在爱情上欺骗她们,但却不容许别人伤害她们的自尊心,然而一个男人只当了她两天的情人就离她而去,不管他给这种决裂找什么理由,那总是伤害一个女人的自尊心的。我了解玛格丽特,她宁死也不会给你写回信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

“你什么也用不着干。她忘掉你,你也忘掉她,就此结束,你们彼此也用不着相互埋怨。”

“但是,如果我给她写信请她原谅呢?”

“完全用不着这样,她会原谅你的。”

我差一点儿就要跳起来搂住普律当丝的脖子。

一刻钟以后,我回到家里便提笔给玛格丽特写了一封信:

有一个人对他昨天写的那封信表示后悔,如果得不到你的宽恕,他明天便将动身出走,他很想知道何时才能匍匐在你脚下,向你倾诉悔恨之情。

什么时候他能单独同你见面?因为你知道,做忏悔应当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

我把这封类似散文的情书用手折叠好,让约瑟夫送了去,他把信交给了玛格丽特本人,她告诉约瑟夫,稍后便写回信。

这时间内,我只在吃晚饭时出去了一会儿,直到晚上十一点,我还没收到回信。

于是我决定,不再受这种折磨了,明天就动身离去。

由于下了这个决心,我很明白,就是躺在**,我也无法入睡,于是动手收拾出发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