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晨曦开始透过窗户,这时玛格丽特对我说道:
“请原谅,我可要赶你走了,因为你不走不行。公爵每天早晨都要到这儿来,他来时别人会告诉他,我还在睡觉,那他就可能在这儿直等到我睡醒。”
我双手捧起玛格丽特的头,她散乱的头发纷披在两边,我给了她最后一个吻,对她说道: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你听我说,”她接下来说,“你用壁炉上那把小金钥匙,去把这扇门打开,再把钥匙放回来,然后你就走吧。今天白天,你就会收到我的一封信和我的命令,因为你应该绝对服从我,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不过,如果我想向你要一件东西呢?”
“什么东西?”
“我请你把这把钥匙留给我。”
“你求我的这件事,我可从来没答应过别人。”
“既然这样,那你就只答应我吧,因为我向你发过誓,我爱你和别人爱你完全不一样。”
“那好,你就留下吧,不过,话可得先说在前头,这把钥匙你拿了去是不是对你有用,那可完全取决于我。”
“为什么?”
“因为门里边还有插销。”
“你这个坏东西!”
“那我就叫人把插销卸下来。”
“这么说,你还是有点儿爱我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觉得好像是这样的。现在你就走吧。我都困死了。”
我们互相又拥抱了一会儿,我就起身走了。
街上静悄悄的,没有行人。这座大城市还在沉睡中,一股清新柔和的气息在街区弥漫着,不过,几小时以后,它又会被嘈杂的人声所充斥。
我现在的感觉是,这个沉睡未醒的城市似乎已属于我的了。我在记忆中搜寻着到目前为止被我所羡慕的那些人的名字,但我却找不出一个比我现在更为幸福的人。
被一个纯情的少女所爱,第一个向她揭示爱情所具有的神秘的奇特性,这的确是一种极大的幸福,但这也是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征服一颗没有谈过恋爱的心,有如进入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教育、责任感和家庭都是非常机警的哨兵,然而,任他最具警惕性的哨兵,也不免会在一个妙龄少女面前缴械,造物主通过她所爱的男子的声音,向她首次提出了爱情的主张,这些主张愈是热情洋溢,便愈加显得纯真无邪。
这少女愈是相信善良,她便愈容易被情人,或者爱情所俘获。因为她如果没有怀疑之心,也便没有了反击的力量,因此,得到这样一个少女的爱,是一种胜利,但任何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子,只要愿意,都可以取得这种胜利。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于是我们便看到在这些少女的周围布满了警惕的眼睛,并筑就了深沟高墙!要把所有这些可爱的小鸟关在笼子里,使外人甚至连朵鲜花也不能向里边扔,那么修道院的高墙还须再加高,母亲们的房门还须关得更紧,宗教的戒律还须立得更严。因此,对这个被遮挡起来的世界,她们倍加热爱,对这个世界所具有的吸引力,她们倍加向往,对于隔着铁栏,向她们传过来讲述爱情秘密的第一个声音,她们就倍加关注,而对于那第一个为她们揭开爱情神秘面纱一角的那只手,她们就倍加祝福!
但是得到一个妓女的真正的爱,那是一个十分难得的胜利。在她们身上,肉体销蚀了灵魂,情欲灼伤了心灵,放纵麻木了感情。别人对她们所说的那些话,她们早已习以为常;别人对她们的那些做法,她们也一清二楚,就是她们所制造的爱情本身,也被当成商品卖了出去。她们的爱是一种职业,而不是情欲。她也能严加防范,这种防范远胜于母亲或修道院里对一个处女的防范,但却是出于自己的小算盘。她们对那些并非因金钱交易而产生的爱,发明了一个词儿,叫作逢场作戏。她们也不时地有这种爱,只不过当成做生意以外的休息,当作原谅自己的借口,或者当作对自己的安慰。就像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他们剥削了成千上万的人。有那么一天,他借给一个饿得要死的可怜家伙二十个法郎,不收利息,也不要借据,自以为这样便可赎清前愆了。
此外,当上帝把爱情赐予一个妓女时,这种爱情首先意味着一种宽恕,最后几乎总是变成了对她的惩罚。没有忏悔便无由谈宽恕。当一个女人对自己以往的生活进行谴责时,却突然觉得自己已坠入深深的、真挚的、不可抗拒的爱河之中。对这种爱,她从来都认为自己不可能得到,而一旦她把这种爱表白出来,她所爱的那个人便可以把她控制于股掌之中了!这个男人就会对她说:“你为爱所做的绝不比为金钱所做的更多。”因为这个男人自以为不可一世,有这种残酷的权利对她讲这种话。
这时候,她们便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才能表明自己的真诚。有一则寓言讲过:一个孩子为了和在田地里干活儿的农民捣乱,经常在那里喊:“救命啊!”觉得这样非常好玩儿,然而有一天果真来了一头熊,他再这样叫喊时,那些经常上他当的农民便不再相信这是真的了,他就这样被熊咬死了。这情形就同那些可怜的妓女确实有了真正的爱情一样。因为她们从前说过那么多次谎话,别人不敢再相信她们了。于是她们在悔恨当中被自己的爱情所葬送。
由此,也产生许多伟大的牺牲,那些及时退步抽身的苦行者,为此做出了榜样。
而当一个男子一旦被激发出这种具有救世之心的爱情,并以一颗宽宏的心去接受她而不计较她的过去时,当他以全部身心投入这一爱情时,当他以被爱之心去爱她时,这个男子一下子被人间的所有**所滋润了,而经历了这样一场爱情的洗礼之后,他的心扉,将不再向任何人开放。
以上这些思考,并非那天早上我回家时所做的。它们只能是依据我后来遭际的感想,预先在这里说出来而已。尽管我爱玛格丽特,却也没有看出会有相似的结果。这些想法是今天才有的。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地过去了,这些想法也就自然而然地从经历过的一切中生发出来。
但是,我们还是谈谈我们结合以后第一天的事吧。那天我回家以后,高兴得几乎发狂。想到原先在我的想象中设置在玛格丽特和我之间的障碍已经消除,想到我已得到了她,想到我在她头脑中已占了一席之地,想到我口袋里已装着她房门的钥匙,这时感到生活非常美好,并且颇为自豪,我热爱上帝,是它给了我这一切。
一天,一个年轻人走在大街上,迎面碰到一个女人,他打量了她一下,便转身走了。这个女人,他并不认识,她有自己的欢乐、自己的忧愁和自己的爱情,他同这些毫无瓜葛。她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如果他同她交谈,或许,她也会像玛格丽特嘲弄我一样嘲弄他。自那以后,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都过去了,当他们在各自不同的境遇中沿着命运的安排向前跋涉时,突然一个偶然的机遇又使他们走在了一起,于是这个女人便成了他的情妇,并且爱上了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为什么?自此两个人的命运变成了一个,这种亲密关系刚一建立,就似已经长期存在一般。过去的一切都已在这对情人的头脑中消失,这虽然颇有点儿离奇,但应该承认,这是事实。
至于我自己,已然记不起在那天晚上以前是怎么过来的了。一想起我们两人第一夜相处时相互间的交谈,就高兴得不能自已。如果玛格丽特不是个骗人好手的话,那么就是在我们初吻之时起,她便对我显示了一股突如其来的**,而这种**有时又似它刚产生时那样,又突如其来地消失。
我愈是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些事,便愈觉得玛格丽特没有任何理由做出一个虚假的爱情来。而且我也想到,女人的爱有两种方式,而且可以由一种方式导致另一种方式,这就是:她们可以用心灵来爱,也可以凭性欲来爱。一个女人接待一个情人,常常是为了满足她性欲的需要。而一旦她无意中体会到那种超乎性欲之上的非性欲之爱的神秘性时,那么她的生活支柱便只是心灵的爱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婚姻上所追求的,通常只不过是双方那种纯情的结合,她同时也便接受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的抚慰,而这种肉体之爱,也正是那种最纯洁的心灵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在这思绪万端之中,我竟不知不觉地入睡了。玛格丽特的一封来信把我弄醒,只见信上写道:
下面便是我的命令:今晚去滑稽歌舞剧院。你在第三幕后,幕间休息时再来。
玛·戈
看罢,我把这张短笺锁在抽屉里,以便在我对她有所怀疑时,手里总得掌握着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因为我常常对她有所怀疑。
因为她没让我白天去看她,所以白天我就不敢到她家去。但我却强烈地希望能在天黑前遇上她,于是我便来到香榭丽舍大街,果然同头一天一样,我看见她从那儿经过并下了马车。
七点钟,我已来到滑稽歌舞剧院。
我从来没这么早进过剧场。
所有的包厢都逐渐地坐满了人。只有一个包厢还空着,即楼下靠舞台的那一个。
第三幕刚开始,我便听到那个包厢的门打开了,我的双眼几乎一直盯着那儿,果然玛格丽特来了。
只见她立刻走到包厢前面,用眼睛在正厅里寻找着,看到我后,用目光示意,表示感谢。
这天晚上她显得异乎寻常地美。
是为了我,她才打扮得如此娇艳吗?难道她爱我已到了这种地步,即认为我越是觉得她漂亮,就越觉得幸福吗?是否如此,我尚且不知,但果真她是这个意图的话,那么她是达到目的了,因为她刚一露面,观众的脑袋便如波浪般纷纷向她转去,就因为她一个人的出现,顿时使观众**起来,以致连台上的演员也向她望去。
这样一个女人,我兜里却放着她的钥匙,而再过三四小时,她又将是我的了。
大家都谴责那些为玩女伶和妓女而搞得倾家**产的人,而使我感到奇怪的却是,这些人竟也没有为她们做出更荒诞不经的事来。一定要像我这样,只有亲自体验了这种生活,才能了解到,每天她们要花多大力气才能满足她们情人们各种小小的虚荣心,因为只有这种虚荣心得到满足,才能把情人们对她们的爱情——因为我们找不到别的字眼,姑且用“爱情”这个词儿吧——牢固地拴住。
随后,普律当丝也在包厢里坐了下来,另外还有一个男人,就是我认识的那位德·G××伯爵,他坐在后边。
看到他,我的心顿时凉了。
玛格丽特肯定发现了,因为有这个男人也在她的包厢里而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接着她又对我笑了笑,转过身背朝着伯爵,似乎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舞台上。待到第三幕开始,只见玛格丽特又转过身去,同伯爵说了几句话,伯爵就离开了包厢,这时玛格丽特便向我示意,让我过去看她。
“晚上好。”我进去后她对我说。
“晚上好。”我对玛格丽特和普律当丝说。
“请坐。”
“那我岂不是占了别人的座位了吗,德·G××伯爵不回来了?”
“还要回来,我让他给我买甜食去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单独谈一会儿,杜威尔诺瓦太太知道我们的事。”
“是的,孩子们,”杜威尔诺瓦太太说,“但也要请你们放心,我是什么都不说的。”
“你今天晚上怎么了?”说着玛格丽特站了起来,走到包厢的暗处吻了吻我的前额。
“我有点儿不舒服。”
“那你就去躺下睡一会儿好了。”她略带讽刺奚落的神气对我说。这种神气同她那张清秀聪明的俊脸十分和谐。
“在哪里睡?”
“在你家里。”
“你是知道的,我在家里睡不着觉。”
“那么你就别因为看到有个男人在我的包厢里,就到我这儿来给我脸色看。”
“不是因为这件事。”
“就是因为这件事。对这种事我很明白,你错了。好了,我们就别再谈这些了,散戏后,你到普律当丝家里去,在她家里等着,我叫你的时候再过去,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难道我还能不服从吗?
“你永远爱我吗?”
“你又问这些!”
“你是不是想我了?”
“想了一整天。”
“你知道吗?我恐怕是真的爱上你了。你去问问普律当丝就知道了。”
“啊!”那位胖婆娘接口说,“这些事真烦人。”
“现在你就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伯爵马上就要回来,没有必要让他看到你在这儿。”
“为什么?”
“因为你一见到他心里就不舒服。”
“不会的。不过如果你早一点儿告诉我你要到这个剧院来看戏,我也完全可以和他一样,把包厢的票给你送去。”
“可惜的是,我根本没向他要,他就把戏票给我送来了,并且还提出要陪着我一块儿来。可我又不能拒绝,这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那么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给你写信,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以便你能来看我,另外,也还因为我自己也很高兴能早一点儿见到你。既然你用这种态度来向我表示感谢,那我就从中吸取教训好了。”
“我错了,请你见谅。”
“那就好,乖乖地回到座位上去吧,特别是不许再妒忌了。”
她又吻了吻我,我就出来了。
在走廊里,我遇上了伯爵,他正往回走。
我回到自己座位上。
不管怎么说,德·G××先生同玛格丽特坐在一个包厢里,实在是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了。他曾经当过她的情夫,现在给她送来一张包厢票,陪她一起看看戏,这一切是极其自然的事,再说,自我把一个像玛格丽特这样的姑娘当情妇以后,就应该适应她的习惯。
然而,在这天晚上后来的那段时间里,我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痛快。散戏后,看到普律当丝、伯爵和玛格丽特相继登上等在剧院门口的四轮马车后,心中尤其不是滋味,我便自己走了。
但在一刻钟以后,我就来到普律当丝家里,那时她也刚刚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