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天才01(1 / 1)

关于诗或美术及所有真的作品,包括哲学上的东西,如何才能源源不断地涌现出“认识”方法,我曾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谈过(第2卷第29章,第30章)。假如这种认识能力居于优势的地位,就能以天才的姿态出现。这里的所谓“认识”,是对它的对象,要有柏拉图的所谓“观念”,此观念并不是抽象的,而是只有在直观中才能了解的。所以,天才的本质在于他的“直观认识是完全的和强烈的”。

因此,一般由直观出发而诉之于直观的作品,如造型美术(绘画、雕刻、建筑),和以直观作为媒介所想象出来的文学作品,都是天才之作最明确的证明。天才和一般的所谓“干才”大有区别。干才的特征,是他们论证认识的敏捷和尖锐,远比直观的认识力强大,具有这种才能的人,思维比常人更敏捷、更正确。天才恰好相反,他们能看到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一面,这是因为天才的头脑比凡人客观、纯粹、明晰。所以,天才能够洞察眼前的世界,进而发现另一面世界。

智慧的职分,只不过是动机的媒介而已,因此,智能的视界里所能看到的,只是事物和“意志”的关系(包括直接、间接及其他一切的关系)。此外,它便不能理解。对动物来说,事物和意志的关系几乎全是直接的,在它们的意志中,不发生关系的东西,可说是完全“视若无睹”。所以,即使是最聪明的动物,对自己有切身关系的事物,也往往不加注目,这是令人很惊异的事实。例如,我们的人格或环境发生激烈而显著的变化,它们竟也丝毫不觉诧异。普通的人,除以上的直接关系外,还有间接的可能关系,如此构成知识的总体。但是此时,他的认识也只是局限在诸般关系的范围之内。

所以,一般的头脑,对事物不能形成十分纯粹客观的形象,普通人的直观能力是依据自己的那一点点有限的判断力的,并且毫无目的,没有充分、纯客观理解世界的能力,他们的意志若不受刺激,就呈现疲劳状态而不能动弹。如果在认识事物的场合,表象能力还有剩余,而没有目的地制造外界的客观形象时,这种形象对意志的目的毫无用处,若到了相当高的程度,还会妨害意志的目的,这种状态就已经具有所谓“天才”异于常态的素质。

这种状态和真正的自我意志不同,看起来好像是从外界而来的“神灵”在活动一般。天才的本质,比起专为意志服务而产生的认识能力,更能达成强大的发展。在生理学上来说,脑髓的活动像那样有剩余的话,就会进入“剩余的异常”,并且,众所周知,在生理学中还有所谓“因欠缺而来的异常”和“因位置变动而来的异常”两种。

所以,天才的本质在于智慧的异常剩余,而它的剩余又能利用在关于一般生存的事情,它不像普通人的智慧,只为个人的利益,而是为全体人类服务。简单地说,普通人若是由三分之一的智慧和三分之二的意志所组成的话,那么天才则是由三分之二的智慧和三分之一的意志构成的。

我们可以用化学比喻来说明。中性盐中包含盐基和酸两种成分,二者的性质截然不同。经过中和之后,如果盐基占优势,则呈碱性:如果酸居优势,则呈酸性。

意志和智慧之对天才和凡人的关系,也是这样,我们可依此来区分二者的界限,我们可从他们的性质和全体行为来加以鉴别,尤其从他们的业绩,更能判明。这种场合,我们还要附加一点非注意不可的差异,在化学上,性质不相同的元素,往往可形成“亲和力”及“吸引力”,但人类的现象则相反。

认识力过度剩余,最显而易见的是表现在最根本、最原始的认识中(即直观的认识中),而由另一个形象再现出来。画家、雕刻家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所以,在他们来说,天才的理解和艺术创作间的距离非常近,正因为如此,表现天才和其活动的形式非常简单,要叙述它也很容易。所有真正的文学、艺术、哲学的作品,所以能源源不绝产生出来的原因,也在于此。当然,他们的创造过程并不简单。

附带说明,一切直观都属于智慧而非仅仅是感觉的东西。18世纪的哲学,认为直观的认识力是“下等的精神”,我们若能平心静气地来玩味这句话,这句话实也不无道理。最先持此理论的是亚德伦[1],他把天才当作“下等精神力显著的强烈”。约翰·保罗在他所著《美学阶梯》中引用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给予过分残酷的批评,可见,它也有它的道理存在。这位声誉极隆的作家,撰写该书有一个很大的特点,不论解释理论或寓教训的地方,都以譬喻方式和幽默的讽刺来进行,由此不难臆知,连约翰·保罗对那句话都有同感。

任何事情的真正本质,即使附带着条件,也先要向着直观开示自身。一切的概念和思念,不过是抽象的东西,因而它们是从直观而来的部分表象,可以从中抽出来思考。所有深刻的认识,不,连本来的知识都一样,它们的根底是在直观的理解中。一切不朽的思想和真正的艺术品,受其生命的火花产生出来的过程,也是在于直观的理解之中。相反,从概念产生出来的东西,只能算是“干才”的作品,只不过是理性的思想和模仿,或者是以当前人们的需要为目标。

但是,如果我们的直观一直都是附着在实际事物上的话,那么直观的材料应是完全站在偶然的支配之下。因为,“偶然”很不可能适时地产生事物,也很少能适当地排列事物,大抵它只是给我们提示一点儿具有很多缺陷的样品。所以,那些具有深长意味的形象,必须有条理地整顿、加工,才能成为透彻的认识;而为了传达这种认识,使它能够随意再现,又必须靠空想。空想之所以具有高度价值,原因就在这里。

天才不但要有空想,还要明了各个对象和自己作品的关联,而认识的源泉——直观世界,随时都给我们提供“清新的食物”,所以空想是天才所不可或缺的道具。有空想的人,他就有呼唤灵感的力量,所呼出来的灵感,在适当的时机,启示他以真理。**裸的现实中,真理毕竟是很薄弱的,可以说只有一丝丝而已,并且,大都是在不适当的时机表现。所以,没有空想的人和天才比较,就好像附在岩石上等待机会的贝壳,羡慕可以自由活动的动物一样。

因为他们,除了属于真正的“直观感觉”的东西外,对其他方面的东西毫无所知。这些人在“直观”到来之前,只是啃食概念和抽象物。但是此二者绝不是认识的孩子,仅是外壳或表皮而已,这类人充其量只能搞搞计算或算术之类的玩意儿,绝不可能成就伟大的功业。造型艺术或诗歌,如同杂剧的表演,对不能空想的人,可作为补救其缺陷的手段,但那是有限度的,对有空想的人,则可使他们更容易使用。

所以,天才特有的、根本的认识方法,虽是直观的,但他的对象绝不是只跟自己有关的事物,在这些事物里,他表现的是柏拉图的所谓“理念”。(参照《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节29章)在个别的事物中发现一般形态,这才是天才的根本特质。普通人所看到的只是各个事物本身。这些个别的东西都只属于现实,因为现实对他们才有利害关系,换句话说,也只有那些与他们的意志才有关系。

当我们观察个别事物时,可以发现他所观察的程度,看他是只看到事物本身,或是只看出一点儿普遍,或是能进而观察出种族中的普遍性质等,由此来决定他和天才之间的差距标准。所以,天才的真正对象是一般事物的本性,是事物的普遍形态(不是个体的而是属于整体的)。个别现象的研究属于“干才”的范围,并且,往往只以事物相互间的关系为其学术研究的对象,实用科学即属此类。

要理解“理念”这个东西,必须把“认识”当作纯粹的主体,换言之,就是在意志完全消失的条件下。我们读歌德大部分的作品,他所描述的风景,仿佛就在我们的眼前;读约翰·保罗对自然的描写,觉得心旷神怡,胸襟大为开阔,我们恍惚觉得自己就是歌德、就是约翰·保罗。就是以这种心境完全净化的客观性为基础。这时内心中的表象世界,已经由于这种纯洁性,而完全脱离意志的世界。

天才的认识方法,和本性中的一切意欲,完全断绝关系,因而天才的作品不是故意或随便产生出来的,而是出于本能的必然,所引导的“结论”。一般所称“天才的激发”或“灵感的来临”等等,那时的情形就是指智慧忽然摆脱意志的羁绊而自由奔放,也就是说智慧不再为意志服务,而且也不是陷于不活动或松弛的状态,在短暂时间内能够完全独立自发地活动。这时的智慧有最大的纯洁性,犹如反映世界的一面明镜。因为那时的智慧已完全脱离自己的根源——意志,而集中于一个意识,形成“表象的世界”。在这一刹那,所谓不朽作品之“魂”便附于其上。相反,故意思考的场合,智慧受意志的领导,由意志指定问题,智慧完全不得自由。

一般人的脸上都捺上“平凡”的记号,表情也很卑俗,那是因为他们的认识一直是诚惶诚恐地服从于意志。因此,他们的观察,只是考虑意志和目的的关系,其他的方法再也不懂了。天才与之相反,他们的表情有个显著的共同点,脸上都能很明显地表现出他们的智慧优于意欲,和智慧获得解放。

再者,苦闷也是由意欲所产生,“认识”则反之,它自身没有痛苦,只有快乐,所以它所给予天才的是:高而宽的前额和澄澈晶莹的眼神。那是因为眼睛和额头都不为意志和穷困服务,它们只给天才伟大而超俗的快活。天才所流露出来的这种快活的表情,倒很配合其他部分的忧郁,特别是浮现在嘴边的忧郁。杰尔达努斯·布尔努斯的格言说得非常贴切,他说:“悲中有乐,喜中含悲。”

以意志为根底的智慧,在它活动时,除意志的目的外,对其余的东西都采取反对的态度。所以,智慧之所以能客观而深刻地理解外界,是在脱离意志(至少是暂时的)的情形下才有的。智慧和意志相结合,根本不能独立活动。若不唤醒意志,即利害活动,智慧也昏昏沉沉地变成睡眠状态。若能设法唤醒意志,并顺着意志的利害来认识事物的关系,那当然是最合宜的,所谓聪明的头脑,就是意志时时刻刻都清醒着——他们意欲的活动力非常旺盛。但是这样的头脑,不能把握事物纯客观的本质。

因为意欲和目的,占满他们整个头脑,在他们的视界中只能观察到和此有关的部分,其他方面尽皆消失,而以错误的状态进入意识。例如,为排遣愁闷而急急出门旅行的人,大概他所看到的莱茵河不过是一条直线,架在河上的桥梁也好像是切断这条横线的小纵线。满脑子为自己打算的人,他们内心觉得世界恰如战场,这大自然的迷人景色,根本不会映入他们的眼帘。为了方便说明和强调这种事态,我举的例子虽太极端,但事实也是如此,若是意志稍微兴奋,也很可能产生类似前述的“认识”的变形。

理智脱离意志的羁绊,在自由的对象中翱翔,不被意识所驱策,而又能旺盛地活动,只有在这当儿,世界才有真的色彩和形态,才能表示它全体的正当意义。当然,这种状态已经违背智慧的自然本分,也就是说走进反自然。所以,这种现象的发生机会非常少,但天才的本质就在于此。也只有天才才能高度而持续地表现这种状态,平庸的人只是有点儿“近似”,再者也只是偶尔有之。

约翰·保罗在《美学阶梯》第12章中说天才的本质是“深思熟虑”,我想其理由该是如此。就是说平常人都沉沦在意志的旋涡和喧嚣中度其一生,他们的智慧充满着生活的事物或事件,但他们却完全不能客观地理解“生活”和“事物”是怎么一回事,就像在市场做生意的贩子,只能听到邻近或眼前的谈话,但整个市场如汹涌怒潮般的、能使远处观客吃惊的喧嚣,却完全进不到他的耳中。天才与之相反,他的智慧已脱离意志的利害,脱离人格的利害。他们以客观的直观将“世界”和“事物”融会贯通,一丝一毫也瞒不住他们。从这个意义来看,天才懂得深思熟虑。

画家把眼前的自然景物忠实地再现到画布上;文人以抽象的概念,说明所见的社会万象的现在态,转注于他人明了的意识中,精密地使它再生,或是把常人只能意会、感觉的事物,用言语文字表达出来——凡此种种都是所谓“熟虑”。一般动物都是过没有熟虑的生活,当然动物也有意识,用以知悉自己的祸福和认识攸关祸福的事。但它们的认识不论何时都流于主观,无法客观化。出现在认识里的诸事物,它们自以为看得很清楚,但那不能当作表现的目的物,也不能用为思考的对象。因此,动物的意识完全是内在的。

人的意识,当然和它们不同,但也有类似的性质,他们对事物和世界的知觉,也偏于主观,且大部分仍滞留于内在状态中。人虽能知觉存在于世界中的事物,但却看不出“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虽能知觉自己和他人的所作所为,但对自身却茫然无知。意识的明了经过无数的阶段慢慢上升,熟虑也跟着渐渐增加。最后到达“一个点”。达到这一点之后,脑中偶尔会闪电般地发生如下怀疑:“这一切事物是什么?”或“那些到底是如何做成的?”

第一个疑问,如果能获得明晰性,并持续存在,就产生“哲学家”,后一个问题臻于那种地步的话,就是文学家或艺术家。所以,这两项崇高的职务,都要以熟虑为基础。这种熟虑是先要清楚地认知世界和他自身的关系,靠着这层认识,才能进一步省察此二者。在这认识的全体过程中,智慧为了取得优势,所以,有时不得不脱离它工作的上司——意志。

以上关于天才的观察,在生物学的系列中也可看到。生物学区分低、高等生物,说是“意志和智慧逐渐广大的分离”,就和这种见解有关联,也是相互补充。(译者按:《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22章中曾就此“分离”加以论述。)这种分离达到最高程度,就是天才。这时,智慧完全离开它的根底——意志,获得完全的自由,表象的世界才能达到充分的客观化。

以下,我想讨论几点有关天才个性的内容。亚里士多德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在哲学、政治、诗歌或艺术方面超群出众的人,似乎都是性情忧郁的。

西塞罗更把这句话浓缩为“所有的天才都是忧郁的”。

歌德也这样说:

在我幸运,心情愉快的时候,我的诗才的火焰非常微弱;

当我被灾祸胁迫时,诗的火焰炎炎燃烧。

优美的诗文,像彩虹一样只在雨后阴暗的地方出现。

文学的天才都喜好忧郁。

以上这几句话,可从下面的事实来说明。

意志本身是专横霸道的,他绝对强调对智慧的原始支配权,智慧方面有时会感到不耐烦、不对劲,因此就抽身逃出其支配。离开那些讨厌的意志后,智慧为了排遣气闷而走向外界,此时它的精力更为强大,也变得更客观了。天才所以伴随忧郁的原因,就一般来观察,那是因为智慧之灯越明亮,越能看透“生存意志”的原形,那时才了解我们竟是这一副可怜相,而兴起悲哀之念。天才所以被认为是悲哀的象征,他们的情形,就像整天都被乌云覆盖的勃朗峰顶[2]。但是偶尔,尤其是在晨光熹微时,乌云忽然散去,那时,朝曦染红峰顶,穿越云际,景色之美,令人心旷神怡。同理,忧郁的天才,有时也会露出只有他们才能领略的特殊快活,这种快活是由精神最完全的客观化所产生。所以才说:“悲中有乐,喜中含悲。”

庸俗作家所以显得俗不可耐,是因为他们的智慧强固地联结在意志中,只有在意志激励之下才会活动,被控制得死死的。所以他们的行为思考等全是为个人的目的,为了达到一己目的,大量创作粗劣的绘画、低级的诗文、浅薄荒谬的哲学。甚至为了攀交达官显贵,不惜昧着良心,写出歪曲事实的学说。这些人,充其量只是剽窃他人作品的一言半句,不能把握其作品的核心,所得到的只不过是皮毛而已。而且,无知的他们还自以为得到人家的全部精髓,甚至夜郎自大地以为已凌驾于一流作家之上。

如果他们遭到彻底的失败,多数人又想,若以自己的善良意志,必可达到预期的目的,殊不知,唯此善良意志使他们不能达到,因为艺术、文学、哲学等,一旦掺杂个人的目的,就无法贯注全副心神了。有一句俗话说“自己挡在光线之前”(自己打扰自己之谓),这正是这类人最好的写照。只有智慧摆脱意志的支配和计划,得以自由活动,才能赋予真正的认真,才能赋予产生真作品的力量。

连这基本条件他们都全然不知,还谈什么文艺、哲学?幸而他们还不知道,否则,恐怕会失望得自杀:而且,前面所说的“善良意志”,是道德问题,艺术是不讲究这一套的。艺术中最重要的是“能力”,不论哪一方面的艺术,作者是否认真地创作,这才是最紧要的。一般人所努力的对象,几乎都是关于自己和亲人的幸福,他们也许有这方面的能力,但却没有做其他事情的力量。因为一切故意的努力或企图,不能给予我们诚挚、深刻和真正的认真,也不能作为它们的补充,说得正确一点儿,就是不能取代它们。

因为“真挚”这个东西,是自然盘踞的场所,绝不会往别的地方移动。但若不对任何事情辅以“认真”,就绝不会有太大的成就。天才对自身幸福的牵挂,往往非常拙劣,原因就在于此。我们如在物体之上放着铅锤,由铅锤所决定重心位置,随时都可拉回来,同样,人类的智慧和注意力,也随时可回复到真正的认真。天才就是这样,对其他事情都漫不经心地应付,他的认真不是有关个体或实际的事物,而是埋首世界和事物的真相,研究它的最高真理,或者苦苦思索以何种方法使它再现。

走出个体进入客观世界的那种认真,是人类的天性所无法了解的,是不正常的现象,是属于超自然的。但唯有靠着这种认真,才可看出其人的伟大,看出他占有他自己的创作和他完全相异的“守护神”之作。对这些人来说,艺术、文学、思想才是他们的共同目的,其他的人则以之为手段,利用这个手段来追逐自身的事情,并且通常对进展的有利方法,还颇有心得,这是因为他们懂得阿附时流,能够迎合大众的要求。因此,他们能一帆风顺、青云直上;而天才则多半陷于困境,一生潦倒落魄,因为天才常为客观的目的而牺牲自身幸福。

凡人的渺小,天才的伟大,其分际在此。所以天才的作品具有永恒的价值,但他们所承认的事情,在后世才能被发现;而平庸的人只是和时代共生共死。一般伟人所注目的,不论是实际事物,还是纯理论事物,当给予它们活动之际,并不是求一己之私,而是追究客观的目的。他的目的也许会被误解,也许会被视为一种犯罪,但他依然不失其伟大。

不论任何情况,“不为自身打算”的精神,都是伟大的。反之,处处为自己着想的人,是卑微的,因为他所认识的、所看到的,只局限于“自己”这个小圈子。而伟人是从全体之中来认识自己,前者是生活在小小宇宙中;后者则是在广大的宇宙中生存。正因为如此,“全体”对他们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描写、说明它,或打算在其间做实际的活动,所以努力去理解它。因为他们知道“全体”和他们深具缘分,也知道“全体”对他们的密切关系。

如此把自己的范围弘扬扩大,人们才认为他们是伟大的。所以,“崇高”的宾词,在某种意义下的真英雄和天才,就意味着他们违反自己的天性,不追求自身的利益,不为自己筹谋,而是为全体人类生活着想。那些争逐小利,斤斤计较小节的大多数人,不能成就伟大事业的道理是很明显的,他们怎么说也无法变得伟大起来。

不论哪一位伟人,也往往有以个人为着眼点的事情,换言之,也往往有当小人物的时候。任何英雄,在他的侍从看来,也有表现得并不英雄的时候,如果你以为那些侍从没有评价英雄的能力,那就大错特错了。有关这问题,歌德在他的小说《亲和力》第2卷第5章中有描写,女主角欧蒂莉叶也有这样的看法。

歌德说:“天生是天才,或想当天才的人,可在天才这东西中,发现自身最美的生存。”天才,也有他的报偿。当我们瞻仰过去的伟人时,并不想:“这个人到现在还被我们赞美,是多么幸福啊!”相反却想:“他所遗留的业绩,影响人类数百千年,多么光荣啊!”

伟人的价值,不在他的名声,而是造成他获得名声的原因,而他的快乐在于产生“不可磨灭的种子”。所谓身后名,他本身是完全不知道的,从这个事实来看,那些引经据典、吹毛求疵,想证明他的无价值的人,恰如某人看到邻居房里堆满蛎壳,心里羡慕得很,却找出一大堆证据对着他大发蛎壳的全然无用论,同样愚不可及。

根据以上所述天才的本质,可知它是原本应为意志服务的智慧脱离自己的岗位时的自立的活动。所以,很显然它是反自然的现象。所谓天才,可说是“不忠实于本务的智慧”,天才之所以给自己带来不利,原因也在此。我们现在且把天才和智力远较他们为劣的人两相比较,便很容易观察出天才的不利之点。

常人的智慧为意志所支配,且严重地被束缚着,只能受容“动机”而活动,意志这东西,在世界的大舞台中,可把它比之为一大把穿在木偶上而使木偶活动的铁线,凡人就像木偶,他们一生之所以枯燥无味、严肃认真,就是为了这点。那种认真相,越上一层越认真。动物的面貌也如此,冷冰冰地煞有介事,从不露出笑容。然而,从意志解放出来的智慧之主——天才,却成了著名的米兰木偶戏的操纵者,舞台上能够感知一切的只有他一个人,希望暂时离开舞台到观众席上看戏的也只有他一人。

我们说天才是熟虑的原因即在此。即使,具有非常的理解力和富于理性的所谓“贤人”,也不能和天才相提并论,且其间差异甚大。贤人的智慧是用于实际方面,他熟习最好的目的和最便捷的手段,因此也不外是为意志服务,顺其天性,这是和天才相异的地方。通过坚实和认真地实行,我们可预想得出,他们的智慧是不会放弃为意志所用,也不会迷惑于无关于意志的事情,更不容许智慧和意志分离的。

伶俐的头脑也罢,优秀的头脑也罢,所谓适合大企业的头脑也罢,都是客体使这些人的意志旺盛的活动,头脑不停地探究客体相互间的各种关系,所以,他们的智慧和意志坚实地联结着。相反,天才的头脑为了要客观地看出世界的现象,他好像置身事物之外似的,只把它当作观想的对象,所以,意欲被逐出意识之外。

行为能力和创作能力的差异,关键在此。创作能力的认识要客观、深远,这两种性质要以智慧和意志的完全分离为前提;反之,行为能力的认识,须具有应用知识的能力及沉着、果敢等条件,这些能力仍旧要遵奉意志的命令才能产生。

如把智慧和意志之间的羁绊解开,智慧就脱离自己的自然使命,而忽略为意志服务的职守,例如沉湎于绘画的人,连迫在眉睫的灾难,也不去理会它,仍自顾自地欣赏,以致给个体带来危险。富于理性或理解力的人的智慧,则不如此,它永远坚守着立场,顺其境遇和要求。

所以,这类人不论在任何场合,所决定和实行的,必定很得体、很合适,不像天才经常有脱轨的行为或失措、愚昧的举动。天才之所以做出那些事情,是因为他的智慧不肯专做意志的指导者和看守者,而要求做点儿纯客观的思想。

以上,我是以抽象的说法来说明这两种能力相互间的对立关系。歌德在他的剧本《塔索》中做了更具体的说明,塔索和安东尼奥就是那两种能力的典型人物。一般人都以为,天才和疯狂非常接近,这问题的症结,主要也是在于天才特有的、反自然的“意志和智慧的分离”。但是,这种分离,可不能说天才的意志是薄弱的,因为天才也有冲动和激烈的性格,因此,我们非要从另一种角度来说明此分离不可,这可用下列的事实来解说。

行为能力卓越的人,除强烈的意志外,也定要有完全或相当分量的智慧,这是一般人欠缺的。至于天才,又高了一筹,他的智慧为任何意志所用也绰绰有余,属于异常,这种现象很难一见,所以真正创作的人还不到“能干人才”的千分之一。在上述情形下,智慧由于异常的剩余,取得绝对优势,因而从意志分离而出,这时候的智慧,已忘却自己的本原,靠着自己的判断力、认识力,自由自在地活动,而有了天才的创作。